2009年4月16日星期四

玩得就是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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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就是心跳




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
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
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
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电报是从南方一个城市打来的,内容是“我友某某偕某某乘某日某次列时车到京新婚旅行望
接望热款待如款待我本人”,落款“明松”。我撂下电话就冲拿着一手“拒人”牌美滋滋地
边喝茶边劝要“推”牌的庄家“打下去”的吴胖子抱怨:“准又是你干的屎事,你在外地诱
完妞儿,全留我的地址,你塌实了人家有事全扑我来了——我受得了么?”

“别赖我,啊,”吴胖子问清了电报落款说,“我哪认识过敢叫‘明松’的人。你自己
一出门就瞎宿舍瓷,逮谁给谁留地址,是人不是人就跟人家拍胸脯:以后北京有事尽管找
我。得,人家真找来了——你又傻了。”

我问在座的几位谁还记得“明松”是谁,大家都说不知道。“哪有好人叫这种名字。”
刘会元一边凸着牌一边说,“明松不认得,‘明灯儿’倒认识几个。”

大家乐:“爱谁谁谁吧,甭搭理他完了。”

“那哪成?”我说,“还不知道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哪能就完了?”“黑心!”大家说,
“——狠!”

我乐着去找列车时刻表,查出那次列车到站时间——还有一小时就到了,忙去穿鞋换衣
服。

“要是有人或电话找我就说大帅康临时有个会我去了,有事到那儿找我。”“皮裤衩穿
了么?别到那儿警卫不让进。”

“要是男的我们给丫打出去,要是女的我们可就当场没收。”我在鞋盒子盖上写了几个
粗字,全是方言。举着它迎着人流在车站口。出站的和接人的路过我身边都看我,就象看傻
子。房屋上,我也的确傻,顶着凛冽的寒风在车站广场站了两个小时也没人前来相认。车站
在秩序比我想像的还要混乱些很多列车点,那些早晨就该到站的列车这时正陆续到站,和中
午正点到达的列车混在一起。各车次的旅客潮水般地同时出站,根本没法根据车站预告判断
那些人是你要搂的那次车,只好一拨拨地问。我把鞋盒盖举到每一对看上去比较体面的青年
男女面前,并用热切、期待的工看着他们,最后甚至不再挑剔他们的长相,就是女的丑些也
凑上去,仍然一无所获。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时遇到一个朋友,他来接女友。他指点我去
看一下车站悬挂的到站列车时刻表,我才发现我在家看的那本列车时刻表是过期的,按新的
刻表,我接的那班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到站。

两个小时比较讨厌,如果回家的话到家喘口气儿就得往回踅,如果站在广场干等又实在
漫长不堪忍受。我出来穿得很厚,这时已被寒风吹透,脚趾头都麻了。我得找个暖和的地方
吃点东西。彼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车站附近所有的饭馆都挤满了人,嘈杂喧嚣抢饭似的。
桌上堆着一摞摞油腻腌的剩碗盘,汤菜汁漫席横流,那股味一掀棉帘子能顶人一跟头。于是
我坐了一站车,到崇文门一带的繁华街面找馆子文儿的馆子这时候人也很多,但秩序井然,
餐具和食物也还大致干净,价格称贵但看上去起码不恶心不熏脑浆子,我在一家店堂明亮温
暖的快餐店吃一盘所所谓的意大利面条,喝了碗所谓的美国汤,然后买了罐真正的中国啤酒
坐在靠窗的座位泡时间。邻座一伙也在喝酒泡时间的男女中的一个男的冲我点头,我也冲他
点头,他拉开一张空椅请我过去,我端着自己的酒笑着走过去坐在他们一桌冲所有人点头。

“你最近干吗呢?”那男的笑着问我。

“没干嘛印度洋没事。”我也笑着问他,“你干吗呢?”

“也没事。”那男的说,“好久没见,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南边。”“喔喔。我含糊其辞
地应着,盯着同桌一个颇有姿色的姑娘看,她正跟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调笑。“听说你发
了,大把的钱。”

“没有没有。”我看第二个姑娘,觉得她长相一般。

“发了就发了嘛,别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发了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倒想发,发了我还在这儿坐着?”第三
个姑娘象个冻柿子霜里透红。

“你这人没劲,跟哥们儿不说实话。”

“真的真的。”我收回目光,看那男的。

“人家都见你了,拎着一皮包钱在广州开房间,就上个月,是不是谭丽?”那男的对那
个颇有姿色的姑娘说。

那姑娘正眼瞧瞧我:“你就是万言。”

“这倒没错时我嬉皮笑脸。

那姑娘没笑,挺正经地问我:“你认识沙青吧?”

“不就是那老爷们儿吗?”

“你,他净打岔。”那姑娘笑着对其他人说,“我没法跟他说话,人家是女孩子,什么
老爷们儿。”

“你净打岔,忒不地道。”

“不是不是。”我盯着谭丽笑着说,“怎么着,她说她认识我?那你带她来找我玩呀,
我们熟人也好见见面。”

“你们那么熟还用我带?你要真想找她我倒是可以告她一声。”谭丽暖趴地冲我笑。

我也暖昧地冲她笑:“你不一定非得叫上她,自己来也行。”“哟,这就直接开诱了。
谭丽你小心点这人蚍较坏。”

谭丽笑着瞟大胡子一眼,大胡子正跟柿子说笑。“我去你那工干吗?我又不认识你。”
“一回生二回熟,认识起来还不快?别那么见外,你瞧我第一次见你,没说几可我从心里就
觉得咱们跟亲人似的。”

“嘻,真可怕。”“可怕什么,咱们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咱俩走,他们爱干嘛干嘛
去。”谭丽笑得什么似的,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蛮国致地跟我逗,我们逗了一会儿,又聊了
会儿别的,那帮人起身要走。谭丽站起来冲我笑着说:“走了,以后见。”

“不跟我走了?不走算了,回见,别忘了我,每天睡觉前闭眼想想。”“你迷是一套固
定路数吗?跟谁都这么说。”

“没错,真让你猜着了。”我笑着冲她摆摆手。那帮人可能性走后,我也忘记了自己到
这干嘛来了,百无聊赖地又坐了半天,喝光啤酒接触扁啤酒罐出了快餐店。

街上刮着强劲的风,路面被刮得干干净净,行人都穿得很严实,捂着帽子戴着口罩只露
出一双眼睛忽的确走着。冬日苦短,天已经昏暗了,路亮但街边的商店都开了灯。我在街上
顶风走了会儿发觉坚持不了,便拐胡同去找一个朋友。朋友不在家敲了半天门人答应。我又
出了胡同,钻进街边一家个体饭馆用很长时间吃了碗面疙瘩,他们管这种面疙瘩叫“水
饺”。我再次来到大街,天已经完全黑了,一些商店的霍虹灯远远近近地闪烁,更多的商店
关了门。下班的人潮已过,街上很冷清。我步行到东单路口,这儿热闹些,长安街上灯火通
明,数条车龙相对川流。我看到一个大房子的门口张灯结彩,人头攒集,便信步走过去。我
记得这是家菜市场,心下纳闷离春节尚有二月余,为何此刻便通宵抢购年货。待走上近前,
看清那些衣着华丽的男女并听到音乐传出明白过来这儿改舞场了。我看到一个朋友正站在菜
场门口一边大声和把门的小伙子说笑一边数着人往里带朋友,忙凑上去跟他打招呼,他在我
背上拍了一巴掌把我拍了进去。

菜场里那些白瓷砖的水产品的池子和水泥肉困已撤去鱼、肉,摆上饮料在卖。乐队坐在
蔬菜框台后面演奏。菜场上空拉了五彩纸带,悬了一些灯炮,倒也喜兴。成对的男女穿梭在
鱼池子之间翩翩起舞,表情幸福。旁边的熟食罐头柜台外水泄不通地挤着一大圈或站或坐观
舞的人大都文质彬彬、气度非凡。我在舞场里遇到不少熟人,他们都洋洋的,一见我就问我
是不是“发了”。我初还解释“哪里哪,后来便有些焦躁,怎么谁见我都说我发了,这不是
害我么?我把里外衣服的兜儿全掏出来,对那些人说:“你们搜我得啦,再不成到我家搜
去,谁搜出来归谁。”大家这才无话。

我和几个没舞伴的朋友结伙满场找单身姑娘搭讪,见一个袅娜些的就说:“你太不讲理
了。”若那姑娘回头,我们就接着说:“你长成这样还让不让我们这种相貌的人活了?”一
般姑娘听到这么漂亮的恭维很少有不动容的,特别是那些实长得并不必然性的姑娘,格外含
羞带笑,如果再跟上一句:“我也豁出去高攀一回。”十个有十个立马起身扑过来,随你带
她到哪个柜台旮旯去,怎么下套怎么钻时我们转了一圈,颇有斩获,大伙儿全找到了不如意
的舞伴。我虽不跳舞,也玩得蛮高兴,和一个胖姑娘打了半天岔,说她特象赫本。一帮白带
舞伴其中不乏漂亮妞的熟人舞罢一曲坐到附近。我走过去想碰碰运气擗出个把,连说带笑哄
了半天,那帮男的没一个凑趣的,都挺冷淡,我看没戏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走开。
刚走开,听到一个女的问一个跟我说过话的男的我是谁,那男的对她说:“傻×谁知道他是
谁。”我顿觉颇受刺激,情绪一落万丈,胖姑娘笑盈盈地迎上来我看她不顺眼了。我一个人
躲到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闷闷地抽烟,透过站在面前的人群身体缝隙看着舞场中移来移去
的各种不脚,纤脚,深感人生无常、盛宴必散。

一个遥遥望欠面部极富雕塑感的姑娘独自坐在菜场另一端僻静的角落,在人圈外静静地
观舞,仿佛置身喧闹之外。舞场的灯光、音乐、舞步瞬息万变,唯她一动不动。我起身向她
走去,愈走近愈觉其神采飘逸,在这鱼腥肉臭的场合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她注意到我向她走
来,眼睛闪闪发亮。我在她身边站定,对她说:“瞧这帮人那醉生梦死的子。”她粲然一
笑,犹如潮水退去露出礁耳,我看到粉红的牙床和麻将牌般的牙齿。我把胖姑娘安顿在楼前
小松林里,指着楼上唯一亮着灯的那扇窗户对她说:“灯一灭,你就上来。”我得先把那帮
玩牌的请走。“我冷。”胖姑娘娇滴滴地说,“一起上去怕什么?”

“你不你不想被人轮奸吧?”

我撇下胖姑娘蹬蹬地上楼,打开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嚷:“警察,警察来了,都放下手里
东西坐着别动。”“我们不动,你进来吧。”

屋里坐着三个穿着没有徽记的蓝棉大衣的男人,挺和气地望着我。其中一个招呼我:
“你就是方言吧?我们等你半天了。”接着他代表另人向我作了集体自我解释:他们是警
察。

“你别哆嗦,哆嗦什么呀?”

我说我没哆嗦,我哆嗦不是害怕而是激动。我问警察是不是这就走,要走我就马上收拾
东西,我得自个准备生活用具没人探监我得带齐了。“你想去哪儿?”警察问我,“去我们
那儿?不不,我们没打算接待你,你这么主动莫非干了什么?”

不不,我说我什么乜没干,只不过弄不清警察三更半夜来找我干吗,以为自己干了什
么,干什么没干什么到局子总能说清楚。“你对公安局的信任态度我们很动。”警察说,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找你是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只要我知道。”我拍拍胸脯。

那太好了太好了,警察客气地向我建议大家到屋里坐着谈,这么隔着门口一里一外地说
话就歉一个随时要跑一个随时准备去追似的。我大声干笑着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
即又跳起来里外奔跑着找茶杯、茶叶、开水、沏茶拆烟拿糖拿瓜子,不停地寒暄说笑话把更
舒服的地方让警察。

“你别忙活了。”一个警察说,“你转来转去闹得我头都晕了。我们不是来作客的。”

警察问我的是我一个过去的叫高洋的朋友,我告诉警察这人我会十年没见他了。十年前
我们刚从部队复员时天天混在一起,后来他突然不知去向。我曾打听过他,可我们一起的朋
友包括他弟弟高晋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谁也没再见过他。关于他的下落曾有种种传闻,
传得最为大家接受的是说他发了笔财买了张假护照去菲律宾了。有了开玩笑地说他在吕宋岛
种烟叶,也有人说他当了新人民军,但这都是胡扯,因为谁也没去过菲律宾。警察问我最后
一次和他见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当时在场还有哪些人以及我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告诉警察那应该是夏天,因为我们当时都穿着短袖衬衫,整天汗津津的,我对街上到
处停放支着凉篷的白色冰糕车印象很深。但考虑到我们当时是在祖国最南端的城市,而我们
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南北温差又是那么悬殊,所以按历法的习惯划分那也许是春天,在我国
的大部分地区还是春天。

我告诉警察那时我和一帮哥们儿刚从三军各兵种复员,上身已经换了时髦的T恤衫下身
还穿着不同颜色的军裤。那段日子我们无牵无挂,一心想的只是尽情享乐。我们在吃饭,满
面笑容地围坐一起大吃大喝。我们好歉老是在吃饭,不间断地在各种不同环境的餐馆里吃
饭。那段日子我们肯定还饶有兴趣、忙忙碌碌地干了些别的,但我一想起那日子脑子里出现
的只是吃饭,一连串印象鲜明的吃饭场面。

我们在一个大天井式的餐馆的露天餐厅吃饭的那次,大概是我和高洋最后一次见面……
这个餐馆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位置是于七、八条居民巷子的交汇处。我们是在城里的老居民
区乱逛时随意拐过去的。餐馆门口象个车库入口,门上悬挂着沉重乌黑的金字的匾。门口还
有水泥电线杆,站在门口可以看到放射状通向四面八方的巷子,至少有两条巷口外面是人来
车往的繁华大街。餐馆门里的天井摆了上百张绿漆斑驳的铁餐桌。四周的建筑是那种高大的
殖民地风格的两层楼房,有花纹繁复的水泥廊柱和同样精雕细镂的石栏以及拱形长窗的石质
表面已因风需侵蚀和油烟熏染变得乌黑了。餐馆正楼是一幢完全中国古典风格的巍峨楼阁,
雕梁画栋,重重飞檐,窗子上刻着剔透的花鸟大草,可以联扇叠开,使正楼变成数屋大戏锌
般的通堂敞轩。不知是我记忆有误还是那天我们去的时候还不到营业时间,整个天井空无一
人,连服务员也不见踪影。正楼内门窗一字敞开,井井有条摆放堂内的红木桌椅擦得乌油锃
亮的墙上挂着中国山水画和龙飞凤舞的狂草书法,四角有大盆茂盛的植物和缤纷艳丽毫无香
气的花卉。当时我可能毫无感想,但今天回想起来我总感到那个豪奢颓败的餐馆在等什么
人。

我对天井中阳光弥漫和荫凉浸肤印象怎样强烈。如果前者真实感受我们去那个餐馆的时
间就是上午,如果是后者那理当是下午,再学一种可能就是我们那天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
至今我犹能清晰地想起在座者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手势以及豪饮时的夸张动作和滔滔不绝
讲话时的面部表情。但与之相关的谈话肉,那些伴随口形张合产生的声音却讨厌地失去了,
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是无声的。

我们八个人紧紧围坐在一张不大的方铁桌旁——一面两个。我对面是高晋、许逊,右手
是汪若海和一个风流女子——我们大家的情妇乔乔,我旁边是另一个公共财产夏红,夏红左
手是高洋,高洋攥着夏红的一只手,高洋旁边……说到这儿我结则起来:“不,不,不该是
他,是他就不对了。”

我越是极力想抹去卓越的形象,脑子里就越顽固地出现身穿白色水兵服的卓越,满面放
光地举着堆着丰富泡沫的啤酒,在高洋旁边笑着嚷着的情景……

我试着重新数人,但数到最后仍然被卓越挡住。一次又一次地挡住,无法逾越。“我可
能记乱了。”我向警察解释最后一个为什么不能是卓越:这个人是个死人,在我们退役的前
一年他就因舰艇事故牺牲了。如果他在场,那次吃饭就不该是我和高洋的最后一次见面,而
且那时——当兵时,我们根本不认识什么乔五乔六的。“别着急,好好想想。”警察安慰
我,“你大概是记错了。”我紧张地思索,但却越来越深地陷进卓越在场的偏执想象之中。
“我们把他拿掉怎么样?”警察温和地向我建议,“既然他是个确凿无疑的死人。”令我不
安的只拿掉卓越势必要把高洋一起拿掉,他们俩在我的印象中是密不可分地处于同一个场面
之中。而拿掉高洋、夏红便又不完整了。他们的手联在一起,夏红的腿贴着我的腿,拿掉她
我也倾斜了。如此类推,我们这根绳子的每个环节都将依次松开——那个桌旁一个人都没有
了。这是荒谬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行分割卓越和高洋,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割
去卓越、高洋和高晋之间仍有一个空隙,高洋旁边坐的是谁?象一条一头系在水鼓一头系在
舰上的缆绳,既然要把这二者连接起来中间就不能缺少任何环节——

我不能让那个位子空着。警察小心地提醒我是否我把那天吃饭的人数记错了。那天就是
七个人而不是八个人。”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老是吉以解释了。”我坚定地予以否认:
“坐得满满的,一面两个人,我虽然不识多少字,加法还是会的。”

看得出来,警察对我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们不再就有谁在场向我提问,而是问当时高
洋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

我说高洋当时和其他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一直在笑在吃在喝,就是后来喝了不
少酒后也没有流露一丝忧郁和焦虑从始到终相当快活。当时大家都在胡吹自己的金钱和女人
上的得手,唯独他没有。他只是满面笑容地听着呷着酒,不时和其他人对视笑笑,给人一种
相当超然宽厚的感觉,像个每个万事顺利并将更美妙的前景等着自己的幸运不那样倾听那些
生活的可怜时数说自己微不足道的幸福。后来饭没吃完,他便叫来服务员付了严密,着一只
硬壳公文箱离席而去。我送他到门口,有一辆红色计程车在等着他,大概是他早就要好。我
们最后握了握手,互相笑笑,他就坐上车走了。我听见他对司机说去火车站,他好像急着去
赶一班火车,从此就再没见过他。我以一个目击者的客观口吻讲着我对高洋的最后。其实这
种印象我可以以任何一个将要高升,出国的人脸上得到——很难说我的个印象是自谁。我不
敢对警察说那我其实对高洋没什么印象。我想他们已经有些认为我语焉不详有意隐瞒或者更
糟认为我在其中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为,他们的脸色已经西那么好看了。处于我的地位我
得取信他们,所以我只好捏造些事实。坦率地讲,我非但对高洋那天吃饭时的举止毫无印
象,就连那一段我们朝夕相处打得火热的日子我也对高洋毫无印象。他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是我们在中学毕业前的一个下午。那天我午睡刚起,一脸倦态,满心不情愿地去上课。当时
我已经迟到,通往学校的破破烂烂的街道上已看不见背书包的学生。高洋骑着一辆卸去后架
座椅拨得很高的“二八”自行车迎面晃晃悠悠骑来。他看到我便停住,一脚支着地,从上往
下瞟着我漫不经心地说他要当兵去了,到一个著名的军里的装甲部队。他那圆圆的孩子脸上
是一双大人般成熟、超然和宽厚的眼睛,脚旁边墙根儿下的湿土地上有一橛不知那个野孩子
刚拉的鲜黄的、盘旋向上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冒着热气的屎,也许就是这厥巧夺天工的
屎使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时候,胖姑娘上楼来了。我光顾应付警察早把小松林里翘首
等灯闭信号的胖姑娘忘了。当敲门声响起时我和警察一样茫然。“你们楼下还布置人了?”
我问警察,警察们使劲摇头。“那大概是高洋来了。”我开玩笑。打开门,看到胖姑娘我魂
飞魄散堵着门让她赶紧走。胖姑娘委屈万分,她也的确怪可怜儿的,在松涛呼啸的林中站了
两小时早被冻成了青颗楞。“你怎么这样?”她鼻涕哈拉地说。我刚想告诉她谁在屋里,警
察已经出现在我身后。“是谁呀?让她进来吧。”“没人,”我回身笑着对警察说,“一个
邻居,找我要书,我借了她一本书答应今天还她。她看过了十二点我没去就找来了。”“真
是爱书如命,大半夜借呀还呀的。”

“晚吗?一点不晚。对咱们老百姓是晚点,可人家是作家,半夜正是来劲的时候,你不
能要求知识分子和咱们老百姓用一个生物钟。”我在书架上胡乱抽了本书《企业必须审时应
变》塞给胖姑娘,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误了您大事。”同时小声把吴胖子的地址告诉
她,让去吴胖子家。”就在这院里,拐个弯儿见垃圾站一直往下扎。”胖姑娘也认出了那几
位是警察,没吭声抱着书掉头飞跑下楼。“她正在写一本改革的书,日夜兼程。”我对警察
说,“您几位爱看,赶明儿我叫她送你们一本。”

“得啦,别胡拽了。我们不管你的闲事,你当我们是吃干饭的。”“女作家就没有胖的
么?”我不服地说,“别太以貌取人。”

警察没搭理我,抽了几根烟,闲聊一会儿又继续讯问。他们问我和高洋分手后去了哪
里?我说不久我就回了家,去“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报了到,被分到一家挺有名的大药店
卖药膏,那药店就在市公安局旁边的大街上,“没准你们还从我这里买过药呢。警察来买药
我总是特客气。军警军警,当过兵的人看见警察总觉得象见着兄弟一样感到亲。当年我也差
点当了警察,公安局招人的干部在‘安置办’拿着表格堵着我问:“‘干不干警察?干就填
表。’我想我这人律已精神特差,没的给警察队伍抹黑,要不,咱们也就是同事了。”

警察们笑:“那找你就方便了。”

“你们是不是也当过兵?当过兵的人一眼就能得出来,举止总有点与众不同的派头,眉
宇间透着那么一股英气。”

敢情警察也吃这一套,瞧他们笑的。

“我们一起员下来的朋友很多人都当了警察,市局、各分局全有。许逊,许逊是一个;
还有魏人,魏人你进认识吧?也是市局的。”“我说,咱别老聊好不好?等正事办完了你要
想聊咱们再聊聊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刚谈会儿就开聊,刚谈会儿就开聊——不好。”“好
好,谈正经的,你们说你们说。”

“你说你一回来就上了班,到那个药店。你一直在那个药店上班吗?”警察往回翻着记
录作问。

“是啊,除了休息日。后来,三年后我退职不干了。咱们当过兵的人,闯荡惯了,老闷
在一个地方受不了,心老是野着静不下来。你们刚当兵回来是不是也特不习惯?老百姓的日
子天天一样,原来挺着的也能给捂蔫了。噢,你们当警察一定能好点,挺惊险,天天血光刀
影。”

据我们了解,你班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突然一个星期不知去向。噢,他刚才后面说的那
些话不要记了,他说的那些与这件事无关的话都不用记。”为首的警察对那两个正在同时做
着记录的警察说。“你去哪儿啦?”他问我。

“我去哪儿了?我哪也没去。我走过吗?”“你走过。你那个药店为此还给你延期个月
转正的处分。”

“我想起来了。我那七天去广州了,向一个朋友借了笔钱去广州贩衣服了。这事高晋、
许逊他们全知道。我带回来的一些衣服曾放在他们那儿卖,后来全让他们送‘罪名’了。这
事我做的不对,贩衣服算犯法吧?

“这是第二年的事,第二年你又跑了七天,去贩衣服,赔了本。我问的是你参加工作第
一年你跑了七天去哪儿了?”

“想不起来了。”我说,“实在想不起来了。我那会儿心情不好,怀才不遇,经常不欠
上班,哪儿也不欠,满大街溜达,所谓踟躅街头。”“好好想想,这很重要。”警察站起来
踱步,拿起我书桌上的大理石笔筒端详,又把目光落在积满烟蒂的大理石烟缸和旁边的两把
大理石镇尺。

“我慢慢想可以吗?时间过去这么久,我又没干过惊天动地的事可以作为一个个里程
碑。”

“你欠过云南吗?”警察问我。

“没有,可我一直特想欠,听说那儿的少数民族洗澡让人看,姑娘一辈子不找丈夫,淌
可儿‘罪名’,不犯错误,比咱汉族居区洒多了……这些大理石玩艺儿是别人送的。”

“谁?谁送的?”“高洋。”警察的六只眼睛顿时象通了电的灯光一样亮了起来。

“哟哟哟,怎么啦?”“这些东西他什么时候送你的?是在那次吃饭前还是之后?”
“肯定是前啦,那次饭后我再没见过他。送我东西的日子我记不清了。除了这些玩艺儿他还
送我一把长刀,号称那鞘是包银的我美滋滋地跟人家四处乱吹,后来碰上一个首饰厂的告诉
我那鞘上包的是白铁皮。什么云南姑娘大白天在河里洗澡,一双臭胶鞋换五缸子白糖都是高
洋跟我说的。”

“那刀在哪儿?”“你们可不能没收,那不算凶器是工艺品。”

“我们不没收,就看看。”

“看看可以,说话算话。”

我去卧房床下拿出一把银色的长刀给警察们看。“这柄把的做工够细的吧。”我告诉他
们鞘身上镶嵌的不是宝石而是彩色玻璃,“这是那些小返鱼目混珠的伎俩。我抽出长刀,刀
身光泽黯淡,镂刻着花卉和浅槽,刀刃并不锋利。我舞将起来,作出种种劈刺的雄壮动作。
警察们散开,喊“放下,快放下。”

我笑嘻嘻地说:“放心,我就是真杀你们也不会用这种刀,这种刀都是样子货,钢很
次。”

“不是怕你杀我们,是怕你伤着自己。”警察小心地围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刀仔细端
详。

“这些刀刃的缺口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

“噢,那是我劈老百姓的甘蔗林锛的,知道了吧,这刀劈甘蔗都锛刀。”“甘蔗?哪儿
的甘蔗?”警察们看着我,一脸狐疑的警觉。

“说着玩呢。”我说,“不是劈甘蔗就是劈树,手里拿把刀总想砍点什么。”“你瞧,
这块乌黑印渍不是血?”一个警察小声地对另一个警察说。“鸡血。”我对警察说,“我用
这把刀砍过老乡的鸡,象日本兵进村那样,特好玩。”

我伸手去拿刀,警察缩回手把刀入鞘交给另一个警察:“这刀我们要带走。”“说好光
看看,怎么,说话不算话?以后我还信不信你们?”

“不是没收。”警察向我保证,“看完我们会还给你。”

“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警察结束对我的盘问时,天已经拂晓,天边露出鱼肚白。我们都累坏了,抽了一屋子烟
熏得大家都泪汪汪的象亲人相聚不忍分手。警察后来集中问我在那不知去向的七天里干了什
么,我赌发誓说实在想不起来不是耍花枪。警察也灰了心,答应给我时间细想,过几天再来
找我,让我把复员后到工作前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都写下来,到时
候他们来取。我对他们说,这够写成一本长篇小说还有余,流水帐也得记三大本子。“你可
别给我演义。”警察告诫我,“我们找你可不是寻开心培养文学新人,胡写只能是你自己倒
霉。”后来我饿了,去厨房给自己下鸡蛋面条并问呵欠连天收拾东西的警察们要不要也“来
上一碗”。警察们说啦,我们该走了。我说别烙气,反正你们回欠也是吃饭睡觉干不了别
的,一夜都混过来了早睡晚睡也就那么回事了。”要是你们怕我下框或腐蚀你们那就算
了。”“你要这么说那我们就只好吃了。”领头警察笑着说。“就是。”我说没听说过用鸡
蛋面条当糖衣炮弹的。警察们重新坐下,我煮好面条格外给三位碗里多放了些香油。我们围
坐一团踢里吐噜吃面条时气氛相当融洽。警察吃得唉声叹气——香的,吃罢还给我上了根
烟。他们问我没工作钱从哪儿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总能有钱。“可别干违法的事。”
一个警察好心地规劝我,“不是正路来的钱你就吞下肚也早晚得吐出来。”我说我这辈子没
干过违法的事,老实交待,树叶掉下怕砸头,只知一味行善,远近都知道我是有名的“方善
人”。警察提起我贩衣服的事,大家都笑。我说那时年轻,“少不更事”,再说现今贩衣服
也不犯法,“只要不贩人一切都是政策允许的。”警察说我胡说,我说您别跟我认真。警察
又问我当年一伙人花天酒地的钱从哪儿来的,我们那点复员费“不够三天踢腾的。”我说当
年我们大仿花的都是高洋的钱。”高洋家有在海外去世的孤老吗?”我说没有,他家祖祖辈
辈是内地的放牛娃,到他爸那辈实在活不下欠,卖了壮丁,先当国军又当伪军最后当了八路
军;倒是有个叔叔被日本人抓过劳工,在北海道下了二年煤窑,别的,连“猪仔”也没福当
过。“那他哪来的钱?”“管他。”我笑着说,“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爱怎么来的怎么来
的,我们只管花。警察们走时天已经亮了,院里有些早起的老头在跑步打极拳围着树转原地
摇头摆尾瞎抖落,我把警察们送到吉普车旁亲亲热热地和他们握手特别。他们仁都把姓告诉
了我,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一个姓孙。

“下回公安局有事我可找你们。”

“瞧,一碗面条吃出毛病来了吧。”

“吓的,跟你们说着玩呢,咱公安局有哥们儿。”



吴胖子刚起床,穿着大裤衩露着一膀子肥肉叨着咽趿拉着鞋来给我开门。“哟,你还活
着,我还以为警察已经为民除害。”

“昨晚给你的快件收到了?咱哥们儿好事净想着你吧?”

“蛋,你也不先打个电话问问我媳妇在不在家就直接把人悠过来了。万一我媳妇突然回
来撞上,你不是破坏我们家庭幸福么。”我笑着把饭桌上的牛奶瓶拿过来揭开盖对着嘴喝:
“惊喜交加是么?没以为是狐仙什么的?”

“哪有那么胖的狐仙?”吴胖子也笑着说,“你丫也就能给我发点家常妇女——那胖闺
女哪有点仙气,那么阏朵天还热腾腾的。”“你不是爱吃大肥肉。”我喝光牛奶把瓶往桌上
一暾,笑着四处打量,吴胖子找你干吗?”

“没事,一帮战友找我玩来了。”

“蛋,战友找你干吗把我们名字住址全登记下来。”

“还说来呢,你们知道警察在我家也不说在门口等着我告我一声,让哥们儿来个措手不
及一进门就现了个眼。”

“人家警察明戏,还不知道迷匿?放我们走时就交待了;‘谁要不回家跟楼门口这儿晃
让我看见可没轻的。’——警察找你干吗?”“有个案子他们破不了啦,找我给拿主意。”

“你就牛×吧,大枪顶脑门你丫也忘不了牛×。”

我笑着比胖子卧室走。吴胖子在后喊:“你要干什么把人带走回家干去,别在我这祸
害。”

“我还偏在你这儿祸害,出了事就说你提一阵宿。”

胖姑娘已经穿时衣服低放大坐在床边,见我进来就喘粗气。“怎么啦赫本?别那么激,
你就把我当个普通中国人。”

“你别碰,有话好好说话,手没地儿搁就揣兜里。”

“哟哟哟,跟女神的,干嘛呀,装什么客气。”

“别过来,再走一步我从窗户跳下欠了。”

“怎么回事?我这是碰见谁了,克里姆林宫卫队长还是唐塔医生——跳呀,你不跳你都
对不起我。笑着走过去,抓住胖姑娘两肩,她也反手把两只圆滚滚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们
进进退退,搭着架子较量了几个回合就象一对摔跤手。胖姑娘一定是石匠的女儿,真有把子
力气,脚下使了个绊,两臂一发力竟把我悠了出欠,重重地摔在床上,床板一阵咔啦啦地
响。吴胖子听见动静冲进来,恳求地对我说:“你总不能在我家搞强奸吧。”我艰难地从床
上下来,揉着屁股看着胖屁股看着胖姑娘敬畏地说:“我怎么碰上一个玩跤的。”

胖姑娘一脸凛然,向后甩甩头头,吊首望天。

“你也太生了。”吴胖子看着胖姑娘的脸色对我说:“人家赫本正生你的气呢,你都看
不出来。昨晚那么晚你把人家一个人扔在小树林里,要是碰见坏人可怎么办?换我也得恼你
是不是赫本。”“别叫我赫本。”胖姑娘气冲地说,“你也不是东西,我这么喊,你都不进
来,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我看着胖子笑了:“得,赫本同志看望了。”

“你别走。”吴胖子笑着说。

“算了,我也看出这没我什么事了。”

“他不走我走。”“你起吧。”“一帮流氓。”胖姑娘厚着脸一阵风地冲出去,“哐”
地摔上门。“你瞧多不好,我对吴胖子说,“人家把咱当流氓了。”

“咱们什么关系?她什么关系?能为娘们晒哥们儿么?”吴胖子满面油光地呵呵乐。”
她不走我媳妇往哪儿安。”

吴胖子张罗着给刘会元他们打电话,找人来“摸两把”。我问他中午管不管饭?他说
“自然谁赢谁请。”刘会元他们来了,吴胖子告诉他们刚才我“玩跤”的事,大家乐不可
支。接着他们又问我昨晚警察找我干吗?我说没事,警察也闷慌。他们又问我新娘子长得如
何,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后来“噢噢”地说“早忘了”时志们玩到中午,去食堂吃了些包
子,他们还要接着玩,我说我不能玩了,下午还有事。“你能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比玩牌
要紧?”我说是一个约会,并猥亵地挤挤眼。大家笑起来:“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不拦着你
了。”

我从吴胖子家出来,乘上地铁。地铁车箱很暖和,我手拉吊环几乎站着睡着了,列车到
站也没察觉,过了好几站才猛然警醒,连忙下了车。我跑上地面,站在街上拦出租车,来往
的出租车很多,但没一辆停下来。我走过两个街口,看到路边停着几辆出租车就上前问,几
个司机是拉包月的,唯一接连散座的说他要收外汇券。我说知道知道坐了上去从兜里拿出一
沓外汇券给他看。司机把车开上马路,路上对我解释他不是歧视人民币,是他今天的外汇任
务没完成不得不如此。现在一些长住北京的外国人也油了,坐车不付外汇券拿外汇去黑市
倒,大伙儿又是那么需要外汇买洋货急得都疯了,就差组织义和团砸使馆了。大陆人不得不
委屈些。其实他也挺有气挺看不惯。我浮着一脸假笑坐在后座点着头,脑子昏沉沉地只想倒
头睡。我知道我这会儿不能糊涂,呆会儿的谈话必须头脑清醒,另外对这慈眉善目的司机也
得防着点。我要这会儿睡觉他敢拉着我上八达岭,最后搜走我所有的钱弄不好连大衣也得扒
走。司机还在唠叨,其实人也是不开壶,放着现成的外汇不挣,那么多身强力壮老外在中国
住着,同时又有些女青年无所事事过着毫无贡献的生活是吧识,开放嘛搞活嘛旧的束缚人思
想的老观念不打破怎么行?你很爱国很有忧患意,你是个异想天开的好人;既然是人你只好
认倒霉,我没有外汇券只能给你人民币。车到了我去的饭店门口,我把那沓外汇券的上面一
张拿开露出底下的人民币。你不干不让我走也行,随你把我拉到哪儿,你们车队公安局“五
四三”办都可以,反正我没外汇券。化一的这张螨不能给你,因为我还得截长补短地坐出
租,我撕票要找钱一样不少,要不我就嚷嚷,你要嫌太亏太不上算受了驴好心没好报——你
打我一顿得了。

我下了出租车,向饭店门里走去,对衣着华丽的门卫说找高晋,米卫点点头让我进去。
天色玉霾,饭店大厅开着灯,站立走动的人群神怠倦,总服务台墙上挂着两排石英钟,分别
指着世界各地此刻地不同时间时一间间不同陈设情调备异的豪华的中西餐厅,酒吧灯火通,
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虚席以待,使人穿掌而过时有一种昼夜不分的懒洋洋感觉。二楼天井四
的回廊宽大空旷,地面墙壁光可鉴人,每个拐角都放着沙发和盆栽植物,穹顶上是纵横交错
的钢梁,上面覆盖着茶色玻璃高大得象体育馆。办公室在角落的一个包着皮革的小门里,里
面是T字型的狭窄走廊,天花板低至头顶,灯光昏暗,每扇小门紧闭象负人一般船的船舱。
高晋不在他的办公室。每间办公室的门都锁着,敲门没人理。我从办公区出来,找着一排电
话拿起来要总机呼叫“高总”,他的人在分楼走廊上等他。天井下是一个堆着假山挂着瀑布
栽着竹林种着槟榔和芭蕉,座位散布在山石树林之中的大咖啡厅,荫影重重,乐声似及,森
然之气凛凛上升时楼回廊上不闻人声,唯有观光电梯不时载着一箱箱衣着鲜艳的客人快速无
声地滑上滑下。高晋穿着一身黑西装从回廊另一侧出现,沿着长长的红地毯向我走来,面无
表情地和我打着招呼:

“你不是来吃饭吗?我一直在等你,看你总不来我就先去吃了。”我说我吃过了,在外
面吃了点,我问他是不是很问他是不是很忙。他说你也不用怕打扰我,再忙谈会话的时间也
有。他转身往天井下咖啡厅看看,凝视着我问我是不是到下面“坐着谈”。我说随便,“这
是你天下”。

他转身向楼下走,我跟着他来到楼下咖啡厅,我们在一个角落坐下。硕大的咖啡厅几乎
空无一人,垂手侍立一旁的女招待远远见我们坐下忙急急走过来。高晋拿起饮料打开问我喝
什么,我说随便。他说你“点”,我说都有什么他说什么都有,我说那来罐啤酒吧。“我来
一瓶矿泉水作”他对女招待说,合上饮料簿,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眼睛里的黑瞳仁一动不
动。“警察昨天来我家了,打听高洋……”

女招待送来啤酒和矿泉水,揭开盖,分别斟进两只杯子,然后退下。“你知道他最近的
消息么?他干了什么?”

高晋喝了口矿泉水,放下杯子,抿抿嘴。“他死了,警察来我家通知我父母发现了他的
尸体。”高晋的眼睛看向别处,“尸体已无法辩,是通过他身上的一个旧复员证查明身份
的。”

“不是刚死?”“不是刚死”,高晋看着我摇着头。“据警察说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掉
了,只剩一具骨架子,脑壳也不知掉到哪里被什么野兽叨跑;幸好复员证是塑料皮,里面的
字迹和像片还能依稀辨认,什计起码死了不下十年。”

“就是说当年传他去菲律宾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死了——

尸体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云南,滇缅公路靠近保山的荒山野岭中。据说是一个从公路上翻车滚下大坡侥幸没死
的司机发现草丛中的白骨。

“有咖啡么?”我说,“我想来杯咖啡,我两天没睡觉了。”

高晋对远处的女招待作了个手势时女招待走过来。他吩咐女招待来杯咖啡,“浓一
点。”

“我想他不是自杀吧?”我用手搓搓脸,精神精神。

“不是自杀时的脑袋是被什么利器砍去的。”高晋挥手作了砍的手势,“颈骨处有被切
断的艰迹。”

我身子一挺,送咖啡来的女招待一躲,杯里的咖啡晃动起来,洒出一些在我的分上,女
招待放下咖啡窜得不行。高晋盯着她,低声说:“快拿纸来给客人擦掉。”

“不不,没关系,反正裤子也脏了,该洗了。”

女招待拿来一叠香巾纸,我再时对她说:“没关系,不要紧不用擦,已经渗进去了。”

高晋始终用眼睛盯着女招待,她退回自己呆的位置高晋还一直盯着她。“没关系,真的
没关系。”我对高晋说,“你不要难为她。”

高晋根本不听我说的话,扬手叫那个女招待过来:“你是哪儿来的?实习的吧?你的服
务号是多少?”

女招待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脸飞红,低着头不吭声。

我连连对高晋说:“算了算了,何必呢,让她走来,我没事。”“不不,你不知道,我
这饭店设备是一流的,可服务质置就是上不欠干着急。外国人最讨厌的就是把饮料汤汁洒到
身上,我们的服务员又不会说话,道个歉声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洒到中国人身上我们都
会原谅,洒到外国人身上人家可不和,马上就对你这个饭店印象不好。”

高晋叫来值班经理,指着那个洒了咖啡的女招待说;“记下她。”值班经理走后,我们
继续谈话。高晋问我警察到我家去都问了我些什么。“主要就是问我最后一次见高洋是什么
时候在有谁。我说最后一次见高洋就是那次咱们在那个天井院子里吃饭,当时你不是也场?
咱们几个和那俩‘罪名’。别的我没说什么,实际上我也记不清那儿的事了,过了这么多
年。我记得咱们当年也没干什么,就是挺单纯地去玩,要说那段时间潜藏有引发高洋死亡契
机的话,我一点想不起来。”

“我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高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说,“虽然高洋是我哥哥,一些你
知道包兄弟一向是谁也不管谁的,他跟你的关系往往倒比跟我密切。他有什么话可能跟你们
说却不一定跟我说,譬如女人。”

我笑起来,高晋抬眼看我喝了口咖啡:“我寻思着警察大概把我当成凶手了。”高晋看
着我,没有任何表示。

“警察从我家里拿走一把云南出的刀,刀上有卷刃和血迹。当时他们什么也没说,高洋
死了也没说,刚才听你说我明白她们一定以为这把刀就是砍了高洋脑袋的刀。”

“到底是不是呢?”我笑。“这刀是高洋本人给我的,第一次从云南回来给我的,你说
是不是?一个人怎么能把砍了自己脑袋的刀赠人,这又不是《西游记》。”

高晋长时间地看着我,垂下目光欠身拿杯喝了口矿泉水,又仰回椅背看着我。“这事我
一点也不知道——高洋先前就去过云南还带回一些东西赠人,我只知道他这人对自然景观没
什么兴趣,一向就喜欢在有美酒佳肴漂亮女人享受设施齐全的东南沿海城市混。警察说他死
在云南的荒山里时我还纳闷很长时间,在我想象中他就是要死也应该死在其个大饭店的高级
套房里死在某个女人的软床上才合理。”

“所以说你们名为兄弟,实则早为路人。”

“嘀——嘀——。”高晋腰间悬挂的“pp机”响了起来,他低头按了一下,液晶显示
板上出现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对不起,有人找勾生我得去打个电话。”高晋这点
起来,向服务台的电话走去。我看着他打了个电话,和什么人说了半天,随即又打了个电
话,简短地说了几句,放下电话走回来,半路上遇到一个送饮料回来的女招待,他还把人家
叫住,指给她看远处喷泉池旁一对刚入床外国男女让她快去侍应。

“你还得那用咱们以南边回来后干了些什么吗?”我对高晋说,“警察说我在药店上班
后有七天不知去向——他们想是怀疑我那七天跑到云南砍了高洋又悄悄溜了回来。”我笑。
“我也不记得我那七天去了哪儿,那时咱们还有来往,有什么事都通气儿,你有印象没
有?”

“去广州贩衣服?我记得你好象去过广州。”

“这事我我也记得,可警察说那是第二年的事,在这之前咱们刚回北京不久我还去过一
回,当然他们记得清,咱们得以他们的说法为准。”“记不起来了,我就记得你在前门那个
药店站柜台卖‘肤轻松’,什么时候去找你什么时候看见你和收款台的一个女孩儿逗贫——
后来搞上手没有?你还一把一把地从药店往外偷避孕套逮谁塞谁,口你所有哥已儿你‘全管
了’——你没怎么变?还是当年那副无赖样子。我刚才在二楼第一眼瞧见你就想,这无赖,
怎么还是这种样子?你就象这些年被冻在哪儿前两天才化开又上了街。”

高晋脸上出现了重逢后的第一丝笑容,他眼睛也亮起来,闪着快活、友好的光芒,他又
象当年那个和我亲密的无间的高晋了。我含笑说:“我真是那种样子吗?我怎么记得当年我
是个好孩子。”

“噢,你始终无赖得够呛,你大概生下来就是副厚脸皮。你花言巧语诱奸了多少姑娘,
有时我真想检举你让你吃枪子。”“你可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我笑着对高晋说,“高总,
听着真肉麻,看你人模狗样颐指气使的样子我的心跳都快了。”

“我变了么?”高晋整了整西服下摆坐下说,“我倒觉得我没变。我一直就是这个样
子,好比这杯透明、无色的清水靠近红的东西就呈现红色靠近黑色就发暗。”

‘PP机’又响了,高晋嘟嘟嚷嚷地站起来,“没办法,总有人找你,事情太多,在其
位就得谋其政。”

“你不错,混到这份儿上。”高晋打完电话回来我对他说,“我倒想让人找可没人找,
除了警察。”

“没劲时高晋又给我叫了杯咖啡,加咖啡加糖替我用小匙搅拌着说,“我够了,从根儿
上说我不是一个当官的人。我准备再干一年不干了,我宁肯当个无拘无束的人。”“别别,
你还是干,你还能升,你升上去我也可以去跟人牛×:谁谁晓哇——咱哥们儿时好位置咱们
也先紧着咱们的缔子——谁干不是干?”‘PP机’又响了。“我走了,你太忙,以后再
聊。”

“我送送你。”“不不,千万别送,我自己走挺好。”

“还是要送,你别急,等会儿,马上就完。”

高晋快步走到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女招待把收费单送来,高晋回来广西服内兜掏出一支
按键圆珠笔签了个字让她拿走,起身和我并肩往外走。

我们路过一排排豪华商店和餐厅。一路上碰到饭饭店工作人员都恭敬地叫着“高总”和
高晋打招呼,高晋也恢复了庄重、冷漠的表情。“你还是应该找个工作,有份定收入。你这
么混下去到哪儿算一站,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二十几岁浪荡浪荡没关系,三十几岁也勉
强,四十、五十——那不成了老荒唐老叫花子。”

“我到你这儿当个服务员吧,低三下四我行。”

“我不要你,你岁数太大了。如果你真想工作……算好,我不你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吧。”

“问你媳妇好。”到了门口,我和高晋握手特别。“哪天我去看你们。”“认了地儿了
以后就常来玩吧。”高晋说,“见着别人叫他们也来玩。”“好的。”我出了门下了台阶站
在空场上向门里招手。“等等。”高晋出了门追上来。“关于高洋的事你还是认真点,别到
时候公安局真把你当了凶手。”

“没事。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说那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当我的证人。“你要能自圆其
说你就那么说。”高晋笑着向我招手。

和高晋分手后我没再叫出租车,我决定给自己省些钱,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了。我顶
风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我对这一带不熟,几年前这儿还是一大片菜田。新盖的
楼房上去都差不多,楼群间的马路也一模一样没有路标很容易转向,就是这个公共汽车站牌
标的路线我也陌,站名不是“店”就是“坟”,一看就是往更远的郊外去。我想我还是打听
打听别贸然上车。一个等车的妇女告诉我,这路车乘两站下来可以换另一路开往城里的,
“想进城只能这么坐,附近没有别的车。”于是我便按她的指点辗转乘车。郊区车车少人
多,车速也不高,等我进了城正赶上下班高峰,每辆公共汽车都挤满穿厚大衣的人,没劲儿
根本别想挤上去。我站在昏暗、人群熙攘的街上困极了,只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等下班高
岿过了再继续走。我知道现在去张莉家不合适,但这一带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她一见我果然
又吃惊又不合适,但这一带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她一见我果然又吃惊又不安,她丈夫马上就
要回来。我涩着眼睛对她说:“让他一会儿占了我吧。”径自走进没开灯的卧室倒在床上就
睡着了。我睡的很死,连张莉进来给我盖上毯子也不知道。我暖烘烘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
了,屋里静悄悄的,我以为已是半夜,看看墙上夜明灯在黑暗中“哒哒”走动的电子石英钟
才知道睡了不到一时。我起床来到外屋,张莉正和一个魁梧的男子对桌吃晚饭。看到我,那
男子停止咀嚼和我打招呼,问我怎么睡了这么会工起来了,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点”。
“不啦。”我说我不吃这就走。“你行吗?”张莉问我,“你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困
的——绝不是病。张莉丈夫坚持留我吃晚饭,我婉言谢绝。“你这么盛情我下回就不敢来
了。”张莉丈夫见我非要就叫张莉送送我,关切地对我说:“不行别硬撑着。”我说:“没
事,叫出了门。张莉送我到楼门口。在黑暗的楼梯上对我说:“今天太不凑巧,要不明天你
再来我下午补休。”我说再说吧“我得闲给你打电话。”街上人已稀少但地铁列车仍趟趟挤
满人。我在一帮民工满车箱堆着的铺盖倦间找了个落脚的地方,一边打瞌睡一边想着刚才做
的一个梦:我们在那个天井院子里坐着进餐,大家在笑在喝酒,还是那些人不过我的位置换
了。我坐在乔乔的另一边而汪若海坐到了乔乔那一边,这样我对面就不是高晋和许逊而是高
洋,高洋旁边也不是卓越而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的脸罩在夺目的光晕中,只有颈以下
的带条纹的高级衬衣历历在目,随着吞咽和大笑起伏着。在梦中我曾试图看清他的脸,但无
论我怎样贴近去看,也只看到明亮的一团略呈人脸的轮廓——五官模糊。梦境是支离破碎、
时空混乱的,像一部可以随时快进快退的录像磁带。我们从餐桌上起来,退回到餐馆门口眉
飞色舞地大声争论要不要进这个阴森的餐馆;我们又退回到纵横交的小巷子成群结伙地瞎
逛,吃酒有巧克力碎末的因融化而软绵绵的蛋卷冰激凌。我发现这个阳光遮脸穿条纹衬衣的
人从一开就在我们一伙中,跟我们瞎逛,跟我们站在餐馆门口的水泥电线杆旁,一声不响却
相当清晰、不容置凝地在每一个情景中在人中牢牢占据一个量眼的位置。我们在满地绿苔的
天井中的湿漉漉的铁桌旁就座时他就坐在我对面高洋旁边,处于一束明亮的光线中,我相信
在梦中包走进餐馆一度处于四周楼房阴影之中时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但此时怎么也回想不起
来,在梦中那个明亮空洞如多层大戏台的餐馆正楼始终占据了相当庞大的空间,几乎挤掉了
其他人,物的合理的位置,使他在我视野中总是被遮挡、压缩、重叠,因而朦朦珑珑,人影
不清。我越是仔细去想,梦境中的人物越是模糊、淡褪,不合逻辑是交织在一起,像用粘满
油的手从水里抓一条滑溜溜的鱼有力使不上眼睁睁的看着它从手里一点点滑掉消失在水里。
最后这个梦境唯一留下的较鲜明的场面,就是高洋不停地对那个无脸人说着话,在他身后那
个门窗洞开的楼阁犹如一只不动声色的巨眼或一个极度扩张的大口充斥空间。

我不知道这个梦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景。



回到家,吴胖子他们在玩牌,见到我就说:“我媳妇回来了,所以我们这个党小组会挪
到你这儿继续开时”他又指着一个大脸盘的陌生男人说,“这是我们新发展的党员由于你经
常缺席,无故不交纳党费,我们决定暂时停止你的组织生活。”“你玩我让你。”大脸盘男
人说。

“不不,不玩。”我说“我服从组织决定。”

“你怎么啦?”刘会元问我,“你那样儿就像刚从茅坑爬出来。”“我可能,”我往沙
发上一倒。“我他妈一些能成了杀人嫌疑犯。”吴胖子把烟从嘴上拿开,看看牌又看看我:
“那你太幸福了,你用什么招儿把自己弄成了这个重要人物?”

“别装着受了重视的样。”另一个人笑着说,“留着你那二两肉吧,你再舍得自己也没
人要你。”

我笑:“跟你们这帮傻×真没什么好说。”

“我们跟傻×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伙儿笑。“不定怎么回事呢,准是自己挂着空档顶
风走了八里路使足劲抡了个空。”

“噢,有两个人找你在隔壁屋。”刘会元说,“不是警察,估摸是‘明松’差来了那对
宝贝儿,你不接人家,人自个杀来了。”“你快去吧。”吴胖子说,“新娘棒极了,嫩得就
象刚抠出来的蛤蜊肉。”“别来这套。”我笑着站起来时我知道准没戏,要不你早苍蝇似跟
踪上去还在这儿坐着玩牌?”

我来到隔壁屋,那对新人忙站起来,倒还不是邋遢人,都有点南方式的细致,只是穿着
做工考究的西服显得人有点傻,假装绅士。我和他们打哈哈,说我昨天去接他们的路上忽然
晕倒了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急救。我有癫痫病,什么时候发作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很抱歉晒
了他们干儿。男的说,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听打牌的那帮人说我犯病木他们不介意。他和明
松是很好朋友,所以明松介绍他们来找我说我也是他的好朋友,没说的还带了二斤月饼给我
尝尝。我正饿拿起月饼就吃,一边问他们明松好,可否发了财,他和他媳妇离了没有,孩子
判给了谁。男的说明松很好,没有发财,他媳妇没跟他离,因为他们一直说结婚一直却没
结,至于孩子你看见的可能是他弟弟。明松有个很小的弟弟,他从没养过成了人模样的孩
子,他女友倒是做过几次流产。我咳嗽了一阵儿,说管他有孩子跟我也没关系,爱谁谁不是
一个人也没关系。你们既然大老远来了无亲无故和就是你们的亲人。你说吧,你在要干什
么!男的结巴起来说,他什么也不想干就想玩玩。昨天在车站没见着我,他们就到女的一个
亲戚家里借了一晚上宿。那人家里地方很小一间屋半间炕。炕让给他们俩睡那人就在地上站
了一夜,很不好意思很过意不去”。知道了。我说你要参观毛主席住过的地方我弄不着票。
你们要想自个找个住的地方那太容易了,就在我家住吧!不管饭,打滚可以敞开儿打。男人
女人眉开眼笑剥开一埂糖用手喂给我。咱别这样,这算怎么回事!什么礼节我不习惯受之有
愧!打小就没被人宠过,你冷不丁这么热情我容易当成你要害我。糖没毒,我发誓这是喜糖
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都是年轻人相处得来。以后我们那边有
事一句话。“得嘞。”我挣脱出身子对那二位说,“你们那位朋友住哪儿?你们今晚就搬过
来吧。”那二位又拉了阵呱儿笑眯眯地走了。

我回到牌的屋里坐下傻笑着发愣,脑子短路忘了自己刚才盘算着要干什么。我问那几位
爷,“我刚才要干嘛来着?”他们围着“中段”喷出种种龌龊想头“单手扶墙”之类。我笑
着脑筋一想起要给个人打电话。电话玲响了半天,一个女人拿起电话问我是哪儿?我说是公
安局。她说许逊在班上,电话怎么打家里来了。我挂了电话又往公安局打,值班的问我是哪
儿?我说是许逊家里。许逊来接电话,听出是我立即叫我把电话挂了:“我现在忙,一会儿
给你打回去。”过了片刻,许逊的电话打了回来,他显然换了部电话,声音又小又模糊。他
告诉我在电话里他什么也不能对我讲,让我明天一早去他家一趟,什么人也别带。”“有这
么严重?”我还想开玩笑,他却立即把电话挂了。可能我脸上显出那么点郁郁寡欢,玩牌的
那几位都拿眼睛睃我。刘会元边出牌边问我:“怎么啦,什么事不痛快?”

“没事。”我挤出些笑说,“我自个跟自个过不去。”

“有什么事跟哥几个说说,”吴胖子叨着烟看着自己的牌说,“别闷着,越闷越糟。”

“真的没事。风事我也不当是事,咱谁呀?”

“不爱说,咱也别打听了。”刘会元挡住又要开口的吴胖子。“咱们玩咱们的。”这时
门上一阵响,我的脸登时白了。玩牌的几个看见我的脸色不禁面面相觑,问我是谁?

“不知道。”我说。“不会是别人。肯定那俩宝贝儿又杀了回来。”

刘会元摔掉牌去开门,随着一阵喧哗,那对男女拎着大小箱包满面红扑扑地出现在屋门
口:“我们搬来了。”

“来就来呗,弄那么大动静干吗。”然后我笑,站起来指点给他们住的屋。“那间屋暖
和,怎么景也作不下病。”

“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的堂表姐李江云,昨天我们就是在她那里住的。”

“真漂亮。”我看着跟进来的那位端庄娴雅的女子说,”我要是你,我就宁肯跟她挤不
般这儿来。”

“他们很爱开玩笑的。”男的笑着说,“特风趣。”

“啊,这号人我见的比你多。”李江云微笑着说,“我们这儿所谓遍地都是。你安顿好
了我就回去了,再有事再来找我。”

“我有事去找你行么?”

“不行。”李江云笑着看着我摇头。

“你住哪儿呀?远吗?”刘会元问。

“不远,她就住你们隔条马路的院里。”男的说。

“那着什么急?坐会儿,认识你也不容易。”我往屋里让李江云,刘会元在门口堵着往
里拥。

“云姐你还是回去吧。”女的看到这阵势,话里透出几分慌。“她比你安全。”刘会元
对女的说,“云姐见过,你人笑得——从容。您留冲自个,甭一个礼拜,就没你们那位原装
爷什么事了——您快自个儿坚坚定定的吧。”

大家笑。男的女的笑:“没事,大家聊聊,都是哥们儿。”

“噢,这种事我们可不论哥们儿,是不是方言?”

“没错。”我点点头。“爱谁谁。”

李江云落落大方地在大家的簇拥下进了屋,冲那几位扬着脸看她的男人含笑点头。刘会
元给吴胖子他们介绍,腾座儿沏茶。“李江云?”吴胖子撂下牌,吸着烟笑呵呵地望着李江
云时“不太有名呵,没听说过。”

“你是谁呀?”李江云慢条斯理地说,“也属于没法儿让人听说的一类吧。”“你听说
过他么?”吴胖子夹烟的手指我。

李江云扭脸看我:“他哪年上过公审布告?”“什么公审布告呀。”大家笑。吴胖子
说:“我们这哥们儿是作家,你肯定看过他写的书,除了《毛选》中国数他的书印得多。”

“真的?”李江云再次扭脸看我,我矜持地垂下眼皮儿点头。“你写过什么书?”新娘
问我。

“甭说书名了。”吴胖子说,“我告你们他笔名你们就知道了——琼瑶。”这个玩笑的
效果总是特好,听过的也会再笑。大家笑我不笑,因为这个玩笑还没完,还有“包袱”要跟
着抖。

“他不但写书还演戏拍电影,好几起。中国不太认,可以洲特有名。”“演的谁呀?”
那个傻呼呼的新娘又上了钩。

“青年高尔基和青年周树人——留子前的。”

“真的?”新娘新郎一起站详我,我抽烟,仰脸作第一像状。“真挺象的。”“他最近
推出的新片是和捷克合拍的《鼹鼠的故事》。他演男主角。也是留胡子,以前的。

大家一起放声笑。李江云笑着对懵了头的新娘说:“还没明白,他们胡扯呢。”“你结
婚了么?”吴胖子一本正经地问李江云。

“没有。”李江云笑着看看他,又看看我们,撇了下嘴。

“该结了。”吴胖子语重心长。“挺大年细了,就说有几分姿色吧,也没几天了。”
“谢谢,我已经了,不用你操心。”李江云笑。

“那就更好了。”吴胖子说,“那就该考虑找个性了。婚已经结了,该尽的义务已经尽
了,该排除其它顾虑找个光自己喜欢的人了。”“你倒什么话都有的接。”

“本党的宗旨一贯是这样,你是本党党员本党就将你开除出去,你不是本党党员本党就
将你发展进来——反正不能让你闲着。”我尖声笑,笑得从椅子上滑下来单腿跪在地上。别
人都看我。李江云对吴胖子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特想入你们的党?”

“噢,”这点本党党章早有规定:“不管你是否愿意加入本党,只要本党看你顺眼你就
是本党党员——爱谁谁吧。”

“瞧他笑的。”李江云看我。“你们是不是可找到开心的人?”“不是不是。”我笑着
站起来。“我是想起一个山东快书的段子:当哩个当,当哩个当,你先叫我入你那个党,我
就叫你入了我这个党。一个支书对积极要求入党的女群众说的。”

说完我又笑成一团。李江云问吴胖子:“好笑吗?”

吴胖子摇摇头:“不好笑。”

“我怎么觉得挺下流。”李江云说。

“那就对了。”吴胖子说,“我们已经提请地方司法部门对他予以刑事拘留处分。”
“对这种人这样倒是必要的。”

“不不,本党此举完全是下意识的,凡本党党员均要轮流蹲班房——为了活跃党内政治
空气。”

李江云在我们的笑声中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可逆转,聪明地采取了含笑不语的姿
态,任由吴胖子等自由表演,对一切不置可否,因而变得无懈可击。后来我们焦躁了,与其
进行这种没有反应的谈话,不如自己玩牌,便把她轰走。“你该回了,在这儿呆的太晚不
好,我们名声都挺清白的。”

“你们一向是打不赢就撵别人走是吗?”她令人钦佩地保持着从容。“你们倒是能审时
度势、不费踌躇。”

“你太聪明了,而我们不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主题不突出。”“你们无非不就
是希望男人全是体操健将,非的全是海绵垫子,任你们驰骋。”“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
也。”

“走吧走吧。”我拿起李江云的围巾手套塞到她手里。“别再废话了。我们都是急性
子,无利不起早,讲究的是空手套白狼。”“走啦。”李江云穿戴好了,看我们一眼,似笑
非笑地一路出去。“别生气,只当咱们这辈子没见过面。”我关上门回来对那对还惶惶傻坐
着的男女说,“你们也睡去吧,反正咱们也不睡在一起,别等了。”“其实那老姑娘不
错。”那对男女出去后,刘会元说。

“是不错,谁让咱爷们儿不喜欢呢?”吴胖子笑眯眯地问我:“哥哥帮你打了半天岔,
舒坦点没有?”

“舒坦多了。”我笑。我们开始玩牌,一边玩我一边看着书架旁挂钩上持久着的一个银
灰色的合成革女式挎包,挎包上落满灰尘,原本有莹光效果的革面也变得黯淡,这个柔软挎
包的式样很多年前曾经流行一时。我们都得很浪,一“吊”没有直接吼“百子”,只有我有
命,每次都是“艳”底,求什么调什么,一路剃下去,胡打胡有理。这决非好兆头,牌上不
落其实地方总要落,这是百试不爽、颠扑不破的规律。那天夜里我接了个电话,电话里是个
女人,她对我说一个叫凌瑜的女人不行了,住在医院,她的红斑狼疮已经到了晚期,想见我
一面。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凌瑜是谁。电话里的女人问我能不能去?我说不行。我明天一早
就要去伟大国,机票已经买好了,非常抱歉。对方沉默了片刻便把电话挂了。后来,我在牌
上异乎寻常的好运逆转了。



我去许逊家的路上拐了趟儿童医院,把正在给一群小胖子发药的金燕叫了出来,让她请
假跟我去一个电影导演家,那个导演正在为自己的一部描写奋发向上女青年的片子选演员时
那儿你别说话。我对金燕说导演是个特深沉的人而你比较浅薄,一张嘴肯定要让导演失望。
“反正他片子里的女主角是个哑巴,一句台词没有,全是深沉的凝望。”

到了许逊家我对他介绍金燕说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一句中国话不会说。不必拘礼,
对她只要客气点头微笑再沏上一杯中国茶就可以了。许逊正和他的小媳妇坐在雾面高大的褐
色组合柜之间鬼鬼崇崇地说话,看到我们,点头微笑地站起来。“怎么把外国人都搞进
来?”许逊怀疑地看着金燕。“她的打扮这么时中国的髦,你要不说我还以为她是街上的
‘喇’呢。”“不是什么很发达的国家。”我坐下说,“肉孜国,那儿的人穿不穿衣裳肉都
吡出来,因而得名。”

“噢,这样的。”许逊瞪着我。“怪不得。”

“找盘带给我们这位外宾看看。”我拍着放在组合柜里的录相机说,“别让外宾闲
着。”

“没好带,”许逊说,“全是玎打。”

“武打就武打吧,她们国家没这个。”

许逊找盘带装上,打开电视,屋时立刻响起秃子打架使劲发出嘿嘿声一片喧闹。许逊小
媳妇端了两杯茶进来放承茶几上,笑模笑样地问我:“你杀人了?”“哎,”我说,
“你。”“怎么回事?”她感兴趣地问,“干吗杀?”“图财呗!”我说,“这年头还会为
什么?我又不找江山。”

“太棒了。”小媳妇钦佩地望着我,“一大笔是吗?”

“一大笔,要不也犯不上。”

“对,要干就干个狠的。”小媳妇瞟瞟许逊。“你就没这个胆。”“去人铁吧你懂什
么?”许逊轰他媳妇。“一边呆着去,别这儿瞎掺和。”小媳妇白许逊一眼,噘着嘴走开坐
到一喧津津有味的看起录相。“叫你别带人你偏带人。”在和尚们的嚣叫声中许逊抱怨我,
“你是唯恐没人作干证。”

“这个中个‘托儿’吗。”我说,“我现在一举一动都得预备下交代,万一叫哪只眼睛
看见,与其瞪眼不承认找过你不如说是找你‘借地儿’。”“这么说,他们已经找过你
了?”

“没找你吗?瞧,我早发现了,甭管干什么,多少人,最后倒霉的总是我,你们全没
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许逊看着我。“我抓瞎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乐呢。”“这么说
找了。找过你还找我,看来是你解脱了雷,顶在我头上了。”“我什么也不能跟你说。”许
逊细声细气地对我说,“这里夹着别人别人给我过话全顶着雷,我告诉你传出去就卖了一批
人,我也完了。”“我不打听细节,我就想知道现在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说话就收审了?你
就告我一个字,我也有个数。”

“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杀了高洋?”我推心置腹地对许逊说,“可能吗?我杀他干吗?我
怎么回事你不清楚?这世上谁值得我一杀?”“你跟我说没有用,这事要是我领衔,就是你
杀的,我也只当你没杀。”“别你在爷了。”我直起腰摸烟,看了眼坐在另一头看录相的金
燕,她扭脸看过来,我冲刀一笑,点上烟回头压低声音对许逊:“辊你大爷了。我不知道
你?别瞅你穿身香蕉皮,我干得出来的,你什么干不出来?”

“你志愿去给少先队员当活着的雷锋叔叔这事我就干不出来。”“得得,咱这辈子就干
过这么一件丢人的事,露脸的时候也有。”许逊叨上一支烟,我把我的烟倒过来递给他对
火,点着后又叼在嘴里,“说正经。”我笑着对许逊说,“警察也没说人非是我杀的对不
对?可以怀疑的人多了,譬如你,手那么黑,我要是警察我就先怀疑你;小时候咱们玩杀人
的游戏你就爱当凶手,天生一副歹徒的模样逼你当警察都不干。”

“你没跟警察说吧。”许逊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向义气。”

“我不义气。”我笑。“我已经说了,这种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笑,许逊媳
妇和金燕都往这边看。

“你说咱们这么正派的人招谁惹谁了?救人的呈常有,杀人哪会?生是一顿饭吃出了毛
病,早知道我就扎着脖儿过。你是不是也跟警察说咱们最后一次见高洋是那次一起吃饭。”

“是。”许逊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高洋。”

“什么叫‘你’最后一次见分——‘咱们’最后一次见他。”

许逊闭着嘴微笑,慢悠悠地抽烟。

“怎么不是‘咱们’?”我提醒许逊,“高洋没吃完饭,就先走了,咱们又过了会儿圹
一起离开去动物园看猴子。在动物园咱们还和几个东北人打了一架。你喝多了招人家以为人
家一个人,结果人家是一伙都带着刀子一围上来咱们全傻了——你丫先撒腿跑。”许逊笑:
“先撒腿跑的是你,扫事的也是你,你一贯喝了酒就招事还总占不着便宜哥们儿陪着你挨了
多少砖块,从小到大你还说什么。”许逊收住笑。“咱们之间再互相蒙就没劲了,也没什么
意思——那是另一次饭后。那次,最后一次和高洋咆饭后,我们走的时候没你。”

“怎么没我?”我笑着问,“我去哪儿了?难道和高洋一起走了,拐弯就把他头剁了下
来?”

“你去哪儿跟谁走干什么我不知道。”许逊心平气和地说,“反正你没跟我们一起走,
从饭馆出来就我们五个:高晋、汪若海、夏红、乔乔和我。我们一直沿街逛。在摊上打汽
枪,把挂在白布上的一排排彩色气球逐一打——确实没你。”

“不可能没我,”我盯着天花板说,“不可能没我,那天咱们八个人一起去吃饭……”

“七个,”许逊打断我,“咱们七个去吃饭,你、我、二高、汪和那俩女的,还……
噢,是八个,怎么是八个?”

“还有谁?”你说‘还有’是谁?”“不认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穿条格衬衫?”“好象是。”

“那就对了,我也一直想不起第八个是谁,老以为是卓越……”我看着许逊笑。“那会
儿卓越刚死,没习惯,老觉着他还活着还和咱们在一起。”

“别解释。”许逊说,“去也一样。”

“你这么说,等于把我害了。”屏幕在秃和长发人之间的斯打结束了。人物定格,吼叫
声被一只广东歌替代,在闷声闷气的歌声中一排演员名字升起来。

“我不说你以为就没别人说?”许逊看着我。“你以为他们第一个找的我吗?况且,单
凭这一点谁也不能怎么样你。你没跟我们走,也未必就是跟高洋走。这只是线的一端,除非
你也在线的另一端出现,否则这根线也拎不直来。”

“我在线的另一端出现了么。”

“这得问你自己,你还不知道?”

“出现了。”我笑着说,“但不是你们给我画高洋的平行线,而是切线,两条线的夹角
起码有九十度,高洋往西南我往正北和你们一样;你要说北京当时有个强奸案啥的我倒在现
场。”“那的呢?你没在中国版图上再画个对角线?”

“我就知道你要提那七天的事。”我笑。“那七天我的确是想不起干嘛了,但有一条我
可以肯定,我没去过云南,从来没去过,不管是不是那七天。”

“何必呢?何必呢?”许逊说,“你骗我好骗,我也不叫真儿,但别人信吗?实话说,
有人看见你了,和高洋在一起在昆明,而且,你是不是以为所有宾馆州的住宿登记簿都隔几
年一销?”“谁看见我了?”“你看见谁了?”“我看见我后脑勺了。”

“算了算了。”许逊直起腰说,“咱俩争个什么,又不是你我的事弄得跟审讯反审讯似
的。你看见谁跟我没关系。”

这时,电视里已换成电视台重播的一台文艺晚会。大大小小的影视歌星们正在向一个著
名的外国影星献媚,或唱或跳或一躬到地几乎把脸从两腿间反探出去看见自己的屁股。金燕
看着这伙男女向我苦笑,因为其中有几个原本是她喜欢的。“就没人告诉她们这样特傻
么?”

“你还指望这帮人有脑子?”许逊媳妇嚷着说,“咦,你会说中国话?”“中国人不会
说中国话。”我“喊”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笑着说,“得,这会儿也戳穿了。我现在这
技术也退步,撒个谎都撒不圆了,自个先忘了,没劲没劲。”

“就跟我们谁信了似的。”许逊笑着说,“别跟我们这儿机灵,论撒谎在的全是你教
师。”

“所以你知道我没撒谎,我说没杀高洋那就是没杀。”

“杀就杀了吧。”许逊媳妇说,“干吗又不敢承认,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说你媳妇
怎么这么心宽?”我对许逊说,“既然她不在乎,是不是这雷咱就搁你脑门上。干脆这功我
就让给你吧。”我对许逊媳妇说,“人算你杀的你领奖金。”现在的女人,不得了。“你老
瞎打什么岔?”许逊说他媳妇,“想死招儿多了,我帮你咱这有绳有药,那死和也体面。”

“我现在在想呵。”我对许逊说,“既然我肯定没在那七天去杀人那就一定是去救人
了。”

许逊白我一眼生我笑着说:“反正我总不会是一人跑到什么悬崖边去读书去沉默瞰大
地,我好像还不是那种特哲学特使命的人。”“你不是,你即便是到了悬崖边也不是为了救
人类而是要冲下撒尿。”“你说的也太不堪了,不过,方言倒总是和群众在一起,像鱼儿离
不开水。”“这话得这么说,方言总是和女群众在一起,象鱼离不开水。”“像我这人。”
我笑着说,“那么说,我也同意我那七天如果真是去了哪儿,那就去了一个女人那里。”

“可能,”许逊笑着说,“能拴住人七天不露面的我看也只有女人,就象要拴住一条狗
光用链子它还老叫上蹿下跳,还得有根骨头它才不吭声。”

“那会儿追我的女的是不是特多?你帮我想想,哪个追我追的最厉害,扛着铺盖卷要跟
我归堆儿。”

“没见过这号的。光见你扛着铺盖卷儿在车站着东瞅西瞅没人搭理你。”“得了吧,我
哪会多有魅力呀,那会儿没阿兰·德龙,大家全看我。”“是吗?”许逊扭头问他媳妇。

“没觉得。”许逊媳妇瞟我一眼。“那会儿我们全看孙悟空。”“哇,我有那么惨吗?
金燕,金燕你给说句公道话,当时你们医院全体医护人员怎么为我拼的刀子。”

“你的确那么惨。”金燕笑着说,“当天我们大都觉着你特可怜,救死扶伤嘛,又是儿
童医院不能不管,干脆拼刀子吧!谁输了谁倒老。我拼输了所以我倒老了。”

“暗无天日。”这对许逊说,“我觉得嘛印度洋当时能让我看上的女人,肯定得具备这
样的条件:貌赛天仙,腰缠万贯。学贯中西,温柔贤良——我手相上就是这么写的。”

“你说的这人,有——还没生下来呢。”



我从许逊家吃过午饭出来,把金打发走了,然后在路边公用电话亭给汪若海打了个电
话,他妈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至今没回来。我挂了电话,往前走进一个地铁站。中午,地铁
站里乘客不多,我独自在站台的休息椅上坐了很长时间,确久整个站台队季我和服务员没有
两边来车都不上的闲人,才乘上一趟列车回家,我知道我有点瞎耽误工夫,我倒不是天真地
想甩什么盯梢的,我知道公安局的法力无边,要叫他们黑上了,那就是天罗地网。我只是想
判断一下局势,如果他们现在没跟我,那说明我还能活几天。

我在我家那站地铁下了车,一下车就看见站台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在望着我。
我站住朝他笑,他也露出笑容。站起来大步穿过人流向我走来。

“等我呐?”“等你一上午了。”我们一起往站外走,汪若海说:“你去哪儿了?”
“一个饭庄开业,让我给题词。”

“噢,你现在学会写字了。”汪若海没注意到我在开玩笑皱着眉头说。“咱多少年没见
面了?”我歪头看着汪若海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烂在狱里了呢?”“刚上来。”汪若海勉
强笑。他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嘻嘻哈哈的汪若海,长时间的服刑使他变得相当苍老,精神
也很萎靡。当我们从地铁站上来走在街上时,我看到他对嘈杂的人群和车流露出不惯和惊
惧,这使他步僵硬。

“你知道吗?高洋死了?”在路上,他急促地问我。

对西知道呵。”我说,“怎么死的?自个把自个拳头吞下去了?”“公安局没找你?”
“没有。”我说,“这事我一点没听说。”

“被人杀死的。”汪若海说,“他们昨天来找我了,主要是打听你,问咱们刚复员那会
儿的事,说是那时候出的事。”

“这意思是哥们儿把他杀了。”我边上楼边掏钥匙。

“有这意思。”汪若海跟在我后面,边上楼边说,“我对他们说他们一定搞错了。”
“怎么讲?”我停下用钥匙开门,打开门请汪若海进去。家里静悄悄地没动静,那对男女大
概出去了。电话铃在响,我不接也就沉寂了。“那么说你知道是谁干的?”

“那倒不是。”汪若海坐下环视着屋内陈设说,“你家倒还是老样了。”然后看着我。
“那倒不是,你不具备那种素质,戊指杀伐果断豁得出去不计后果的鳃劲儿,别人杀你倒可
能,你不会去杀别人,不管把你逼到什么份儿上……杀人也需要一种气概。”我笑,在汪若
海对面坐下:“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汪若海惊毫地望着我:“你以为这是好玩事么?这风头你还是别争着出吧。”我递给汪
若海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得意洋洋地说:“可现在看来,只有我有谁会杀高洋,在咱们
这伙里。”

汪若海笑了,挺有趣地看着我:“你真是变了,看来我关了这么多年是被关傻了作怎么
着?现在杀人是时髦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杀不了人?”

“噢,自尊心还是那么强。”汪若海看看别处,又掉回头看我。“那么你为什么杀他
呀?”

“钱呗。”我笑着说,“我想不出别的更好的理由了。”

汪若海犹疑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你都知道了?”他问我。我点点头,含笑不语。

汪若海皱着眉头审视我,片刻,试探地说:“你在开玩笑对吗?”

我绷不住,乐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知道什么?我就记得我跟你们去了趟南边,玩
得挺开心,可突然事过十年有人来对我说当时杀了个人!我都傻了,我根本想不起当时的事
了。就是有人说我篡党夺权我也只好认了。”

“你真的想不起来咱们都干了些什么?”汪若海明显松了口气。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咱们当时在吃在喝在搞女人,后来烟消云散,高洋走了你们走了我也走
了。”

“是这样。”汪若海笑着说,“咱们当时也就是奢了一炮,这个我们可以互相作证。”

“但我又想。”我看着汪若海说,“也许这吃呀喝呀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也许在这些表
面现象的遮掩下我们还干了些别的什么,我们其实干的不止是吃喝。警察有一句话问得好,
‘你们当时的钱是哪儿来的?’是呵,咱们都是穷光蛋,怎么突然阔气了来?据我所知,咱
们刚到南方时每以兜里也就是那一点复员费。”“这么说警察找过你。”

“找过。”我使劲点头。“我这么大的嫌疑犯他们能不来找吗?找是轻的,不定哪天李
王和的手铐脚镣就戴我身上了。还有……”我站起来,把书架旁挂着的那个银灰色的合成革
女式挎包摘下来,倒出里面的化妆盒,镜子卫生纸和发夹等其它零碎。“这包是从哪儿来
的?挂我这儿有十年了,毫无疑问这是个女人的,可她人呢?为什么把包扔在这儿人却不见
了?不瞒你说,这包里原来还有一些钱,被我花了。”我坐下来,“这女人是谁?我一点也
不起来,既记不起她的模样又想不起她是怎么把包留在这儿的。应该曾经和我关系很密切,
可我问过所有认识的女人她们都说包不是她们的。总不至于是抢来的吧?”“别把自己往坏
处想。”汪若海说,“你不想别人已经常常把你当坏了。”“这个包总叫我感觉和过去的什
么难以告人的事联着。”我看着桌上的包说,“一看到这个包我就感到惶惑不安,就象笼罩
在雾里,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了,自己也闹不清自己从前干过什么了。”我盯着汪若
海:“你说呢?当时我们到底还干了些什么?是不是仅仅吃了一些蛇,喝一些酒精?”

“我是这样而你不是。”汪若海笑着说,“你还干了些别的,你主要是在干别的。”
“是刑法规定不许干的那些事的哪一种?”

“谈恋爱。”汪若海笑,“可以按流氓罪类推予以惩处的那咱当时你在谈恋爱,爱的死
去活来,每天早出晚归自言自语爱得脸蛋红扑扑的,还一个劲儿向你们保密赌咒发誓只是玩
玩,其实动了情全当别人是傻子。”

“我还有这事呢?”我脸红地笑。

“你有,而且你还特古典,每天写情书什么的,经常提一些天上的星星人间万物之类的
借物咏声,那美好的抒情能麻死个人。”“惭愧惭愧。”我笑着问汪若海,“那女的是谁?
是不是绝代佳人?”“女的说实在也就家常。”汪若海说,“实在不怎么的,也不知你看上
她哪点了?当时我们觉得你可能是在革命洪炉中素狠了,不忌油腻,更细的我也说不上来,
因为你才样不让我们见她。那时你纯洁,我不好意思,而且你还挺拿这当事,我们开你几句
玩笑你时不时犯急。我只记得那女的老背一个灰包,是不是这具不好说,当时这种包俏,差
不多是个女的就背一个。”“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我笑着说,“那会儿好象是
有一个女的老跟在我屁股后边。”

“你说反了吧?”“甭管谁跟谁了吧,反正我记得那女的没你说的那么惨,有几分姿
色,不光我,你们全跟狼似地追着人家。”

“我闪全跟见了狼似地躲着她。”

“别客气别客气。”我兴奋地说,“我好象想起来了。”我掀开化妆盒,拿出一只口
红,从旧相拽过来一张报纸,草草地画了个女人嘴脸,举起给汪若海看。“是不是这型的、
额头比较高,嘴比较在,眼睛有一人多深。”

“你搞昏了。汪若海平静地说,“你那个‘情儿’和这正相反,是个比较扁平的华
人。”

“没错。”我扬手把纸一扔。“这我比你清楚,漂亮,侦破改言情了——你知不知道后
来我们为什么,嗯,分手了?”

“不知道,”汪若海闷闷不乐地说,“我认为你们从来就没好过。”“不可能,肯定是
我把她甩了。我越发地想起来了,那姑娘是挺迷人,我干吗把她甩了呢?年轻时净干傻事。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住哪儿?”“干吗?”汪若海吓了一跳,“你还打算找她?”

“嗯,”我一本正经的说,“一来我们两口子叙叙旧感慨感慨;二来没准她能说得出我
那七天在哪儿?十有八九我是跟她在一起。你不是说我当时特爱她吗?”

“我可没说你爱她,我是说你爱你的扁平羞。”

“谁的扁平忧?你这么称呼我爱人我可不高兴,说吧,你还记不记得她说什么?”“不
知道。”汪若海说,“一概不知——真的不知道,不蒙你。”这时,门一声响,那对男女风
尘仆仆地外出回来。他们见我在家又讲来客气一番,我也客气地对他们说这是在我自己家咱
们每天见面就不用老请安了。北京人也不全是旗人。那对男对自去梳洗休息后,我和汪若海
又说起高洋的事,提到最后一次吃饭汪若海说:“你当时饭后确实没跟我们一起走,这点我
和许逊的记忆一样。我总记得咱们那次吃饭是七个人,可你说的有个穿条格衬衫的人我也有
印象。他老跟咱们在一起,好象是高洋带来的,后来就不见了。这人挺阴的,跟谁都不太说
话。你在药店上班寻会儿,那七天去了哪儿?说实话,我不清楚也可能哪儿也没去扎一娘儿
们窝儿里闷了七天,但也的确有人说那阵儿在昆明一个什么饭店登记住宿时看到你和高洋的
名字。她去你们住的房间找过你们,见着了高洋没见到你,说你成心躲看不见她,明明卫生
间里有人,高洋却骗她你上街了。她靠近生气,跟我说时还带着气。说你顶没劲,好像特怕
全世界的女的一见就要跟你结约,其实全世界的女的除了中国农村的柴禾妞儿和非洲的土著
妇女外没人和你结婚。”

我笑。“乔乔现在还在老地方卖糕点吗?”

“不知道。”汪若海说,“我这么多年与世隔绝早不知谁是谁了。我最后一次听见她声
儿是在‘炮局’,她在隔壁预审室里嚷,假装受了冤枉,听说公安局早想收拾找不着茬儿,
逮着一件小事把她教养了。”

“教养的话,这么些年也该出来了。”

“谁知道她有没有接着犯事。反正我是没她消息。这种人我也是不敢沾了,就是大街上
碰见我也避远远的。”

“我陪你。”我笑嘻嘻地又递给汪若海一支烟。“当年你是怎么折的?大家都说你入室
抢劫,也有人说你倒红宝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说起来我也够冤的。”汪若海笑笑
说,“哪来的入室抢劫呀更甭说红宝石了,有红宝石我自个不留着呢。我就是到一个认识的
港客房里聊天,临走顺了他一皮包,没想到正赶上宾馆清查,都走出走廊了被人堵了回来,
包里就区区几千港币耽误了我八年。正赶上打击,也他妈不讲理,胡判,我最近正准备找他
们给我平反呢?”

“我听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笑着看着汪若海。“说你拿着颗大个红宝石满世界晃
人,被连人带物一齐拎住,那红宝石是国宝,原来镶在你奶奶的缎子小鞋上,你奶奶是宫
女,你爷爷是太监,民国初年两口了私奔时从宫里盗出来的。”

“别扯淡了,我爷爷是太监有我吧?”“真的真的,你爷爷要不是太监就是清朝的八三
四一。人家说要不也判不了你那么重,关键你太黑心,卖石头就卖石头还反搭鞋,说你奶奶
那小臭鞋也是文物张口要一万。国家特生气,嫌你给国家丢份,全世界也没这么下作的倒
爷。那小臭鞋要让洋人摆进博物馆咱全体炎黄子孙脸上都没光。你正犯的是危害民国罪,台
湾逮着你也得判。”

汪若海笑:“你这么些年就练嘴皮子了吧?”

“还有一颗呢?你奶奶有两只脚,石头也应该有两块,咱们天朝不是一向讲究个对称
么。”

“还有三颗,我奶奶是四只脚。”

夜里,我在粉下摆弄着那只灰色皮包里的物件,我试着把夹子往头上别,头发太短,夹
子一次次滑下来。我打开化妆盒,走到穿衣镜前往自己脸上补妆。我把眼圈四周涂满青蓝色
的眼影。使自己的眼睛像熊猫似的深邃,我又将鼻翼两侧搽了些红,然后用口红勾勒了一张
大大的嘴,我对着镜子笑了像蚌开壳,如此照猫画虎我对我的意中人的形象更有把握了。我
价值下找出旧通讯录翻看。通讯录上每页都是密密麻麻写着各色人名和电话号码,有些人名
我还能依稀想起是我什么时期的朋友长得什么样子,相当部分我已经毫无印象了,我简直一
点都想不起这些电话号码后面的人和我曾有过什么关系。我想那个女人肯定隐藏有这片人名
里,只是我无法将她辨认出来。这些在量的小力、小明是那么中诵,干人一面,我甚至连其
中谁男谁女,都无法断定。那夜我睡的极不塌实,梦境纷至沓来。我梦见我和很多不认识的
人吃饭谈笑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交欢,运输和极不连贯,感觉潮湿灼热如身入沸水,中凌
空虚无,无论我在干什么,总有一个穿条格衬衫的人在我的视线之内,手上戴着一颗大如鹅
卵的红宝石。有一片刻,高洋也出现了,栩栩如生,谈笑挥洒,我在梦中并没有觉得他是死
人,心情豁然开朗。



一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站在街对过的邮局门里,隔着玻璃凝视我,玻璃上印映着着街上
的车流人群,他大概以为我看不着他。我拐过一个街口,这个男人的脸又印在一家服装店的
玻璃门上。无论我走进哪条街,那一排排商店的明晃晃的玻璃门窗上总有一房屋中现着这个
男人的脸,犹如一张到处张贴的电影海报。现在公安局用的人也全是流氓打扮了。我想,要
说时髦,公安局的便衣最赶时髦。我走一家食品店,堵着门口的柜台站着,那男人的脸在对
面餐馆的玻璃窗上显影、放大、双眼熠熠放光,隔着马路投射到我身上,我如同在探照灯的
照耀下被人洞悉。我侧过身子用后背挡住那目光,小声地叫:“师傅,师傅。”一个年轻女
焦货员眼睛瞟地走过来,手里拿着钢夹子。“要什么?”“跟您打听个人乔乔还在这儿
不?”“什么乔乔?”女焦货员白眼瞧我,扭身走开,“没这人。”您等等您等等,她不叫
乔乔,姓乔,叫什么我忘了,原先也是限糕点的。”“我们这儿就没姓乔的。”女售货员远
远地扔过一句,开始给一个中年人称“糖耳朵”。再不看我。

我走出食品店,背负那张庞大的无处不在的脸的沉重的视线慢慢往前走。一辆通道式大
型公共汽车驶过,暂时断过了那视线,我疾忙钻进路边的药店。进店我就向柜台里微笑,那
张纪象般的大脸变成一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匆匆冲过马路,在一间间商店门道上踌躇。一个
女店员迎上来问我买什么,我说不买什么,继续微笑。女店员一侧脸看到笑着迎上来的张
莉,知趣地走开。“你怎么来了?”张莉问。

“来看看你。”“得了,准是有事,我们这儿各种鞭刃鞭酒全部脱销。”

“透着中国人民生活水平高了,仿佛肾虚。”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向药店走来,我对张莉
说,“到你们后边谈谈行吗?”

“来吧。”张莉向后走去。

我连忙绕进柜台,在穿黑皮大衣人进门之前消这在柜台的一门帘里。我在药丫后面的休
息室里坐着,喝着茶,又暖和又惬意。张莉笑着,悄悄摸了摸我冰凉的手:“你最近干嘛
呢?东奔西跑的。”“我杀了个人,公安局正逮我呢。”

“瞎说,”张莉笑,“你哪有胆儿杀人。”

“还是我们张莉了解我。”我笑,低头喝了口茶,“问你件事,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前门
药店上班那会儿我每天都干什么?”“怎么想起问这个?你能干什么?每天上班来除了贫还
是贫,要不就打电话。”“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别管。你就告我你印象里那时我跟
谁来往最多,谁老来药店找我?”“找你人多了,那会儿什么坏蛋不来找你?我怎么记得谁
才来我又不认识他们。”“是么,可总有最常来的。你会一点印象没有?那会儿你不是挺盯
着我,找我的人老替我打发。”

“谁呀?我怎么那么爱管你的闲事?觉得自己怪不错的。”

“真的真的。”我看四下没人鬼鬼崇崇地摸了张莉一下,“你肯定有印象。”“让人看
见。”张莉躲了躲我,四处望望,低头呆了会儿,抬脸冲我一笑,“我记得那会儿你老给一
个女的打电话。”

“谁?叫什么名字?”“姓刘哪。”张莉眼睛看向别处,“叫什么我忘了。你那会儿一
天给她打好几次,一打就聊个没完,那腻——你怎么会不记得?别装了,你是不是还打算重
叙旧好?”

“隔这么多年还醋呐?”

“别碰我,这是在单位,尊重点,谁醋她呀,长得跟河马似的,我是替你难为情,迷上
这么个东西。”

“你见过她?她来过咱们药店?”

“你是不是打算再去找她?”

“是!他妈地你管得着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没那意思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你在哪儿
见过她?告诉我求求你。”

“你对我总是这样,用着了甜言蜜语下跪都行,用不着正眼都不瞧一眼。”张莉很伤
心,“我早看透你了。”

“没那意思。”我抚慰她,“我,你不还不知道么,出口伤人那都无意的——自卑。”

“得了,你也不用装花尾巴狗。”张莉蛮善良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真想正正经
经找个人,我倒认识一个不错的姑娘,家里是高干,三间大北房。”

“你都拧哪儿去了,人家说前门楼子你说机枪头子。我不是找对象,找对象我就找你
了,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好的。我是要写不,没听报上见天叹息,才同志死一个少一
个,要抓紧帮助他们把自己的经历整理出来,他们的一生是和我们整个革命斗争史密不可分
的,对教育青年人帮助他们认识历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爱你。”从药店后门出来,一条条整洁的小胡同里行人稀少,阳光洒在一座座四合
院的房脊上,空气干冷清冽。我缩脖袖手地慢慢走着,很满意自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姓。
“长得跟河马似的。”刨去张莉感情用事的诬花费不实成分,显然是说这个女人的嘴比较
大,嘴大就对了。一个个大嘴女人的头象从我脑中闪过:露出全部三十二颗牙的紧抿嘴笑不
露齿仍如在面部横切一刀的,遮住上牙遮不住下牙的……想来想去留下的还是她。我顺着长
长的胡同走到另一片街区,这是全城保留最完整的老市区。街道狭窄,沿街是一家家小店铺
和住家改建的个体小饭馆。菜店的汽车正停在马路边卸菜,行人车辆缓缓绕行。胡同里的旧
民房中间夹杂着不同年代盖的洋楼。简易楼和红砖公寓楼,不时走一段便可看见钉着铭牌的
旧王府和当年富贾巨商建的大宅院。这些腐邸院保存完好加修了车库,院门紧团院内大树繁
茂住着当今的各种高官名流。张莉告诉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她骑车从这一带路过,
看到我和“河马”穿着拖鞋手挽着手从某条胡同出来,也就是说当年我和河马是在这一带鬼
混。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几十年来我跑遍了它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单调、重复、千篇一律
就象澡堂里的裸体人群大同小异难以区分,每一片街区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识,而且我也的确
和居住的每一片街区里的人中的几位有过这样的那样的来往。我根本记不清我曾为了什么目
的来过哪片街区。我在所有胡同都住过,最多的时候我曾和一打人挤住在一间屋里,当然不
全是女的。我在一条条胡同里徘徊,我看一扇扇或开或半开或掩的门,想像着哪扇门里住着
那个女人。我蛮想拎只锣当街筛一通,让门里的居民都站出来亮亮他们的神头鬼脸。我既好
奇又茫然以这些门里居然关着我过去的一段生活。我应该推开哪扇门才能把它们释放出来?
我有强烈的感觉,我在这些沉浸在阳光中的院落里遗失了什么,象遗留在屋里的烟味,看不
见嗅得到;象人坐过的沙发,人虽去温犹存。

我在街角的小铺子里喝豆粥,吃馅饼,小碟蘸着醋,看着窗外马路上的行人,身上的温
度嘴里的滋味眼中的景象这一切使我感到从前有段日子我经常坐在这个座位上吃怎样的东西
——在同一角度看怎样的街景。

我掏出旧通讯录,浏览着上面姓刘的人名包括和刘谐音的牛和尤。我没法把范围缩得更
小,如前所述中国人的姓名越来越廛究意味深长而往往忽视标明性别,倒不光是姓刘的如
此,我挑出一个我喜欢的名字。

这是个栽着枣树的普通四合院,自搭的小房使院子留有几条通往各家门口的夹道。裹着
白泥麻刀的水管子周围结着厚厚的冰,各家屋檐下挂着蒜辫堆着蜂窝煤晒着白菜,当年我就
是在这个院里进进出出。我站在院当间感慨,带着我的欢乐和愉悦(我想我当年一定是欢乐
的)。这一切多陌生又多熟悉,我几乎已经思想起住这院里的刘小力是个多可爱的姑娘,一
嘴京片子,穿着小花袄,身材窕窈,一笑银铃般地清脆——我那时那么迷她,一天打好几次
电话。我上了正房台阶敲那挂着钩花窗帘的玻璃门。一个穿小花袄身材窈窕的姑娘开了门笑
盈盈地望着我,我也微笑……接着,我觉得不对,这姑娘倒是如我所想可是太年轻了,除非
这是十年前否则再退十年她理当还穿开裆裤。姑娘笑着告诉我刘小力住西屋,接着站在台阶
上喊:“刘哥,刘哥,有人找你。”

“刘哥,我听着这晕。知道差了。西屋房里钻出个长发矮汉子,手拿拉着粘儿的鸡蛋
壳,直瞪眼着我。

“我是……我……”我疾步上去,满脸堆笑,嘴里却不知说什么好。“噢,是我呀。”
矮汉子仰天笑了一声,招呼我,“来吧来吧,你怎么摸这来了吃了吗?”

“吃过了,我吃过了。”我边进屋边连声说,“您吃您的。我路过这儿,进来看看,老
没来不知你还在不在。”

屋里一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机灵鬼似地看着我。

“这是我同学,妈。”矮汉子对老太太说,“人现在是大官了。团长,军校毕业的,你
怎么没穿军装?”

“啊,便衣方便。”我随声应和着,心想这位不定把我当谁了。老太太啧着嘴,上下打
量着我,嘴一瘪:“人那孩子怎么那么出息?瞧人家,再瞧你。”

“你们在老要得还挺凶吧?”矮汉子没理他妈,里外忙兴冲冲地问:“你打死多少
人?”

“啊,我是团长,不亲手打人,再说我们是炮团。”

“打他们越南丫的,我看报纸跟他们掐起来心里这高兴,不让他们撒,反正咱们解放军
也是闲着。”矮汉子端了碗面条站在地当间三下五除二吐噜了,又手抓着三个生鸡蛋,磕了
嘴里倒,“痛,你真吃过我就不让你了,生鸡蛋有营养,动物卵嘛,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么
长时间不来看我,我还老惦记着你。”“咱们分手有十年了吧?”

“不止,中学一毕业你就没影了。我还一直心说你丫这操行的人能干什么?那时你丫那
个,女的都敢抽你。”矮汉子又喝了个生鸡蛋,满意地看我,“不错,真不错,你还知道来
看看我。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团长来看过我呢。我们这样的不行,看有学校挺横,没踹你一腿
打一嘴巴——这你都不记得了?毕业也就完了,一辈子当个臭工人。哪像你,嗬,团长——
牛某。现在你敢当团长,赶明儿你还不得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我没事,就是顺便来看看你。”

“忙什么的?”矮汉子见我走忙喝掉最后一个鸡蛋,一嘴腥气地说,“来了就坐会儿,
反正我也没事,你不来我还不知道找谁去呢。”“你没看人家嫌咱家脏。”老太太盯着我恨
恨地说,“人家团长哪是在这屋呆得住的?人家这就够抬举你了。”

“不是大妈,我还要去一些战士家里看看,当了领导,回来探亲总要顺便搞点家访,报
个平安,谁孩子在前边打仗,家里老人不惦记?”“你懂个屁!”矮汉子叱他妈,“人团长
觉悟象你?要不人家怎么是团长。甭理老丫的,咱们走咱们的。”

矮汉子把我送出来:“没事常来,你比方言强,那小子不地道,他丫这几年瞅那劲儿像
发了财喂,不认人了。有次我在街上碰见他带个女的,迎着央就走过去,头都不带回的,直
接杵进大饭店。我心说你丫牛某什么呀,不定是怎么卖屁股挣点钱,倒觉得自己成了玩艺
儿?”

“什么时候?”我看着矮汉子,“你认错了吧?”

“错不了,就是头年的事。我还方言方言追着屁股喊他,他反而溜得更快了。”“你还
记得我名字么?”

“那还能忘?”矮汉子笑着猛拍我背,“你就是卓越么,你以为你是谁?”



从矮汉子家出来,我贴着墙根儿在胡同里走,心情慢慢地变得沮丧。当时正是午后,阳
光象水盛满槽子充溢在每条胡同里,流漾耀目,处处望去都是一片光晕迷蒙。我走到大街
上,但老是在胡同里转圈,走完不条胡同面前又铺开一条胡同,犹如走在转动的地球上,周
而复始,无穷无尽。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咫尺外街上的喧嚣人声和电车行驶的“轧轧”声以
及售票员使用广播器的说话声,可就是走不出去,总是迎面碰上一堵堵青砖围墙和一条条胡
同路口。胡同里静谧无人,我心神恍惚地走着,阳光照在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这时,我看
到路边墙根儿湿土地上有一卷盘旋向上冒着热气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屎……一个中学生
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迎面走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女学生低着头默默走
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人,篮示架下放着一只套着网兜的篮球;灰砖教室
楼上的每一扇玻璃窗都被打破,玻璃上的黑洞千姿百态……前面丁字路口出现一组小吃店、
菜店和理发店,一些面熟的老太太正在买菜,看到我便冲我点头,我发现我走进了一条熟悉
的胡同。这儿的一切就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我的脚轻捷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知道前面
还会出现什么。果然,前面半空出现一只单爪抓着石雕地示的展翅铁谁站在一个堂皇的石拱
门上。越过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屋脊可以看到拱门里那个庞大院落的重重楼阁和绿荫覆掩的假
山、凉亭以及一排排浓密的树冠。这个大院是民国初年北洋政府一个头面人物的官邸,后来
一直被各个时期的情报机关占用,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军队的情报机关迁走才成为另一个
军事单位的宿舍院;那些高大阴森的殿堂被隔成一间间小房,住进一户户被免职的军官的眷
属。我走越认出这带的景物,十年前我经常到这里,和高晋、许逊、汪若海以及许许多多的
男男女女在这里啸聚成群。可是,我印象中这个院在十年前全国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的浪潮
中已经被拆毁,假山推平,太湖石卖给了公园,树木尽伐,金鱼池填平埋了暖气管道,在被
铲平的原址上军队盖了一栋栋整齐划一的公寓楼。我走进铁谁凌空的石拱门,门口传达的战
士没拦我。我穿过巍峨的三重正殿大门,沿着朱漆剥落的游廊往里走;我跨过一个大花园,
花园沐浴在朦胧的阳光中;一株巨大的海棠树开着云堆雪砌的满树白花,落英缤纷点点花痕
散布树下;园中苍翠的柏丛后面一树梨花一兜兜桃枝花朵繁盛,累累垂下的粉白交映,蓝天
之下一片绚烂。我走进一条殿侧的黑漆漆夹道,在夹道中我闻到了记忆中的厕所气味。眼前
一片豁亮,我来到一个在井院中,上面是带水泥廊柱的西洋和中国古典风格的混杂的两层楼
房,每间高大的房间里都住着人家,孩子们在通廊上跑,廊柱间绳上晾着各色衣衫,我踌躇
了,因为这处景象我和对另一处景象的印象过于重叠,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竟如走进异
域。这天井院院子跨院子,四面八方都有门,推开每个门都会又进入另一个天井院子,每个
院和每个院一模一样,只是依次下来天井愈来愈小,最后头顶上的蓝天只有手帕大小,爷着
而望,人如置身深井,院子满铺青砖,阴生绿苔,四周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这个地方
我来过,史边走向西厢房的门边想,不但来过还在梦中一次又一次重蹈此地,这些年我可以
说是经常回来。我知道给我开门的会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会立刻看到一屋子烟在惨白的
日光下弥漫飘逸;那是一个铺着厚厚空心地板的套间。屋里尽可参挤地放着尽可能多的床,
床堆堆着大量积满污垢的各种眚子的酒瓶;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扔着各种牌子的皱巴巴的空香
烟盒,烟灰缸会是一个旧鱼缸,盛满锯般的累累刀痕。我甚至已经想起了每次在梦中回来都
干些什么,我总是和在怎样的脸色苍白的男人打扑克,就是我和吴胖子、刘会元他们常玩的
那种赢钱的打法。

我敲了敲西厢门,正待再敲,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看着我。我迎着满屋
子翻卷的烟雾走进亮着白日光灯的屋子,脚步踩得地板吱吱作响。我在那三个脸色苍白的男
人面前坐下,他们看着我,目光呆滞,他们是我的熟人我的朋友,可我就是叫不出他们的名
字,每当话到嘴边就象突然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玩牌吧。”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说,声音像是从隧道深处远远传来。另一个脸色
苍白的男人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飞快地洗着,然后放在桌上由我们依次搬点,我搬了张草花
10,满点,于是我先摸牌。

我们聚精会神地打牌,我叫的极为谨慎,手抱半扇直过,每回叫起都是严严的,但看上
去稳成的牌总是功亏一篑,不是关键张出错少打出“天断”Q。我记得我摸过几手非常漂亮
的无将牌,四门截守长套缺K没扎下来反坐两管一门捅穿成牌上了趟,要不少AK挂崽儿挤
到最后没涮下来回打德国车变门被抠。我对这几把破牌耿耿于怀,不停地在脑中演绎着正确
打法,但一旦有牌又不可遏止地出错——我总是在事后才能知道正确打法。我记得我们打扑
克的过程中,套间里面一直有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语焉不详,但叽叽喳喳之声始终未停,
象寂静中的一种蜂鸣,微弱但毫不间断地骚扰的注意力使我既静不下来又集中不了精神,以
至后来当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总有那间屋很喧的印象。我记得打扑克的过程中有一阵子我旁
边站着一个女人看包打。这是个非常娴雅端庄的女子,事后想来她就是我无数次在心中在约
上在自己脸上勾勒过的那个女人。我记不清她是不是从里屋出来的。站在我旁边时里屋的低
语声也一直未停。我们好像都跟她很熟,一边出着牌一边和她说笑,她也是笑吟吟的,嘴唇
不住地翕动,但说的什么我几乎全忘了。整个事情过程中,我只记得一句话,还不知道是谁
说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进这个小院时是晴朗的中午,那块手帕大小的天瓦蓝,但我出来时天已经暗了。我好
像并没有在那间屋里多久,只打了几圈牌。说了一会儿话。我沿着黑黢黢的夹道在一连串的
套院里穿行,成排的房屋门窗紧闭,不时从黑暗中传来嘈杂的细语。我感到这个地方非常陌
生,我从来没走这么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路,我甚至觉得那间灯光惨白的屋那些脸色苍白
的男人以及刚才打的那几局扑克都是不存在的,就像那蹊晓的女人不存在一样。我来到豁亮
的大时井院子,这种陌生感才渐渐消失,我仍摆脱不了这个院子带给我的熟悉感。暮色降
临,几个战士在天井院子拉电影银幕,空场已摆了两排各种式样的板凳竹椅,一些少女在廊
柱旁嗑瓜子聊天;黑黢黢的夹道微亮的另端人口不时有人进来,男女老少或笑或说一进入夹
道就变成一个个静静走动的黑影,片刻出了夹道方再现面目……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来过这
个天井院子。那是夏天,院里也在放电影,暮色四合院,夏天的时间显然要晚一些。电影是
部黑白战争片,银幕上的我军官兵穿没有领章帽微的夏季军服,端的是“五零”式冲锋枪,
显然是部描写抗美援朝的片子。我们站在跨院门口边抽烟边说话,银幕后边的木结构小楼被
银幕透射过去的白光照得轮廊浮现,银幕上人物的对白声在天井中瓮声瓮气地回荡,响起坦
克履带震耳欲聋的“轧轧”声。冲枪在点射,大箭炮在齐放,人群在呐喊。在这一切亲响中
最突出的是一部雄壮的交响曲……周围的人嘴里有酒味。我们是刚吃饱饭回来,在哪儿吃
的?我的胃疼,盛满了刺激性液体和大量不易消化的肉类,这是唯有喝了过量葡萄酒吃过煎
肉才会引起的症候。我感到上涌的味道是一种甜甜发酵味,是的,我刚吃过西餐。当时北京
市内对餐营业的西餐馆只有两家,一家在动物园旁,较远,如果在那儿吃的显然回来的时间
应该更晚……我知道我是在哪儿吃的饭了。她站在我身边,我看不清楚她但能闻到她身上的
“紫罗兰”香水味,怪不得我现在一闻到“紫罗兰”香水味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当时
我站在黑暗中勃勃欲发,这也证明了她的确在我身旁,我是有感而发,“紫罗兰”香水味就
象雌兽身上散发的麝香味撩拨雄兽一样撩拨我。这之后到上床是空白,我当时喝了酒,精神
恍惚。我再能想起的已经是后半夜,电影的音响早已沉寂,窗外下着飘泼大雨,闪电时而将
屋内照得彻亮,我旁边是一具白羊般的躯体,雨是无声的,有人开门进来,又出去踩得地板
吱呀吱呀响。噢,我有个印象,她的体姿如骏马般的雄健,那一定是她采取某种体位时留下
的形象。

当时和我一起站在跨院门口说话的那些满嘴酒味的人都是谁?我没法把那一张张模糊的
脸认清楚,没法理顺那些混沌场景中各种姿态的纷乱人形间的关系,没法复原那些和交织在
一起嗡嗡一片的话语中自己的声音。我好象隔着一大声空白向一个灯光昏暗的人群晃动的舞
场张望,即便那里都是熟人,我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个陌生的背影。

这么些年过去,这家餐厅的招牌已换但负观依旧,仍然是那幢四四方方灰砖楼房中的狭
长一条,象一座剧场的走廊。餐厅在别一条马路上开了个富丽堂皇的旁门,过去的老式旋转
门前冷落了,堆着盛满空啤酒瓶和空可乐瓶的箱子,阴影重重的大树停着的一排小汽车也积
满灰尘、挡风玻璃污钢不堪,被人用手指画出各种符号和简捷有力的粗话。

我站在人群熙攘的街对面看着明亮的窗户内人们在餐旧旁边吃边喝边聊天,隐隐的音乐
声传出来。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高级餐厅了。日本人把它改建成了一个简单时髦更便
于迅速赚钱的西式快餐店,店堂内设置了长长的焦菜柜台,用锃亮的不锈钢栏杆围着,人们
排着长队依次取菜,象在地铁站的入口和医院挂号处排队。不存在重温旧梦的可能了,就在
前几天我还来过迷里,毫无感受地坐了半天,象烟排列在烟盒里。我麻木不仁地坐在人丛里
喝酒。周围是密匝匝的人头,有络腮胡子的欧洲游客、戴眼镜的学生、面颊光嫩的姑娘重重
叠叠或正或侧或低首或扬脸微笑平和神态不一。我喝我慵倦我目津我睁眼作白日梦,耳边一
片喃喃低语。我看着一个篷发戴眼镜穿棒针毛衣的小伙子去柜台取饱料转过身来变成我过去
的一个熟人冲我笑向我走来,问我怎么独自坐在这儿“不和大伙儿在一起。”我起身跟他
走,毫无阻拦地穿过中厅进入另一间厅堂,这坐的都是我的熟人,一旧棹村边笑边吃像是在
开同人招持会。我看到高晋、许逊、汪若海和乔乔、夏红;看到吴胖子、刘会元、胖姑娘;
看到找过我的那三个警察和张莉、金燕,对不相干的新人也满面春风地坐在人群中。我还看
到高洋、卓越和那个穿条格衬衣的陌生人同桌坐着,我纳闷怎么刚进来时没注意到这厅里的
这些人。我觉得有些话可以当面说清了。可我走到他们桌前时,嘴里却发不出声,他们看着
我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我焦急地转来转去,脸上露出种种恳求,渴望的神态可没人理睬我,
张独向我招手,我向她走去,却身不由己地坐到了另一桌上,旁边是那个篷发戴眼镜的熟
人。他给我斟酒,泡沫高过酒杯仍不住手,酒液流下玻璃杯漫到桌上滴在我的腿上,腿上一
阵冰凉。他问我,我的女朋友怎么没和我一起来,我稀里糊涂地回答说她家里有事来了个亲
戚。接着我清醒起来都说的是谁?他说除了刘炎还会是谁?他接着挺奇怪地问我,人去不是
刚从云南回来假装去看石林其实是跑出去鬼混。我去云南是和她么?我连忙问你有证据?装
什么傻呀?他说就跟刘炎,不是跟你姘跟我姘似的你倒不如我清楚。刘炎我念叨着这人名字
竭力记着你是说也叫刘炎。你是不是醉了?那人问我梦没醒吧,不是不是,我说我有十年没
见她了,我都忘了她什么样。那人笑,脸是记得,身上没法细说,挺不错的,放心你不冤。
细说细说,我说我要知道具体,我正在找她,不弄清楚了没法办,细说我她说不清楚。那人
说,不过我家里可能有她照片。我可以给你找找。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我说饭回来吃。那人家
在小胡同里,我们摸黑绕了老半天,最后又来到那个天井院子。这地方我来过,我说。看着
已成废墟的院子出神,整个在到处是砖声瓦砾,假山花园楼阁荡然无存,只是断埂残壁仍显
出过去院子的格局。小屋孤立,透出惨白的灯光。我们走进去,那仿脸色苍白的男人和那个
女人都已不见。那人从书架上寻找出一本布面像簿一页页翻,上面都是发黄的黑白照片。各
种年龄各种相貌的男女在各种不同景衬下的合影。我屡屡看到我,噘嘴戴着红巾的、穿水兵
服划船的、留着长发吸烟的。我身边的人不停地换着,先是父母,然后是高洋、许逊、再后
是吴胖子、刘会元。这中间还掺杂着大量忘掉的人,萍水相逢的人。这里同我合影最多的是
高洋和卓越,几乎每个时期的照片中都有他俩,从早期理个小光头挺着小胸脯到成年后穿着
军服和便衣在各地名胜前含蓄地笑。他俩几乎是和我一起长高变壮甚至连眼神也春色变化由
屯洁无邪到疑虑重重,接着,卓越便消失了再也不出现了,然后是高洋,一排排人中没有了
他的脸。我越来越多地是单人留影,面孔越来越老,笑容越来越尴尬,最后几张我完全是垂
着头,镜头移开了,空拍了一些乱石断墙枯树坍塌的庙宇晦暗的海面荒草萋萋的山头。这些
杂杂拉拉的照片中有一些或结伴或单人的女人,各种笑容静态或艳或媚大都背影晴朗、景物
可辨。唯有一张像是阴天室内影影绰绰站着一个女人,身后全虚,脸也模糊,细看才见五
官:眼下视嘴微张仿佛吞吞吐吐欲说什么,照片下部还有一个较明亮的局部那是被照者一双
互相搭着的手。尽管照片拍得很糟人也很难分辨但我知道这就是她了。我记得我把照片取了
下来装进衣兜然后回到餐厅。餐厅里很热很亮灯光刺眼仍是人头如丛。我的手心在出汗,高
晋、吴胖子他们仍在从容吃喝,一张张熟人的脸在晃动,我认真地看去像用长焦镜头推向前
去将他们放大收近,我发现我不认识他们,随着五官的清晰毛孔的扩大扩大我觉得这一张张
脸上熟悉的特征在淡化在消逝,变成一个个陌生的鼻子、眼睛和嘴组成一张张生疏的形象迥
异的脸重重叠叠。我旁边一个娴雅的女子在看我,就象我把那帧照片摆在了旁边。不知是我
进入了照片还是她从照片里出来,周围昏暗下来,室内景物变得影影绰绰,窗外是小雨阴
天。我们懒懒地对坐,她的手在桌下显得明亮、光洁,她的头发没扎烫乌黑笔直瀑布般地从
肩上演下去,眼下视嘴微张。我好象跟她搭讪了半天她始终一声不响。别那么势利,我对她
说。平时总抱怨没有机遇:一旦机遇来了又不知道怕;你要知道这是谁,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对她承认心是凡夫俗子虽然自报家门有失矜持,有名菜不端自个上桌之嫌,但高出流水知
音难逢,你不把握我我还急急欲把握你呢。我说我不赞成人分三六九等,为什么名流就不能
主动吊百姓的膀子?我不觉得丢了什么份。她笑了终于绷不住笑了……大概就是从这儿开始
乱的,我对她说,我是作家,写过《哭泣的骆驼》、《梦里花落知多少》。别傻了她说,这
一套我已经听你演过一次了,在你家“至今已觉不新鲜”。她让我好好看她,咱们见过你从
你家轰过我。我颇为毫异呆若木难怔了半天认出对方是那天送那对新人来我家住的女子李江
云。我想溜被她叫住“别不好意思别装作头一加干这种事,这样并不打动人,我知你是老
手。”我强笑着干着东张西望着脸红红地说:“人总是有纯真的一面。”后面有点虚,我不
知道究竟怎么过渡的。我好像又和李江云坐了半天,主要是听她奚落。她说了很多暗藏契机
的话,我想着要记下来最终一句没记住。我好象始终有个较清醒的意念要走开回到李江云了
现前的场景中去,但我始终没挪地说仍和李江云对坐着。我自己说的话我记着一些残句:
“我给他们领导看守招呼……”,“人不在职,下面就怠慢得多……”这好象应该是我们后
来在地铁等车时说的。但我恍惚记得我是坐在餐厅里说的,似乎我们已预见了后来我们要在
地铁站等很长时间,还有一些话的含义我很不清楚,我是用文言咬文嚼字地说的:“尔乎夜
满深雾,尽弥长云……襄醒怀急望……犹为廉土所弃……宁复慈心所忍……。”还有一些法
语一类的鬼话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说这些,这种学问我一向是望尘莫及的。我认为我是在梦
里,但周围景致,人物又是那么实在栩如生叩之即响,使我又无法疑在梦中,我们乘着地铁
回家,但我又清楚地看到长街闪过的一盏盏路灯一团团黑黑的树丛。我自然而然的和李江云
一起到了她的小屋,鬼鬼崇崇地穿过昏暗的楼道闪进挂着的红花门帘内,一方面我觉得屋里
漆黑一张潮湿的嘴对着我脸呼出热气,一方面我又看到李江云在灯下安详的脸穿着紧裹身体
的暗红色毛衣。她从空中慢慢下降象从滑梯上慢慢溜下来,我仰视着她象被裹进温暖软的襁
褓,惬意感如同涟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开一波波起伏,我身体的底蕴被触动了激活了,犹如
一线波涛从天外远远奔来,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浩荡。这时我是清醒的,像有尿床习惯的孩子
那样警觉,但意念飘忽,把持不住,终于放纵——我手心抓着大把丰厚结实颤动着的肉,感
觉是那样真实不容置疑。我在临界状态相持了很久,像饱膛束缚着点火欲出的炮弹既顽强又
徒劳,一发发礼花在夜空中迸裂飞溅带着灼热的能量夺路而出,夜空在抖动。我像一具薄脆
易碎的玻璃管在高温下炽红熔软——悔这莫及,万念俱寂……



我头疼。我精神疲力尽地从床上爬起来时阳光已照彻室内。我有印象我搞脏了被褥,但
我纳闷地发现周身上下很干净。那对新人的煮袋装牛奶,见我出来也给我盛了一碗。他们很
懂事地吭中哈喝完牛奶,然后男的对我说他们要了,临走想办桌饭特别一下以谢关照。东西
已经买好,让我今天别出去顺便把大家找来。我点点头说随便你们怎么弄,然后去给吴胖子
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我正在整理牙具和随身携带的衣服,李江云来了。神态端庄举止娴雅,
不卑不亢地和我打招呼。好久没见,我笑着对她说昨天晚我都梦见了你。是吗?她随口应了
一句,问我这是要上哪儿。去投案。我说我被人陷害了好日子过不成了。你昨晚没梦见我
吗?我问她。她脸一红扭头去问新娘,你们准备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我发了会儿呆又继续
整理简单行装。吴胖子,刘会元他们来了。一进门就大嚷大笑拿李江云逗趣。说这两天满街
找她找不着,咋晚去她家堵她,结果屋里有人不开门,让哥们儿几个冻了半夜,李江云只笑
不说话,我们坐下玩扑克,李江云无聊地坐在一边翻画报,我不时去睃她,她也不时抬眼看
我。眼中看不出有什么意思。方言昨天去哪儿了?吴胖子他们问我。我们也找了你一天,是
不是藏在李江云屋里。克说是我们相洽甚欢。哥哥打下江山你来坐,吴胖子笑着说看出阴人
来了。我对李江云说,来坐在我身边做出样儿来给他们看,李江云淡淡地没搭腔人却居然挨
着我坐了过来。怎么,我笑着说吃们真的会过。李江云脸倏地变色怒目圆睁似受莫大侮辱。
快离开快离开吧!我作畏惧头笑着说,我可不敢招你。李江云凝视窗外不理我们。刘会元问
我高洋一有无眉目。我说,完了,我没戏了,证人找不着干系脱不清我认命了,也没劲跑了
现就等着警察来抓了,爱谁谁吧。怎么会这样。刘会元说你当时在哪和你也闹不清。闹不
清?我说闹不清的事太多了。我记得我当时在北京,可一帮人非说我在云南。我连一个当时
和我在一起的人也找不着。据说有个女的那会儿和我在一起,可她,他妈的影子也摸不着。
这么些年早不知道干去了,连到底有没有这个人也说不准了。我看李江云她若有所思。我觉
得我们对她对够公平,她茂我美丽,只不过太善于保护自己,所以招人不待见。想想办法认
真找找,刘会元说屁放过还有味,人出现过总会留有痕迹;先验明正身然后大伙儿一起找。
她叫什么?问题就在这这儿?一概不知只知姓刘。姓刘的多了成筐装,梦里我倒是一切都弄
明白了可管什么用,还带做梦的,刘会元笑,你倒整齐全了。所以说,我说再弄下去我非成
精神病不可。

这时新郎换着袖子潮乎乎地说菜快弄完了,大家洗手准备入席吧。我们出去看,饭桌上
已经摆了五颜六色油亮鲜嫩的一片冷盘,齐声喝了个彩,分头洗手搬椅叼食。这时李江云拽
了拽我袖了说,有话要跟我说让我出来。我跟她回到客厅她欲言先红了眼圈,激动地点起一
支烟抽了两口然后定定地盯着我语气平静地问,我怎么啦,怎么就那么不入你们眼,让你们
避之唯恐不及,你说说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究竟有什么毛病?你没毛病我有病。我笑,随之
看到李江云的眼神立刻不笑了,茫然地说,我们挺喜欢你呀,没人说背后直夸你,他们就那
咱人喜欢用嘴云雨,这是他们的毛病不是你的毛病。我说的是你,李江云仍火冒三丈,我怎
么就那么给你留不下印象,还是人故意装的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以示潇洒。你给我留下印象
了。我更加固惑地说,我心里一直惦记你就是不知如何动作,生伯惹恼了你……算了!李江
云把烟一甩掉头就走,去你妈的吧。“去谁妈的呀!这娘们儿怎么张口就骂人,谁招她惹她
了?”我嘀咕着坐到已经飞盏晃觥膀臂交错的席间,江云在对面入座,一副冷冷的愤懑。

“是咱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在这儿就先跟大家永别了!我举着酒杯笑着说。大
家也笑,唯独李江云不笑。我喝了酒坐下再斟再喝——碰杯,火辣辣地盯着李江云笑,忽然
我明白了什么,开始在身上的兜里乱摸。

“你找什么?”吴胖子说,“我这儿有火。”

“不是,不是找火。”我起身回屋里,找开衣柜在所有挂着的衣服兜里掏摸。我记得我
那天穿的是一件棕色多褶有毛茸茸大翻领的旧飞行皮夹克,当时这种空军飞行员的皮夹克风
行一时。我挨件拨拉着衣柜上的衣服,终于在衣柜深处找着了那件已落满灰尘的旧皮夹克。
我在皮夹克兜里掏出那张照片:阳光滚滚,纷纷扬扬的灰尘充满房间,照片的昏暗背景中一
个穿着过时服装的女子的脸部隐隐约约印在上面。照片已经发黄翘角了。一道折痕从女子脸
部横贯,使这个女子的脸有些歪斜,像是在古怪地微笑。

我拿着照片回到饭桌旁,不住地觑视李江云,她低头吃菜并不正眼看我。“这照片哪来
的?”刘会元放下筷子拿过照片借着光线看了半天,然后问我。“从旧衣服兜里找出来
的。”我看着李江云说,“这照片一直藏在我家。可我还满世界去找去打听,我想这就是我
要找的那个女的,人家说当时我就是和她在一起。”

“我看看。”吴胖子嚼着东西接过照片打量。“这不是小一号的李江云么?你们原先就
有一腿子?”

“怎么成李江云了。”我笑着接过照片,看看李江云,又看照片,“这不是李江云,长
得倒是不知道哪儿有点象。这是我早年的意中人,长得还可以吧?我有印象,别人告诉过我
她的名字,她叫刘炎。”我猛地想起。

“怎么你的意中人的名字还要别人告诉你。”

“我早忘了。”我把照片放在一定距离端详着笑着说,“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流着流着
就成浑汤了。”

“没见过你这么晕的。”吴胖子笑着说,“自个下的蛋自个全不认得了,还得别人帮我
孵。”

“换你你也晕。”我说,“乍不冷出来一个人问你八辈子前的事你也能样样说清?怕就
怕秋后算账,本来挺明白的事最后也不明白了。”我看着照片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倒记
得有这么一位侧福晋,就是脸有点模糊,名儿记不真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跟咱们熟吧?我要
不截长补短地去天安门溜溜,他老人家是背头还是分头,我也容易搞混。”

我看李江云,端起酒杯。“来李江云咱俩碰一杯,你真得包涵我。我这几天被这些事弄
的魂不附体,整个梦游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吴胖子看着我们笑说,“你们这话里有话呀。”“大概他还在梦游
呢。”李江云淡淡地说,放下酒杯要过照片,看了一眼又把照片还给我,“这美人现在在哪
儿呵?”

“我也不知道。”我承认,顿时泄了气,“有了照片找不着人也白搭。”“你可以到大
街上张榜去。”吴胖子笑着说,“或者把照片拿在报纸广告栏上,注明:今有呆傻妇女一名
走失……”

“你一贯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刘会元说吴胖子,“这样不好。”“你
痛苦吗?”吴胖子胳肢我。

“当然痛苦了。”我躲开吴胖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看着照片上的女人一方面明知
曾和她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方面却无万千思才奔来。她总给我若隐若现的感觉,原因来
自她下视某点眼皮遮住了眼睛。她与其说毫无表情不如说表情冷漠。我不知道是因为她正在
说的事很重要需要冷静还是她述说的对象令她厌恶——我这么说同样是因为她垂着眼睛给我
一种懒于正视的感受。我有理由揣测坐在她对面位于相片之外的那个谈话对象是我,室内一
定还有个第三者——拍照者,从取景角度的微小区别和照片所有的严肃气氛一个人身兼二
职:既倾听又拍照,那就太作戏了。我看不出室内布置是我所熟悉的哪一家,女人肩部露出
的一角椅背似乎很班谰光滑有一定光泽,和暗处显示的墙壁的明暗度有相似的地方,疑为同
一质地,我一时想不出在民用建筑中什么材料既可做墙又做家具——排除原本。我说过女人
手部很明亮,姿态奇特,似双手交叉,细看却感受好象握着什么,可惜她衣服颜色太深使手
中物件融为一体,不妨设想为一深颜色钱夹。不知为什么可能我身心浸满铜臭,我总觉得照
片上的谈话与金钱有关。饭吃到下午已经吃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可吃了的,酒菜悉数告罄,
大家都懒懒的神怠眼惺强撑着。那对新人收拾东西准备赶火车去,大家虚情假意地告别。我
对李江云悄悄说让她“留一会儿”。她拒绝,说要去送那时傻瓜。我再三恳留她听也不听,
于是我说:“我也去送他们。”

我们撂下一桌狼藉的杯盘碗筷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吴胖子迎着太阳眯着眼叼着烟和新
娘不停地插科打浑,李江云帮着新郎检查要还的东西有没有遗漏。这时,刘会元捅我一下,
示意我跟他走到一边去,我们稍微离开了那伙人,假装站在那儿吸烟。刘会元对我说:

“刚才人多,我不想他们听见。”他用夹烟的手指了指我装照片的口袋,“这个刘炎我
见过,我想我可以帮你找找她。”“怎么你认识?”我闻言十分兴奋,“你知道她现在住在
什么地方?”“那倒不是。”刘会元说,“我既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住哪儿,但我认识的一
个人大概知道,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在我的一个哥们儿那儿经常碰到这个女
的。她好象和我那个哥们儿非常熟,似乎当时她就住在他那儿。我不敢肯定呵!详细内情我
了解的也不多。我跟这女的也没说过几句话,我只是觉得她在那人家非常随便,东西搁在哪
儿都知道;有时我们玩的比较晚,她还给我们做饭。”

“没关系。”我笑着说,她这辈子姘过多少男人我管不着,我只要能找着她证明这辈子
有七天她是和我在一起就可以了。”“这女的是个人物。”刘会元看着我说,“我对她印象
还挺深,很风趣挺大方舞跳得好冰也滑得好还会几句外语。那会儿哭着喊着要奶我们那哥们
儿,后来却没了动静。”

“你走不走?”李江云站在远处喊我,“要不你别去了。

“去去。”我对刘会元说,“回头我找你。”

去火车站的路上,无论是在车站间奔走还是地铁车厢里总是我和李江云在一起,同那一
对隔着很远距离。就是到了火车站,那一对上了车,我和李江云也是只顾嘀嘀咕咕说话远远
站在月台上就像跟他们不相干。我一再对李江云说:“你得包涵我。我主要是认为这种事太
不可能加上当时不清醒,生怕把假当真闹出笑话,所以宁信其无不信其有。”李江云说:
“你恐怕就把假当真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得出了什么结论,我发觉你这人一向不明不白,两
极摇摆,根本闹不清什么是有什么是无,要么全否定,要么全盘接受,而且是按照自己的意
愿大大演义了一番后全部当事实接受下来,所以你总是遇到麻烦。”“我知道你自尊心很
强,一旦受到挫折很难再蹈覆辙。”我说,“但你要知道我这人是很诚恳的。这不是我好心
挽回你的面子,而是我在补救我的愚蠢。你别以为我是出于下意识或某种习惯性嗜好就坡下
驴,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如果我当时清醒我也会那么做,由衰地乐意那么做,甚至更主动
更奴颜婢膝。”“我相信。”李江云说,“只要我先做出某种表示,不管你处于什么状态,
清醒不清醒,你总会自动做出反应,投其所好的反应,反之不是我。随便换个母的你也一
样。我并不是对你这点有什么非议,你只不过和大多数男的一样,与其说是劣根不如说是天
性。”“你看你根本就没懂我的意思。”“我懂了,我很懂了,你不要过多解释。你现在对
自己很清醒,可是对我你还不清醒。你说的这一切是建立在你对我的一个错误的认识基础
上,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的要求是什么。我从没希望我们之间建立如何亲密的关系。我不知
道我怎么使你有了这种错误的领会。我相对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依然不清楚,我猜你把
发生过的和根本没发生也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全都混在一起了,你仍然是按照经验按通常这种
事的惯例程序来把握你的态度。”“你是不是以为你是与从不同的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
很平常,而一且你介入了就注定要赋于一些非凡的异乎寻常的色彩。”“我从来没这么认为
过。”火车开了,那对新人从车窗里向我们招手。我们全没注意,直到站台变得空空荡荡了
才往外走,仍然边走边说,完全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你太骄傲了,太喜欢自己了,这在大
多数时候是一种美德,但有的时候就变成一种固执,令人生厌的固执。”

“你说的不对,我骄傲是一种秉赋并不是愿望也不是我喜欢表现的品质,我知道这很令
人生厌,而且只会妨害自己。从内心讲,我是愿意表现谦卑的,甚至不惜显得做作而骄傲。
即使使人有所感觉。也仅仅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并非我本意。我是很自尊很珍视自己,这也
不是因为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而是出于仅仅不愿被别人无端地踩在脚下,你管这叫骄傲自
珍我承认。”“你认为我们不平等吗?”

“我认为我们很平等。但平等不等于投桃报李,我总有我自己固守的东西,你也有你自
己固守的东西,尽管你看上去或者说你极力给人一种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感觉,但你骨子
里是极世故的,有自己不能为他人左右的一套。”

“我有吗?”我笑,“没有吧?我怎么觉得自己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人,”“你看
你又不说实话了。”李江云说,“刚正经会儿又不正经了。我在希望你认真点,否则我们就
开玩笑好啦。”

“好好我认真,我是绵里藏针,肚里容珠。”

“你是个自视颇高的人,这你不承认也不行,否则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过去非要一事一人
搞清楚,你完全可以在任人……”“不摘清楚是要杀头的,我的小阴。”

“这是一个借口,从你对这件事的关心和热衷程度看你,除了要搞清这件事证明你的无
耦,更多的是想对自己心中有数。你那么慌,因为你突然不了解自己了,少了一块东西,你
拼不出自己的形象了。我想如果你清楚你那段时间在干什么,哪怕干的是坏事,你也不会这
么慌。再也没有比对自己有个透彻的了解更重要的事了,起码你可以知道自己下一步干什么
怎么干,让别人决定去向是可怕的。”

“我看你就很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我怎么早没碰上你——我想你一定记日
记。”

“记的,我不会因别人说了什么突然也怀疑起。”

“你这种人也比较可怕。”

李江云微笑,隔了很久后,第一次安详地微笑。“谈完了是吗,你不想再认真地谈思想
了?好吧,就谈到这儿,我也累了。”“下面咱们谈点正经的。”我说。

“刚才咱们谈的不正经吗?”李江云说。

“正经,刚才谈的正经,我是说咱们现在谈点实际的。”我撑住地铁车厢门,让李江云
先进然后跟进,“怎么样?比较绅士吧?”“噢,自己说出来就不好了。”李江云笑,“效
果差多了。”

我也笑,抓住车厢摇晃的吊环:“我那个家眼下回不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警察就冲进
来,你说过,让别人决定去向挺可怕,这个我同意,就算警察圣明,最后能搞个水落石出,
咱们也不能把宝押在别人能力上,咱得自个决定命运——万一是我杀的呢。?咱们不就傻
了?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别咱们咱们的。”李江云笑,“听着就象咱们是同谋似的。”“我反正是把人当成同
谋了。”我说,“我被逮了也要咬你一口,说你日记都伪造的,杀人其实是你主使的,图财
害命——你看着办吧。”“真无赖。”李江云笑,“我倒想看看凭别人胡说能把我怎么样—
—这个队伍谁当家?”

“这个队伍是你当家,可是皇军要当你的家,真的,我在你那儿卫阵了吧,没别的意
思,就是躲躲,早晚咱还能交流交流思想,谈谈人生、世界。”

“饶了我吧。”李江云笑着闭闭眼“你还真不能在我那儿住,也没别的意思,不安全。
你想我一个单身女人,左邻右舍还不盯贼似地盯着我?万一有人报告说我收留了一个流浪
儿,我受连累倒是小事,岂不把你小命送了我多不忍。”

“听这话数你疼我。”我说,“我也不是没朋友,但老朋友家都不能去,太明,警察一
逮一准没躲一样。”

“这样吧,”李江云说,:“我给你找个地方。我的一个女朋友自己有套单元,我给你
说说,你可以在她那儿住几天。”

“我一般不爱住生人家。”

“你会很快跟刀熟起来的。”李江云笑着说,“她可一点不骄傲——对你脾气。”“咱
们俩之间只当我是太监。”

我在家里收拾细软,李江云坐三边替我数着:“带上牙刷,带上洗脚布,带上擦脸油,
围嘴呢?围嘴也得带上,宝宝。”

我笑着摘下那只灰色女皮包:“哥哥没什么准备,这个包送给你当见面礼,赶明儿再买
新的。”

“李江云接过皮包翻着里面的东西笑着说:“宝宝真可怜,平时就用这些破烂儿过家
家?”

“这都是你嫂子留下来的,当年你嫂子就是凭着这种劣势站备推倒的三座大山。”“特
别睹物思人是吗?慢慢地,慢慢地给我痛说家史。”

这时,铃响了,我拿起电话“喂”了半天,俄顷,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你不是
去美国了么?”

我楞了会儿方想起是谁,随口支吾道:“是去了又被驱逐回来了,移民局查出我有‘甲
肝’。”

“既然你已回了国”,女人说,“一时半会儿也再出不去,我劝你还是去看看凌瑜。”

“明天吧,”我诚恳地说,“明天下午三点我去医院。”

“你明天下午去哪儿?”李江云用灰包里的口红在自己嘴唇上试色,问我。我放下电
话,走到跟前看她:“哪儿也不去,傻某呢,我没空和她们罗嗦。”“你太坏了。”李江云
把口红涂满嘴唇,照照镜子,又问我,“怎么样?”我呆呆地看着她,板起脸上下瞧,“我
们现在是在梦里吗?”李江云挣开我的手,使劲擦去口红,笑着说:“我从来不涂这玩艺
儿,我总觉得一个女人嘴唇鲜红欲滴非但不妩媚反而有几分狰狞。”



坦率地讲,我认为这完全是偶合,当我和李江云在阳光灿烂的小胡同里转来转去时,我
只在和她不住嘴地献着殷勤,并没太注意正在往哪去,直到走进一条满是吵吵嚷嚷背着书包
往家走的中学生的胡同,我才在人流中留神眼看位于那条胡同里的那所中学,接着我就看见
了有着一组店铺的丁字路口。“我们这是去哪儿?”我在一群群擦肩而过的中学生中大声问
李江云。“去丰姗家呀。”李江云安详地微笑着说,“前面就到了。”

拐过丁字路口,我看到胡同尽头那个大院的位置上存在立着一排排高大的、一模一样的
公寓楼,楼群的阴影投射在胡同内荫了半条街。我们走近楼群,阳光留在咫尺之外,我身上
暖意顿逝,楼群同时刮过强劲的风。

楼道里很静,空空荡荡,没有寻常居民楼每层堆置的菜筐纸箱自行车,楼道各层门窗完
好紧闭,但拾级而上时却能感到楼道内流动着凉浸浸的气流。我们爬到顶层,高空风很大,
楼窗户被吹得“哐哐”作响。李江云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支打开了顶层两套单元中一套的
门。

房子内各屋无不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因通风不良滞留的暖气,桌椅床柜井井有条,我从
屋内的窗户往下望去,下面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鱼鳞头的民房屋脊,那所中学的灰色教室楼
凸出在远处,顺着两边民房屋的低垂房檐之间露出的狭长胡同可以一直看到丁字路口的小店
铺。

“你的姐们儿、那个什么丰姗不在家?”我在干净、充满女性温馨的床边坐下,“怎么
没跪迎出来?”

“她还在班上。”李江云忙着把我的东西取出衣服放进柜,牙具放进卫生间,“你放心
住吧,一会儿我去找她,一切没问题,你会像仍住在自己家里那样感到舒适。”

“我倒从没在自己家里感到过舒适。”

“那就比你家更舒适。”李江云看我一眼,微微一笑,又继续忙碌着,拉开桌上一个带
锁的抽屉对我说。“你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可以放在这里。”

我看了眼那抽屉,又东张西望地看起屋里其它的摆设。我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瓶香
水,揭开盖,按着健钮向屋里四处喷洒,“百姗打呼噜吗?”“不会让你和她睡一间屋里
的。”李江云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香水瓶,扣上盖,放回原处,“那么我和谁睡一间
屋?”“和它。”李江云拎起床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扔到我怀。我抓住定睛一看,是笑容可
掬的玩具熊。

“你不在这儿住吗?”我问李江云。

“我自己有家。”李江云笑着看着我。“我又没干过什么亏心事,需要抛家别业地躲
藏。”

“一起住多热闹。”我热心地向她描绘,“亲亲热热那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一个人多
冷清。”

“我还不知道,”李江云瞅着我,“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具有传统美德的人。”“真是传
统。”我抱着玩具熊站起来。我一向同现代派格格不入,我比较烦他们。”

“那你干嘛不娶个姑娘,结婚生子,吃着馒头踏踏实实过你的传统日子。”“我想这样
来看,可没机会,平常的时候谁都够不着,好容易碰见你了你又没点乐意的表示。苦呵。”

“别装了,我说你别装了好不好?咱们都这么熟了,你老扮着角儿也不觉得累又没什么
效果。”

“我真的。”我走到李江云跟前沉痛地说,“我其实心里特苦,这点苦水儿我不倒给你
倒给谁?我,唉,活活一个苦儿流浪记中国版。”我走到一盆开着花儿的君子兰前俯身嗅那
花朵。“苦儿。”我闻声回头,李江云拿着自己的包走过来。“我去找百姗了。你先自个呆
会儿。”“告诉她,家里给她新设了一位‘御用挂’。”

“告诉她,刀新领养了一个孤儿。”

李江云笑着走了,我手抱后脑勺仰面躺在床上,随着一声门响,屋里又恢复静寂。这
时,我闻到屋里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我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香水瓶,看看商标,揭
开盖又喷了一下,“紫罗兰”的气骤然浓起来。

整套单元里到处飘散着“紫罗兰”的香气。我在各间屋里察看走动,卫生间里摆满各种
香波浴液以及面霜雪花膏,所有瓶子都是未开封的满满漾漾但商标色泽已经黯谈了。我来到
厨房,一应厨具锅碗瓢盆调料油盐酱醋俱全,只是也都簇新未曾使用过。单元里另一间卧室
的门闭着,我推了推门上有锁。我回到我住的房间,走上阳台,伏栏眺望,远处,市街的嘈
杂声隐隐传来,楼群间却是一片寂静。对面楼上的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我感到受人窥
视,便回到了房间。这时,我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是百姗。”她说。两只大眼睛像盲人一们漠然地看着我。她的鼻翼两侧的颊上各有
一块鲜红的蝴蝶斑,边缘凸起,象是一只大蝴蝶扑翅欲飞,上面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辩。她不
漂亮,但身段阿娜。“坐吧。”她在屋无声无息地走。也许是她刚从外面进来,她的身上带
着一股寒气,“李江云都对我说了。你在这里不要客气,你要客气我反倒要别扭。”

“给您添麻烦了。”她又象盲人一样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的瞳仁上也未见云黯,不
知为什么会给我无视力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她的瞳仁灰暗混浊犹如烯熄的灰烬。

“你一人住这儿,够惬意的。

百姗置若罔闻地走到床前伸平刚才被我压皱的床单,将我动过的香水瓶重新摆好。“我
这儿的东西你随便用。”她说,忽然露出笑意“我很高兴又有人住在这儿了。”

她走出房间,我听到她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锁,接着一响,四周又复了片寂静。那天夜
里,李江云没再回来,百姗也没再露面,我一个人呼呼大睡,半夜,我被一种声响惊醒,有
人在外间屋打电话。我听到号码盘一圈圈转动的“哒哒”声,但拔完号又没人说话,稍待片
刻,号码盘又重新拨了一回,仍不见人讲话,最后,过了很久,电话挂上了。我听到一个女
人在外间屋大声哽咽,门上响起一阵类似爪子挠抓的刺耳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我大声
问:“谁在外边,百姗么?”

挠抓声和哽咽声倏地消逝,我下床打开门,外屋黑漆漆的一片寂静。电话放在饭桌上,
蒙着手帕,百姗那间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那天,西北高原刮直大风,被吹起的漫天黄土随
着高空气流带到本市。早晨,当我睁开眼时,外面城市空中一片混悬昏暗的黄色,数以吨计
的黄土均匀、帷幕四降般地徐徐自天而落。无孔不入的黄尘微粒飘进室内,窗台、桌椅、地
面甚至床上都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黄土,我掀被而起就象从被人掩埋的坑里坐起。我走在街
上,城市空中下雨似地漫天洒降着黄土犹如天上无数翻斗卡车在倾泄,行人、车辆,楼厦一
切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到处是黄雾,地面积了一层土。这情景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掩
埋整个城市的的噩梦,我走进一家有公用电话的牛奶店,给刘会元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现在
在什么地方,然后找张空位子坐下。牛奶店里开着惨白的日光灯,灯光下到处一片惨白:巨
大的冰柜、服务员的白衣白帽以及冰柜上摆着的各种冰激凌和奶制品,连人脸都是一张张地
惨白,在窗外一片天昏地黄之中显得极不真实,色调极刺目。

刘会元来到牛奶店时,我正浑身哆嗦地喝着一杯黑色的热可可,精神亢奋。



刘会元的朋友李奎东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仪表堂堂,在国家某机关当处长,他在一间
小会议室里接待了我们。他和刘会元很亲热,有说有笑,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边心情很黯
淡。刚才刘会元告诉我,昨天晚上警察搜了我家,来了不少警车,院里都传遍了,说我犯了
大案畏罪潜逃了。警察还找了他和吴胖子查问我的去向,他们一概都回答不知道,警察好像
知道的事不少。还问了那对新人和一个女的显然是指李江云。他们把那对新人的情况讲了一
些,对李江云没说什么光说不认识。我非常担心警察顺着李江云控着我。我相信警察一直在
用一种巧妙的方式监视着我,我甚至怀疑这个仪表堂堂的处长,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的底细。

他和刘会元聊了会儿,拿过我带去的照片看了片刻,又打量了我一下问我:“你找她干
吗?”

我把我编好的一套伪托他人的完全无害的谎话说了几句:“一个朋友要评职称,想找她
要回放在她那儿的毕业证,当时他们住在一起。”“没其它意思。”刘会元帮我说,“没恶
意,时间过去太长,人的变化太大,老地址已经找不着这人了。”

“这人现在住哪儿我也说不清了。”李奎东说,“我跟她分手也很多年了。我认识她后
她就住在我家,所以别看我们有段时间很熟,要说她住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你们是哪年认识的?在哪儿?当时她是干什么的?

“当时……”李奎东停下来。“你问这些干嘛?”

“我看你还是跟他说了吧?”刘会元对我说,“要不谈起来也不方便。”“好吧。”我
把第二套谎话端出来。“她是我姐姐。十年动乱中我父母双亡,我给寄送到外地的一个亲戚
家,姐姐去东北农村插队,从此失去联系。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一点音信也没有。只剩下这
张照片不知道是哪年照的。要不是这张照片我连她模样也记不住了。我想她这些年一定很
苦,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四处飘泊,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人。一想起这些我就心酸。”“够惨
的。”刘会元说,“我们这哥们儿自个也够惨的,所以我说这事无论如何我得帮他。”

“嗯,”我擤擤鼻涕对李奎东说,“我这不是要找谁算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说句
官话,帐全记在‘四人帮’头上,我现在只想找着我姐姐,别的像你这种收留过我姐姐的人
我只能说感激。”“我们认识也得有十年了。”李奎东眨着眼儿不知所措地说,“当时我也
刚从兵团回来,没有工作,成天在家闲着。离我家不远是红塔礼堂,那会儿那儿老演外国
片,没事我就去那儿等票。那好像是春天,天还挺冷,还得穿大衣。那天红塔礼堂演什么片
子我忘了,好象是《勇士的奇遇》。我在门口等票,电影都开演了。拿票的人全进去了,礼
堂门口台阶上稀拉拉没几个人,我正想走,那个女的——你姐姐来了。穿着件军大衣,手揣
在兜里从我身边过,我问她有富余票吗?她瞧了我了眼点点头说有,也没有把票给我一起交
给把门的撕了副券把我带了进去。我说给她钱她也不要,这样我们俩就一起看了场电影。看
电影时我们胳膊肘挨在一起,散场后我问她有没有事,她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我们一
起去吃饭,她想了想就答应了……”

“后来呢?”见李奎东中断了,我问,“就这么简单?”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李奎东有些焦躁地说,我想他对一个不摸底的人讲述这些很不
情愿。

“每次分手我们都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经过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她就住在我
家去了。她对我说,她也是刚从兵团回来家里已无人,从我对兵团生活的了解看她的确在兵
团干过。我从没怀疑过她,也没道理怀疑。她是那种饱经风霜的人,对一切变化都采取泰然
自若的态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说,一个眼色一个面部表情的微小变化都会使她立刻明白自己
的处境和对方的意图。她从不执拗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很温顺很平和,和她相处我很松
弛,因此得出错误的印象认为她是个凄恻寡言的活动木偶。她很爱说爱笑也很风趣,在人多
的场合从不怯场总能落落大方应何自如,这点刘会元可能知道。她没有小家子自怜自爱的忸
倔作态,同天真未琢的不同的是,她欢快并不恣肆,雍容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撩逗一旦变味
变得狎邪变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我不是说她就立刻形于色,她感觉得出来但含而
不露。所以我说她饱经风霜,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皮衷已锈但污无妨,当她垂下
眼皮时你哪怕将她拥入怀中甚至浸入身体你也会感到她神飘天外与你距离遥远。”

“她和人在一起时,用的名字是叫刘炎么?”

“是的。我也一直怀疑这不是她的原名。就在我和她最熟识的阶段我也总觉着她是个陌
生人,一个隐姓埋名的女子,你知道吗,她给我的不可捉摸的感觉太强了。”

“就为这和她分的手?”

“不,我不是非彻底了解一个人才能和他共处,有些事我倒觉得不知道为好。像我现在
当着这么个小官,居于一些人之上,我更觉得保持距离的必要,均匀分布才能稳定和谐——

是为这个。”李奎东吸起一支烟,吸了两口掐灭,看着我说:

“她说谎,这点我不能容忍她,我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忍无可忍。我不知道她出于什么
心理,她完全没必要跟我撒谎,我从来没对她这个人之外的东西感兴趣——她主动骗我。我
只能认为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她从来也没有像一般骗子那样撒谎是有目的并想通过期骗取得
什么,也不像一般女人撒句谎是出于防范,也完全是无端的,下意识的这点比较可气。你要
说你有什么难于启齿甚至有什么目的我还好理解点譬如我们走过路边一排楼时她就指着其中
一幢说她家就住在这儿,什么门牌多少号,家里有几间房,什么摆设养了狗啊猫的。有一次
我就按她说的门牌去找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惊喜一下,结果敲开门住在里边的人是
我的一个仇人,更完全没有关系听都没听说过她,这实在太捉弄人了。我质问她,她却完全
茫然忘了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还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养了一条亲密的小狗,如何如何可
爱,毛如何如何长垂下来盖住眼睛,常得用剪子绞才能看清道。她还领着它逛公园,警察叱
她,她对小狗说,“跟叔叔说‘对不起’,小狗就‘汪汪’叫两声,说的有鼻子有眼。我叫
她带来给我瞧瞧,她老说常带老不带。后来搬到我家住时煞有介事地拎着个提包说小狗装在
里边,打开一看是一只玩具狗。”

我笑:“这人倒挺有意思。”

李奎东疑惑地看看我:“天天跟你来这么一套你就有悄起来了。我就跟她说:‘你老这
样骗我怎么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说‘我改’,接着没两天又跟我说她的一个朋友
要叫她去聚聚,一帮朋友等着要见她,我说那你就去吧,好,到时间她走了,我正好有事要
去西单跟着也出去了。路过木樨地时,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街边花园逗小孩呢,她其实没朋
友,我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除了我的朋友没见她有过一个朋友。她每次说去朋友那儿都是在
街上瞎逛,可她隔一阵儿总要出去一趟说看朋友。“大概就是第二年。说实话,这点我不想
隐瞒,我也没打算和她——和你姐姐结婚。大概她也看出这点,一天她走后就没再回来,我
等了她很长时间,有段时间,每当门响我就以为是她回来了,可每次都不是,后来时间长了
也就淡了,人总得结婚。我就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你要是不来我就把她忘了。”李奎东又
抽起烟。

“后来你没再见过她?”

“见过一次。”李奎东说,“一年夏天是在王大人胡同还是磊王八胡同我忘了。我和媳
妇骑车路过,看见她和一个男的穿着拖鞋从胡同走出来,她没看见我,我也没喊她。就那走
过去了。我听一个朋友说过,他有次在个舞会上见过,还把她带回家过了几夜,那人是个酒
色之徒,总吹自己和多少女人睡过。他的话我不太信,不过也没准——王匡林认识吗?”李
奎东问刘会元。“不认识。”刘会元说,“想不起来。”

“你有这人地址吗?给我写一份。”

“有的。”李奎东说,“你们要找他别说我叫你们找的。”

“不会的。”我看着李奎东给我写下地处,把纸揣进兜里,“那我们就走了,以后你要
还听到刘炎的什么消息劳驾告诉我一声。”“我到哪儿找你?”“你找刘会元就找到我
了。”

“你姐姐绝对气质好。”李奎东似乎聊得上瘾,还想多谈谈刘炎,“样样出色,舞跳得
好冰也滑得好。如果滑冰有业余段,她一定是高段。每次一下冰场绝对醒目高出其他人一
筹,提刀旋转玩似的,像是长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女人。”

十一

“什么弟弟寻找姐姐?别逗了,现在国泰民安哪还有这种人间悲剧?哥们儿我见过你,
你什么时候蹦出个姐姐?你姐姐早让你爸甩墙上了。”王匡林是个相貌猥琐的瘸子,穿着笔
挺的深色西服,两只小皮鞋擦得雪亮。一只跟高一只跟矮原地站着十分威武。我和刘会元找
到他时,他正在楼下存车棚的公用电话处给人打电话。听到我们问存车老太太“知不知道王
匡林去哪儿了?”拿着电话筒探出头来喊:“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王匡林在这儿。”气派十
足地吩咐我们:“你们先站这儿等会儿,我打完电话再跟你们说话。”然后伏在电话机的窗
台上没完没了地说:“你们该动动了。巴黎银行那七百万美元已经汇进了瑞士银行,汇票我
都见着了。巴拉万先生已经很不高兴了。这么大笔款子在欧洲调来调去下不了崽儿净听故事
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见面了。你们唬弄别的洋鬼子我不管,巴拉万先生不合适;人家那么
热爱中国,要‘拨了奶子’汽车人家也给了。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们要为难,我给赵办
李办打电话……”存车老太太小对我们说:“见天一通电话不带重样的。这瘸子是干什么
的?”“国务院‘瘸办’的负责人。”我们说。这时王匡林打完电话满面红光地转向我们,
我们忙收住笑把来意简单地跟他讲了,还是那套“磕儿”,没想到瘸某还挺精,根本不信。
“王爷是谁?甭想对付咱们,心里明镜似的。”

我忙笑:“既然王爷明白,我也不瞒您。我那么说是蒙傻子不是用来蒙王爷。这人我们
找她,她手里有哥们儿一笔钱,哥们儿急着用;再者说没用也不能瞎她手里,哪怕给咱王爷
使呢。”“兄弟不成呵。”瘸子吮着牙花子说,“瞧咱,玩妞儿讲究的是使别人银子。自个
一个大子儿不掏。”

“那是,谁能跟咱王爷比。”

“这么着吧。”瘸子一拐一拐扭出存车棚对我们说。“反正我也要吃饭,咱们就一起吃
吧,找个地儿。”

“您挑。”“咱也别远喽。”瘸子带我们走过楼前停着的一辆小汽车拍着后备箱说。
“我这车没油也没法开,咱就近处找个馆儿。我现在也忌油腻,随便改摄素净就得——咱这
车地道吧?法国‘牛奶子’,世界四大名牌,北京独一辆。”

“也不看是谁的车?”我们跟瘸子出了楼区,穿过一条没铺完支着大锅正煮沥青的马
路,捡了个标致门脸钻进去,直奔雅座。点菜时还热闹一阵儿,服务员拿来菜谱谁都不看,
跟瘸子学着都扬着脸:“人们这儿都有什么吧?服务员拣着海大的虾报,我们就对着眼儿互
相看说“没劲不爱吃”。服务员接着报肉丸蹄筋黄花鱼,我们又说“俗气吃腻了”。后来服
务员合上菜谱问我们“你们想吃什么吧?”我替瘸某说:“炒豆腐扁豆烧匣子。”服务员说
时令菜一概没有,“想吃家吃去。”我们跟瘸某交口说:“小馆子是不成,什么都不全。”
服务员索性一边坐着去了,“想好了喊我。”我们议论一通想妥了“凑合着随便来点。”拾
起菜谱从下往上点了一溜肉线肉片,瘸某要了二斤饭。付款时丫挺的还跟我争,我钱都掏出
来了他还拧着我的胳膊往回塞,非他出,然后他手就长在兜里拔不出来了。

“咱们还来这套?”我问瘸某,把钱交给服务员。

“不是,不合适,”瘸某手托腮若有所思,“这是我的地盘。”

酒菜上来后瘸某特高兴,小手把住筷子在桌上对对齐又快又准地夹肉片不歇气地往嘴里
塞。

“你们怎么知道我认识刘炎的?”瘸子美滋滋地品着肉味,颇自得地问,“这事我捂着
还传那么广。”

“谁都知道这还用问,”我恭维着瘸子,“全北京都在传。”

“不对,”瘸子狡滑地笑,显出自知之明和清醒的判断力,“这事只有李奎东知道,你
们肯定是听他说的。”

“不是不是。”我替李奎东遮掩。

“虽吃葡萄不吐籽假装一兜水了。”瘸子略还铠讽地笑。“瘸爷不呆不傻长这么大还不
知道谁是怎么回事……谁说的也没关系,瘸爷不在乎。李奎东肯定跟你们说姓刘的小娘们儿
气质多么多么好,人多么多么高贵,属桃的烂皮儿肉不烂叫白活,一辈子没见过活人簸箕,
不锈钢漏勺拎着数不清几个眼儿,蒙被窝嗑瓜子只当下肚的全是好仁儿。我告诉你们这刘炎
其实是北京最脏最脏的‘喇’,要多脏有多脏你想吧,收推得娘娘似的,其实是个胡同串
子,我还不知道也?她爸就是个蹬板车的,她妈是个拣废纸的,从小到大没刷过牙没洗过脚
——胡拉劈哩叭啦往下掉活物儿,整个一个酒‘西施兰’主儿,谁招一回泡三宿澡堂搓出血
来也去不掉味儿,那得就着葱蘸着酱闭着眼才能往下咽。”

王匡林说得是几年前在一个舞会上把刘炎捡来的。“到今儿还悔,”我拿出照片让他看
一眼再说,别搞错人。他瞄了眼照片说没错就是她,“瞅她那德行。”他说那次本是他办的
一个挺高的舞会,来的都是师以上干部,一个叫“五粮液”的姑娘想把刘炎带来,“她当我
是开委托行的呢”。当时黑灯瞎火烟雾腾腾看不清闻不着的他把刘炎当天仙了。

我正跳得翩翩的,瘸子说,“五粮液”把刘炎杵我怀里说交给我了,刘炎就跟咱腻小膏
药似地贴上了,她跟咱说佛拉芒语。比利时咱熟呵,跟咱说佛拉芒语那不等于跟咱说家乡
话?咱就跟他对说看谁说的溜儿。她见咱会佛位芒又改希伯来了。咱老家哪儿开封有根儿您
算碰上正宗儿了。希伯来完是闽南,闽南完了是傈傈,后来我急了,咱这是跳舞呢还是练鸟
叫呢——你到底是什么为的直说不就完了,她躁了,吭哧半天才说还是咱老北京,八国联军
进城时也没留人在家。我说中国人别来这套假装是洋蛋孵的挺光荣。干吗呀,咱经谁差?就
说我们姓王的,东汉时代皇后成捆皇上全是我们生的,未了江山也姓了王,我们说什么了我
说什么了还不是忍丰,有没有身份不在那个,后来有一次我在魏公村附近碰见她,那儿不是
有几个歌舞厅吗,她也弄得跟演员似的在街上逛。见到我在菜市场门口就谈起音乐提这个提
那个假装跟文艺界的人特熟。我实在不可名状。就说,噢,原来音乐就是这个。我早知道不
过叫法不同:你们叫音乐,我们中鸡插。

这时我插进去问:“你和刘炎前前后后有多长?是在哪年?这期间你知道的她都和谁交
往多?”

“没多久。”瘸子说,“这种人几次还不够,我一条腿不好第二条腿也不能使坏了。不
过该怎么说怎么说,刘炎活儿还是不错,瘸子淫亵地眨眨眼。“真会伺候人。”

“活儿好。”我点头赞同,“人不知道她后来又跟了谁吗?”

“不是跟你了吗。”瘸子突然说,“你当她是全封式打火机呢,你使完别人再灌不了气
儿——她跟的人多了,甭数那个,你既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操这份心同完。女人全
一样,掏掏灰扑落扑落脏打遍漆扣上‘美的因拆呐’就当新的卖了。”“我不是这意思。”
我说,“我不想打听她先后有谁,我是想问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认识的?”

“这话我不明白了。”瘸某警觉地看看我。“你把话说明白还是话里有许,告诉我这话
怎么讲?你问知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的,”我神经质地笑,“我想知道我全忘
了这里联着别的事我……”我一时语无伦次。

“你们,你,是在广州和她认识的。”瘸子仍然警惕得象只正跑着发现地中间有块肉的
狐狸,既想不通为什么肉摆在这儿又看不出周围有什么危险。“你们那会儿正在广州各宾馆
假装谈生意实际上滚港客的包,挨闻推门哪门不锁就进去席卷一空;骗服务员钥匙留宿港客
房中半夜穿上港客衣服蹬上港客皮鞋拎上港客箱子开溜,你香港脚臭腹肢全是那会儿染上
的。你们那侍儿成王道了;骗吃骗喝骗姑娘打黑棍仙人跳就差往港客脖子上挂手榴弹了。”

“我还干过这事?”我笑着说,“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刘炎是自己飞到广州去的,据她讲是为了响应叶委员长的九点声明为海陕两岸扩大交
流以身作则‘三通’变四通成立‘台湾同胞流动接待站’。你们在白云机场候机楼相遇。你
去卖昆明的飞机票,她去机场送国民党特务,人群中互相听到乡音倍感亲切,机场休息室坐
着谈了很久,后来一起走了两人眉开眼笑。”“当时你在哪儿?这一切你亲眼看见,可我对
你没印象。”

“你是对我没印象。你没看见我,可我看见你们了,我就坐在你们不远处。刘炎看见了
我,你没发现她和你谈话时频频向我这边看?其实你注意到了,你还顺着她的视线也往我这
边看了一眼,不过你不认识我,所以没印象。”

“后来呢?”“后来得问你呀,后来是你和她在一起而不是我。你高洋、许逊、汪若海
还有高晋成天在一起,你们的事你们最清楚。你们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你还情有可原,本
来不认识,高晋,许逊我没少帮他们办事,还有汪若海见了我也跟不认识一样。不过我不在
乎,我有我的事。”

“你是说高晋,许逊他们也见过刘炎?”

“你到底跟我打的什么仗哥们儿?放心,你的事我不感兴趣。你要找刘炎就去找‘五粮
液’,她们俩是一对脏,互相的事全知道,跟我兜圈子是瞎耽误工夫。”

我再问什么,瘸子全不说了,一再推说不知道。我问他“五粮液”的地址他也不说,让
我自个打听去。“五粮液”部谁方便都知道”。我问瘸子近几年、最近听没听到刘炎的信
儿,瘸子说听说过前一阵有人见着她和汪若海在“十渡”山上站着,还有人看见高晋和她在
宫厅水库中间蝶泳。这话我不太信,因为我知道汪若海大刑刚上来,在喀喇昆化山见着他还
差不多,不可能痒“十渡”山上;而高晋以他现在的职务和民根本无法想象他有闲情逸致拈
花惹草,尽管他的确会蝶泳,但要在宫厅水库蝶泳非得是刚从直升飞机跳下来。我想瘸某是
开始和我打岔了。瘸某和刘会元讲起别的,他对刘会元说,那边坐着的一个女的特有戏老往
这边看,你信不信我一勾搭就能把她勾搭过来。我们往不远处一张餐桌上看果然有个风姿绰
约的女子独坐桌旁摆着筷子等菜,瘸某抖擞精神整理西服,刘会元说别别别惹事。瘸某说惹
什么事你们胆太小,即有魅力地笑原地坐着不动冲那女的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
想着自己的事没太注意下边的过程,待我重新抬起头时一条大汉已经像座山似的移到瘸某面
前:“你有什么话跟我说,瘸某坐着蹭胳膊挽袖子:“怎么着楂架呀?”大汉哪吃这个,揪
着瘸某脖领子拎小鸡似地举起来:“你骨头痒痒了吧?”我和刘会元立即站起来拉架:“别
动手别动手。”刘会元小声对大汉说:“我们这位同志有毛病,从安定医院出来。”大汉把
瘸子往地上重重一跌骂骂咧咧:“瞧你德行还跟这儿起腻呢。”瘸子跟啮一下重又坐回凳
子。“我让你俩。”大汉又冲了过来,我们忙挡在中间连劝带说。瘸子还嚷:“别拦着我,
我让他欲哭无泪。”“你要再这么着我们可就不管了。”我说瘸子。“你要管你是孙子。”
瘸子骂我。刘会元一拉我:“走,甭理丫的。”我和刘会元走出餐馆,听到瘸子在里面杀猪
似地叫。

“瘸某说的还真惊心动魄。”在街上我干笑着对刘会元说。

刘会元瞅着我,微微笑:“看来你隐藏得还挺探。”

“呵,”我抬头挺胸,“我也没想到我过去那么了得,敢情咱也瞳过黑道,我还以为我
这辈子一直就这么窝窝囊囊,原来也出息过也骑过人。”“这么说瘸某说的是真的了?”

“他那么说全是亲眼看见,我也只好认为是真的了。不过那钱呢?当年咱打土豪弄来的
浮财呢?咱怎么还是穷光蛋呀,一点享受过的印象都没有。”

“刘炎呢,这你倾向于相信李奎东还是瘸子?”

“这我不信瘸子的,我这人一向从不招脏惹腻。”

和刘会元分手后,我在路边一家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坐着在黑暗里胡思乱想。银幕上
演的是部外国悬疑片: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在两个各具风姿的女人之间穿梭。片子放过无数
次,彩色已经有些黯淡,还不停出现各种明灭的斑点和划痕,整个片于像是雨后天晴,一些
衣着华丽的男女在遥远的异国的花园洋房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神不守舍,片子看的断断
续续:一个男人在海里驾驶帆船,一个女人在岸上注视着他;小汽车在雨中急驶,亮着灯光
的别墅中有一男一女的对话传出;空无一人的卧室,被子拖在地毯上;人们在窃窃私语间杂
有隐隐的音乐;机场大厅内人群在走动,一个穿风衣的年轻妇女站在人群中疑视着画外……
我想着我在同样嘈杂宽阔的机场大厅里和刘炎相遇的样子。我同值班室的女工作人员说完话
转过身来,视线穿过人群和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的刘炎的视线相遇,她粲然一笑,另一端的沙
发坐着的瘸子正好抬起头看到我穿过大厅向刘炎走去。我们眉飞色舞地说话,然后一同走到
一旁坐下继续眉飞色舞地交谈。刘炎主要是听,偶尔说上一句,我哈哈大笑,穿礼服长裙的
外国男女在一间摆着烛台鲜花的私人餐室的长桌周围就座,男士为女士摆椅……我们一伙和
刘炎说笑着在一间长阔的大餐厅的一张张餐桌旁穿过,正坐在一张餐桌旁的瘸子抬头看我们
一个个走过谁也没理他。我们在餐厅远处的一张桌旁围会,我不时欠身起来为刘炎递东
西……银幕上的人在饭店的走廊里走,我们也在饭店的走廊里走;银幕上的人进房间坐下,
我们也进房间坐下;银幕上的人上床我们也上床,也一起呻吟;窗帘也飘动……电影完了,
影院顶穹的无数只灯一起射下橙色的光芒,我坐在原处,相当愤怒,这不是我和刘炎的故
事,当然我们也如同他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上床,但这一切决不会笼罩在某种罪行的氛
围下,我相信我和刘炎是在人群中相识,众目睽睽之下的偶一回眸,但我同样相信斯时斯地
我决笑不出来……我拿出照片,看着相隔久远的年代一动不动垂着眼睛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
刘炎,我心里清楚,当我在爱的时候我同平时会判若两人的——除非本来就是扯淡。

走出电影院。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抹不掉的场面,我独自一人在一个昏暗的套房里摆着一
张张扑克牌,周围静得象没有人。我猛地站起拉开套间门,另一间屋内,惨白的灯光下,整
整齐齐坐着高晋、许逊、汪若海、乔乔和刘炎——瘸子背对人站在墙旮旯。

十二

楼下树旁停着一辆后开门的北京吉普,这辆车在这儿停了很久了,车里有人吸烟,时而
亮起一颗红红的烟砂。尽管这辆车没有标志,明眼人也能认出这是辆警车。夜色如墨,遥远
的天际有几颗徽弱的星辰,对面楼上的人家全在看电视,几乎隔几扇窗户便有一间屋里蒙光
闪闪。楼道里很暗很静,楼道灯的定时开关上的绿蒙光熠熠发亮,电视里的人物对白声和其
它音响从楼里住户的门底逸出,蒙回在漆黑的楼道里,有人在激烈的争吵有人在哭泣还有人
在哈哈大笑,各个频道上的人物正处在不同的情绪中。

这时,楼里一扇门找开了,楼里顿时响起几个人的高声话语接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下楼
而去——那三个找过我的警察从楼门里鱼贯而出,走向吉普车。一个送他们到车前,和他们
笑站说着什么,三个警察分头上了车,车门乒乓关上,吉普车开走了。那个人转身往楼走,
楼里响起他慢腾腾的上楼脚步声。我从楼上下来,在他家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汪若海抬头看见我,毫不吃惊,“警察刚走。”“知道,我看着他
们走了才下来的。”我笑着说。

汪若海往黑漆漆的楼道上面看了一眼,打开门,“你一直呆在楼道里?”“不,我刚飞
进来,你们聊的时候我也正在你们头顶上和吴刚聊,美国人把国旗插在他和嫦娥的茶园子里
了,嫦娥正和美国人吵。”汪若海的屋里也正开着电视,但音量开关被推到头没有一点声
音,只有画面在不停地变换忽明忽暗。那是一场夏天的欧洲足球杯比赛,看台上的白种男女
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背心短裤戴着墨镜,又跳双叫磉鼓掌又吹口哨无声无息地在乱闹。“你们
挺熟是吗?”“里面那个老家伙当年处理过我。”

“那么说,这事还是和当年发生过的事有联系?”

“这是比较笨的警察的看法,他们总是认为所有的事都互为因果。”“咱们当年真不讲
理对吗?国家已经宣布不打仗了,共存共荣了,咱们还是当兵的脾气,见着资产阶级就压不
住火儿,不打不舒坦。”“什么乱七八糟的?”若海瞪着我,“你是不是刚才正和吴刚侃这
些,这会儿还刹不住车呢。”

“咱们是不是订过纪律,自己对谁都得保密,自个也不能知道自个在干什么——这可是
头一份儿的铁纪律。

“我可没参加过你的反动会道门,你干吗不说喝鸡血。”

“这就对了,就得这样,谁问咱等告不知道,要没这种精神,咱早让人一窝端了,你受
苦了,这么多事让你一个人扛着委屈这么多年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你是不是别进公安局改进精神病院得啦。”汪若海俯向近我,“不是,你干吗呀?你
放着好孩子不当非要当强盗,自个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了,我倒霉是我罪有应得,你好好的
何必自找?没你事,我们紧着为你开脱,你还紧着往里钻,你是不是当真活腻了?”“不
是,我觉得好汉做事好汉当。”

“虚荣心。”汪若海走开,回过头盯着我,“你这虚荣心忒不是地方了。”“干吗有我
你非说没我?”我也着急上火地说,“是不是我一直是外围成员?你们也太不把我当自己人
了。”我相当难过。

“好好,你是核心,你是中坚。”汪若海腻歪的瞧着我,“我看你是有病。”我笑:
“跟你逗着玩呢,这又不是差额选举选上了杨眉吐气,选不上丢人。说正经的,我也特同意
你的观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当时没逮着咱们过后逮着了咱也不认帐,我跟别人也都这
么说。”

汪若海龇了一下牙花于,扭头看电视。

我笑着对他说:“不过这件事我完全无辜这倒是真的。那女的我摸着了,就是上次我跟
你说过的那女的,你楞告没这人,现在咱找着照片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和咱们在一起的
女的里有个叫刘炎的?”

汪若海背着手看着电视沉默半天。“不记得了。”

“看看照片。”我掏出照片递给汪若海,“有人说你认得她,那会儿她老参加咱们的活
动。”

汪若海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还给我。“没印象。”“怎么可能?”我小心翼
翼地把照片收起来。“她和咱们一起吃过饭一起聊过天也许还一起上过床,明明是高鼻抠眼
的美人你偏说人家是扁平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谁也不提她?我提她,你们还个个跟
我打岔儿,她和我到底怎么啦?是不是个让人断肠的故事?别管我,别怕我伤心,事情过了
这么多年,我会很坚强的。”

汪若海看我一眼,叹口气:“我真羡慕你,你怎么总能保持那么好的自我感觉,听着真
叫人感动。”汪若海在沙发上坐下,“既然你认定这个女的是你的‘情儿’,那你应该比我
清楚你们俩的事,老是向我打听这我就不懂了。”

“我不是忘了嘛。”我也笑嘻嘻地在沙发上坐下。“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不,这
意思不贴切,好汉不吃……也不对,我也表达不清了,就是那意思,不堪回首之类的,她是
不是死了?”我严肃地说,“要知道殉情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不知道。”汪若海懒洋洋地说,“你不记得我就更不记得了。”这时,电视镜头从中
球场上拉到看台上摇到一位美滋滋的金发女郎的身上停住,金发女郎向镜头转过她戴着大墨
镜的脸抬起手向画外招。我也举起手抬了一下:“回见。”

“你听说过‘五粮液”吗?”我问汪若海。

“当然。”“知道在哪儿能找着吗?”

“掏钱呗,只要肯花钱,哪儿都能买着。”

“我说的是个人,一个女的,算了,看来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高晋、许逊会知道吗?”

“不知道。”电话铃响了,在黑暗中很震耳,我拿起话筒递给汪若海,他耳朵紧贴着话
筒不作声。电话里有一个人说了半天,汪若海说:“我去不了。”电话里的人又说了半天,
他连连说“不是”。然后稍停,冷漠地说:“在。”对方立即挂上了电话,汪若海则又举了
会话筒才慢慢挂上。

“生活的路呵,怎么这样难?”

汪若海看着我,片刻,垂下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我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屋内慢慢地兜着圈子,嘴里
哼着小曲:“呵,爱拉浮油,不知你是否爱我……”“我也觉得自己特烦。”我笑着看汪若
海。“这些年我简直成了个事儿篓子,疑心特重,老觉得别人想害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
信,说的越肯定我就越打折扣,可能真象你说的是有病,这真不好,我总觉得不好但改不
了,好在这是个毛病我也承认,了解我的人一般都不会跟我计较,只当我这人混蛋吧。”我
把电视的音量开关推到最大屋里立刻充满足球场上的逞闹声:解说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评
论;看台上人声如潮夹着裁判的哨音和时断时续的的喇叭声。

“我们那年从南边回来就开始疏远了吧?”我看着汪若海,保持着微笑。“咱们中间出
了什么事?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吗?为什么你们那时就开始老躲着我?”

“没有。”汪若海闷闷不乐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没人躲着你,大家都工作了,各
有各的事。”

“咱们互相都说点实话好吗?下不为例。咱们也是多年的哥们儿了,就是不当哥们儿了
也可以直来直去的地谈一些事。”“你找我真是找错人了。”汪若海说,“这件事说实在我
也就是旁是,我没什么疚的,你也不必对我搞神经战,不起作用,你很清楚出了什么事,你
要觉得我有责任想报复我,我也不说什么,反正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是不会动你一指头
的。”“你说的什么呀?”我笑,”什么事我要报复你?”

汪若海一言不发。“你倒是把话说清楚。”

“我这话还不够清楚?”汪若海说,“谁也不是傻子,你以为高洋死了谁都不知道怎么
死的?算了吧,我看你算了吧,高洋反正也死了就到此为止吧,何苦非把所有哥们儿都毁
了,那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消了。”

这时,我在电视的一片喧嚣声中听到单元门锁上轻微的钥匙转动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
音在门厅里响起:“怎么把电视开这么大声,一进楼道就听得一清二楚——警察走了?”那
女人走进屋。我把电视音量开关推到无声,在一闪一闪的荧光下,我、汪若海、乔乔三个人
的脸都铁青,乔乔手里抱着一个很小的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儿,她弯腰把孩子放到地
上,小姑娘蹒跚走着,张开两手扑到汪海怀里,嘴里叫道:“爸、爸。”汪若海紧紧抱抱
她,亲她的脸。小姑娘在汪若海怀里扭过脸瞧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我想黑葡萄般的眼睛
只能用来形容孩子,成年人一概不配。我看着小姑娘惨笑,对汪若海和乔乔说:“我走
了。”“不,别走。”汪若海抱着小姑娘站起来,对乔乔说。“把该告诉的都告诉他,我去
那屋哄妞妞睡觉。”

“我们结婚有两年了。”

“真好,真的。”汪若海抱着孩子走了,我们把电视关了,开了灯,隔着个茶几各自坐
在一只单人沙发上,眼睛都看着对面的书柜。

“从哪儿说起呀?”乔乔扭脸问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对面书柜玻璃里的排排书脊上黑体字的书名,每本紧
紧合着的书里都有一个杜撰的动人故事。“我没有在昆明看见过你。”乔乔看着自己搭在一
起的脚尖说。“我只是在一家饭店的旅客住宿登记簿上看到你和高洋的名字。我去你们房间
只见到了高洋,他说你出去了,可当时卫生间里有一个人躲着不出来,我就认为是你,现在
看来也可能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那家饭店的登记手续很马虎,随便找个介绍信胡乱填个人
名就能住。”

“我们当时都干了些什么?”

“这我也说不清。你知道当时我也只是和你们一起玩,我又是女的,你们的事不会告诉
我,我也不想打听。说实话,当时我在你们那群人里还是外人,虽然天天在一起,嘻嘻哈
哈,但咱们互相没有怎么聊过,谁也不了解谁。”

“……”“我印象里你比较老实,见女人说话都脸红。汪若海和许逊也不错,没心没
肺,嚷嚷的凶嘴比谁都荤,可真也没见他们干了什么,没事就呆在宾馆里打扑克。高洋那人
也可以,爱吹爱交际,谁都认识,来找他的人也比较多。最阴的就是高晋,不哼不哈最不显
最有主意,动不动就一个人出去了半夜才回来没事一样,要说你们几个有人在暗地鼓捣什么
我看也只有高晋了,他最可疑。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天晚上我去别的宾馆玩,看见高洋正
和一帮华人坐在酒吧喝酒,眉飞色舞地和人民瞎侃,许逊和汪若海也在那家宾馆里玩,换了
一大堆钢崩儿在门厅的电子游戏机前大战外星人,得了手便互相嘿嘿乐,唯独不见你和高
晋。后来我一人上楼去,在顶层客房走廊看见高晋拎着一只带密码锁的皮箱从一个房间轻手
轻脚出来,看到我便怔住,我刚想和他打招呼,他理也没理,我便从楼梯下去了——没走电
梯。我下楼后想找许逊、汪若海,他们也不见了,唯有高洋仍在那儿不歇气儿地神聊。我回
到咱们住的宾馆,许逊、汪若海早回来了,正在房间里傻乐,也不知乐什么呢。高晋过了很
久一直到半夜才和高洋一前一后回来,我听见他们在他们的房间里还滴嘀咕咕说了半天
话。”“我呢?那天晚上你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你一直呆在你的房间里,我想去找你,汪若海不让,说你在房里‘有事’。
我以为你是和夏红在一起,还去推了次门。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我看一眼吓得立刻带上门
跑回来了。”“我在干嘛?”“你在哭,房里还有一个女人,不过不是夏红,那女的我没见
过。”“我在哭?”“是的,你哭得很厉害。当时屋里很暗,拉着窗帘开着一盏台灯。你边
哭边说,说什么我没听清,当时我们都知道你在谈恋爱,为这事儿我们没少在背后取笑
你。”

我取出照片:“是她吗?”

“不,”乔乔把照片还给我,“那女的我没见过。”

“那么,这女的你见过了?”

“是的。”乔乔说,“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有时吃饭能遇见她。”“她,照片上这
个女的是不是叫刘炎?”

“不,”乔乔哦吟片刻说,“她不是刘炎。”

“谁是刘炎?”

我看着乔乔,乔乔也看着我。

“她不叫刘炎。”“她叫什么?”“不知道。”乔乔摇摇头。

我垂头看着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子无动无衷。

“你还记得什么?”“我记得那以后不久,你就走了,离开我们先走了,他们说你是和
你的‘情儿’一起走的。”

“我先走?不是高洋先走?那咱们最后一次吃饭是怎么回事?”“那件事咱们都搞错
了。”乔乔说,“关于最后一次吃饭咱们互相说的不是一回事,那是两次,在同一个酒家的
两次送别宴。第一次送你八个人,第二次送高洋七个人没你,所以谁也不记得你跟谁走,以
为你和高洋走了。其实那次饭后和高洋一起走后再也没露面的是那个穿条格衬衫的人。你根
本不在那次的饭桌上,那时你大概已经回到北京了,你不但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高洋的人反而
是最先和他分手的,如果你没有又折到昆明去的话。”“如果我折到昆明去的话,你在昆明
就会看到三个人。你记不记得那个穿条格衬衫的人叫什么名字?”

“姓冯,叫冯小刚。”乔乔吐字清楚地说。

“你没在旅馆登记簿上看到这个名字?”

“没有,如果看到我会有印象的。”

“他是哪儿的你不知道吧——这冯小刚?”

“不知道。听口音是北京口音,但我从没见过他。我记住他是因为他和电视艺术中心的
一个美工同名,那个冯小刚经常客串越南军官犯罪分子什么的——长得也像。”

“走了”。我站起来,“顺便问一问,你听说过‘五粮液’吗?”“没有。”乔乔眨眨
眼说。

我笑:“我说的是酒。”

乔乔也笑:“你又开玩笑了。”

“你女儿,”我走到门口,回过头说,“像你。”

乔乔掩饰不住自豪地笑:“别怪汪若海,其实他也是老实人,让人当枪使,要不也不会
蹲那么多年。”

那天夜里百姗家灯火通明人影倏晃,我一进胡同口就看见夜空中那一排明亮的窗户像是
有很多人在里面狂舞或翻箱倒柜。我走进楼道也听见上面嘈乱的人声和纷乱的音乐,但当我
敲门时这一切就蓦地消逝了,屋里只有李江云一个人,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原封未动。李江云
冲我笑,笑得很动人。她说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也就该走了。我说你不能
走,今晚不行,今晚我需要和人在一起,今晚我心情寂寞。这时那声音并没有完全消逝,只
是微弱了仍滞留在这套房子的各个角落,只要我们闭上嘴不说话,便稠稠地飘动起来,不同
年龄不同性别的人用不同的音频窃窃私语时,爽朗笑时,而哭泣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音乐,椅
子倒地的咕咚声和火柴擦磷纸的嘶啦声以及瓷器相碰的丁当声,开门关门脚步走路水龙头流
水等等就像一盘录下某年某月某间房内发生过的一切的录音带正在转动。

我边脱衣服边对李江云说这是一间有记忆的房屋对不对?这间屋里发生过什么凄侧感人
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们现在哪里?李江云说主人公们已忘了自己来过这间屋子,那记忆只
存在这间屋子的砖缝里了。每逢天阴或有大风会有一些回声。我脱光膀子簌簌发抖地问李江
云那时我在哪儿那时你在哪儿。那时你在天空那时我在沼泽。李江云说,忘了吗那时碧天如
洗一览无余你我都无色透明。想起来了我笑着说,轻风吹过我的脸,你我紧挨在一起沉甸甸
地弯下腰,田野金黄,你我吸天地之雨露日月之精华在同一个麦穗上分孽,随后分头脱粒分
头装袋分头磨面分头吃下分头循环分头分泌——敢情咱们原来是熟人。我过去拉李江云,既
然熟门熟路那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江云任我拉着手就是不起身:我可真是引狼入室。
李江云笑问,难道真的在劫难逃?我掉头爬上床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对李江云说:“放
心,我有艾滋病,不会昧着良心传播的。”

“你倒也配。”李江云笑着说,“那是洋人的长技。”

“我们坐一宿吧。”我郑重地建议。

“那倒用不着。”李江云笑,“戒烟不在吃不吃戒烟糖。”

李江云大方地脱衣服,灯下我看到她紧身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随之,灯熄了,屋里
一片漆黑,只有窗帘被月光透射现出剔透的花纹图案。

出于礼貌,就寝后我把手轻轻搭过去。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推开:“谢谢。”“和蛇呆
在笼子里就这劲儿吧?”我裹紧被筒小声嘟哝。

一只冰凉的脚伸进我被筒,我一哆嗦,另一只脚也伸了进来。这只脚同样冰凉。当我们
的喘息都平稳、均匀了后,我听见一种近似箫的音色的长笛声远远传来,随着风向的变换忽
强忽弱,慢漫渗进屋内停在窗上幽幽地萦回不已。那些声音又回来了,像一根根弦接连绷
断,铮然作响后在寂静中余音袅袅。

我好象在酣睡,又好象从床上坐了起来,循声赤脚走到外屋。外屋仍是灯光雪亮,一个
脸上有鲜红蝴蝶斑的女子在那里打电话。她一遍遍拨着号盘举着话筒长时间地等待对方接电
话,嘟——嘟——的电话音在整套房子里回荡,那节奏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心脏在我耳边跳
动。我好像并没有开口同她说话。她也没看我一眼,但不知怎么就像是有人在说话。我似乎
知道她是在给一男人打电话,那是她从前的男友留下来的一个号码,她很久以来就一直在夜
里拨这个号码,却总是通了没人接。房间里有个声音老在说着一句话,那句话像是我对那女
人说的又像是那女人对我说的。那声音不断重复这句话,瓮声瓮气,愈来愈扩大,仿佛有一
张巨大的脸对着麦克风正念着,唱针不走了唱盘在原位一圈圈地转着。我回到了卧室又像是
仍在明亮的外屋站着,那女人仍在等人接电话,那声音仍在屋内回荡。我躺在李江云身边睡
着,室内晦暗,那个女人站在床边看我,脸上的蝴蝶斑就是黑暗中也十分鲜红。她躺到了我
和李江云之间,我想赶她走又似乎无动于衷。她把手伸向我的脸,我看着那张开的手掌一点
点逼近,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那只手。那只手从小臂那儿断开了像胶粘的假手从原断裂处
脱开了。那个声音仍在无休止地重复着那句单调的话,直到天明我从床上醒来那女人那断手
那声音才一起倏然而逝。阳光充满室内,李江云已不知去向,我独自躺在床上想着那句话,
梦境已模糊,但这句话格外清晰:“在你身上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我起身走到外屋,百
姗卧室的门紧紧关着,我推了推,门是锁着的。那天,我盘腿坐在床上哭了很久,鼻涕一把
泪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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