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绳
今天镇上雨水特别好。如今雨又落了整三天。
河里水,由豆绿色变到泥黄后,地位也由滩上移到堤坝上来了。天放了晴水才不再涨。沿河两岸多添了一些扳罾人,可惜地方上徐黑生已死,不然又说镇上八景应改成九景,因为“沱江春涨”当年志书不曾有,或者有意遗落了。
至于沙湾人,对于志书上的缺点,倒不甚注意。“沱江春涨”不上志书也不要紧的,大家只愿水再涨一点。河里水再涨,到把临河那块沙坝全体淹没时,河里水能够流到大杨柳桥下,则沙湾人如象周大哥他们,会高兴得饭也忘记吃,是一定的吧。
水再大一点,进了溪里桥洞时,只要是会水,就可以得到些额外的利益。到桥洞里去捉那些为水所冲想在洄水处休息的大鱼,是一种。胆大一类的人呢,扳罾捉鱼以外还有来得更动人的欲望在。水来得越凶,他们越欢喜,乘到这种波浪滔滔的当儿,顾自奋勇把身体掷到河心去,就是从那横跨大河的石桥栏上掷到河心去。他们各人身上很聪明的系了一 根绳,绳的另一端在大杨树上系定,待到捞住一匹从上游冲来的猪或小牛之后,才设法慢慢游拢岸。若是俘虏是一根长大的木柱,或者空渔船,就把绳系住,顾自却脱身泅到下游岸边再登岸。
然而水却并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涨到河码头木桩标示处,便打趣众人似的止了。人人都失望。
桥头的老兵做了梦,梦到是水还要涨。别的也许还有人做这样的梦,但不说。老兵却用他的年龄与地位的尊贵为资格,在一个早上,走到各处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涨水的梦当成一件预言的说了。当然人人都愿意这梦灵验。
照习惯,涨水本来无须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本地天大晴,河里涨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还有霞,沙湾人心里可大冷。
“得贵伯,是有的,”说话的是个沙湾人,叫二力,十六 岁的小个儿猴子,同到得贵打草鞋为生。这时得贵正在一个木制粗糙轮上搓一根草绳,这草绳,大得同小儿臂膊,预备用来捉鱼。搓成的草绳,还不到两丈,已经盘成一大卷。
房子中,墙上挂了一盏桐油灯,三根灯芯并排的在吸收盏中的油,发着黄色的光圈。左角墙上悬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处是一个酒葫芦同旧蓑衣。门背后,一些镰刀,一 些木槌子,一些长个儿铁钉,一些细绳子,此时门关着,便全为灯光照着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个硬木长棒槌击打刚才编好的草鞋,脱脱脱的声。那木槌,上年纪了,上面还反着光,如同得贵的秃顶那模样。
得贵是几乎象埋在一大堆整齐的草把中间的。一只强壮的手抓住那转轮木把用力摇,另一只手则把草捏紧送过去。绳子这样便越来越长了。木轮的轧轧转动声,同草为轮子所挤压时吱吱声,与二力有节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声,合奏成一部低闷中又显着愉快的音乐。
“得贵伯,我猜这是一定会有的。”
二力说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贵对老兵的话生了疑惑时,这时绳子绝不搓得这么上劲的。但得贵听到二力说话可不答,只应一个唔,而且这唔字为房中其他声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见到得贵的口动。
“我想我们床后那面网应当早补好,”二力大声说,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头牛——就是猪也好,可以添点钱,买只船——不,我想我们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 头牛,以外还得一只船,把牛卖去添补船上的家伙,伯伯你掌艄,我拦头,就是那么划起来;——以后镇天不是有鱼吃?”
得贵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来,“我跌到斤丝潭里去谁来救援?”
这是一句玩笑话。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个氽子能打过河去,怕水吗?
二力知道是逗他,却说道:“伯伯你装痴!你说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给你看。”
“伯伯这几年老了,万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吗?”得贵说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个总爷模样的伟大。其实得贵有些地方当真比一个衙门把总是要来得更象高贵一点的;如那在灯光下尚能返光的浅褐色秃顶,以及那个微向下溜的阔嘴唇,大的肩膀,长长的腰,……然而得贵如今却是一个打草鞋度日的得贵。也许是运气吧。那老兵,在另一时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简直是一个“万宝全”,看相以外还会治病剃头以及种种技艺的——说是得贵晚运是在水面上;这时节,运,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贵想起“晚运”不服老的兴奋着搓绳,高兴的神气,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说,又不说。
这是二力成了癖的,说话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时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这是年纪小一点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们还应当有一面生丝网,不然到滩上去打夜鱼可不成。”
“我想,”这小猴又说,“我们还应有些大六齿鱼叉才好。”
“还有许多哩,”得贵故意提出好让二力一件一件数。
“我们要有四匹桨,四根篙,两个长杆小捞兜,一个罩鱼笼……得贵伯,你说船头上是不是得安一个夜里打鱼烧柴火的铁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这真不少了,不然,那怎么烧柴火?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一个新篷,万一得来的船是无篷的?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但愿得来的船是家具完全,一样不必操心,只让我们搬家去到上面祝”“为伯伯去打点酒来吧。一斤就有了。不要钱。你去说是赊帐,到明天一起清。”
二力就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用拳自己打自己的腿。走到得贵那边去,把盘在地下的粗草绳玩笑似的盘自己的身。
“这么粗,吊一只大五舱船也够了。我想水牯也会吊得住,小的房子也会吊得祝”“好侄子,就去吧,不然夜深别人铺子关门了。你可以到那里去自己赊点别的东西吃。就去吧。”
二力伸手去取那葫芦,又捧葫芦摇,接着递与得贵,“请喝干了吧,剩得有,回头到她那去灌酒又要少一点。那老苗婆——我想她只会占这些小便宜。”
得贵举葫芦朝天,嘴巴斗在葫芦嘴,象亲嘴一个样,啯弄啯弄两大口,才咽下,末了用舌子卷口角的残沥,葫芦便为二力攫过来,二力开门就走了。
“有星子咧,伯伯!”二力在门外留话。
以后就听到巷口的狗叫,得贵猜得出是二力故意去用葫芦撩那狗,不然狗同到二力相熟,吠是不会的。
绳子更长了,盘在地下象条菜花蛇。得贵仍然不休息,喝了两口“水老官”,力气又强了。
得贵期望若是船,要得就得一只较大一点的,能住三个人就更好——这正派人还想为二力找个老婆呢。
打了八年草鞋的得贵,安安分分做着人,自从由乡下搬进城整整是八年,这八年中得了沙湾人正派的尊敬,侄儿看看也大了,自己看看是老了,天若是当真能为正派人安排了幸福,直到老来才走运,这时已是应当接受这晚运的时节了。
不久又听到巷口狗乱吠,二力转家了,摇得葫芦咝咝响。
未进门以前,还唱着,哼军歌,又用口学拉大胡,訇的把门推开却不做声了,房子里黄色灯光耀得他眼睛发花。
“伯,听人说沿河水消一点了。”
得贵听到只稍稍停转手中木轮子。
“我想这不怕,这里天空有星子,西边天黑得同块漆,总兵营一带总是在落吧。”
在得贵捧着葫芦喝酒时,二力也从身上取出油豆腐干来咀嚼。
“怎不给我一点儿下酒?”
“我想,你闭着眼吧。”
得贵把眼闭时张开口,就有一坨东西塞进嘴里去。
二力把绳子试量,到三丈长了,得贵还不即住手。
绳子至少要五丈,才够分布的。这时得贵想,渔船大,水又大,且还有船以外的母牛,非十二丈不成功(至少是十 丈),此时的成绩,三分之一而已。
二力把一只草鞋捶来捶去也厌了,又来替得贵取草。仍然倦,就埋身子在另一草堆里做那驾渔船做当拦头工的梦去了。
听得碉堡上更鼓打四下,何处有鸡在叫了,得贵的手还在转轮木把子上用劲转。轮子此时声音已不如先前,象是在呻吟,在叹气,说是罢罢罢,算了罢,算了罢,……为了老兵的梦,沙湾的穷人全睁眼做了一个欢乐的好梦。
但是天知道,这河水在一夜中消退了!老兵为梦所诳——他却又诳了沙湾许多人,河里的水偏是那么退得快,致使几多人在第二天原地方扳罾也都办不到,这真只有天知道!老兵简直是同沙湾人开了一个大玩笑,得贵为这玩笑几乎累坏了。
从此那个正派人还是做着保留下来的打草鞋事业,待着另一回晚运来变更他的生活——二力自然没有去做拦头工,也不再想做。
至于关心的人想要知道那根九丈十丈长的粗草绳以后的去处,可以到河边杨柳桥去看,那挂在第四株老树上做秋千,河湾人小孩子争着爬上来荡的,可不就是那个么?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八写成
晨
这是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另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节是应当怎样奇怪,怎样动人,怎样凑巧,才算数似的。但这仍然是个故事。要岚生先生做出一点不平常的事来给我们开心,那无可望。生活太平常了。
譬如剪发,我敢说你们中年过三十的太太当时就有不少是这样:先是老爷太太都对这返俗尼姑模样头,加以不男不女的讥笑,到后老爷每天出外去,为了这里那里无数的尼姑头勾动了心思,改变了思想,同时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虚荣,于是回家便去同太太开两头会议。待到太太同意把发来如法炮制时,你们俩便算站在一条文化水平线上的人了。虽然你不是财政部书记,身体也不一定胖;也许你还是一个每日到国立大学讲国文历史音韵学的大教授,遇到这潮流,你能抵挡这潮流不为所动么?除了让这潮流带去,你是无办法的。你除了做一个岚生先生,让年青的半旧式的太太赶快把发剪去后,你来消受那俨然崭新的爱情外,你当真是无办法的。一 个太太与时髦宣战时,你将得到比没有太太以上的苦恼,可不是么?其实岚生先生也不止一个,你们都是。我所说的你们就是你们。你们不拘谁一个,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合在一块儿时来得更精彩,更热闹,或许还更高尚。但总不会与岚生先生是两样人。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岚生先生的生活来说一下,做一个参考,好让大家都从岚生先生身上找出一点自己的像貌,并无别意。
我当说自从岚生先生要太太把发剪成一个返俗尼姑模样后,岚生先生是在怎样一种新的光辉诱惑中过的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岚生先生是简直跌到一种又是惊异又是生疏的爱情恣肆的漩涡中去了。单就表面说,我知道墨水胡同那条路,岚生先生已是有过好久日子不走了。财政部总务厅那本签名簿,岚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签在一些科长秘书屁股后,这是近日才发生的事。煮饭本来不是一桩容易事,尤其是天冷,水快结了冰,在平日,岚生先生为逃避这差事,出门特别早,回家特别晚,到如今,却慷慨引为自己的作人义务了。
在往日,遇假期,岚生先生起床必得晏一点,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这晏起,不是恋太太,只是一个中等胖子应有的脾气。可是到近来,则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贪看太太新的蓬松不驯的短头发,岚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发还大的决心,来忍受别的方面的损失。岚生太太并不忘时间,一到九点钟,就会催促老爷快起床:“再呆一会儿,时间一过,又——”岚生先生总说:“我不要靠到那一点特别奖,少用一点就有了。”
陪到太太并头睡,比得部里考勤特奖还可贵,这是岚生先生新发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面可说不惬意事是全没有的。有新的体面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可穿,有岚生先生为淘米煮饭,只除了从老爷方面送来的一些不可当的温柔,给了自己许多红脸机会外,真不应有些子懊恼了。
只是剪头发的事,不单是为自己和自己老爷,也可说是为他人。关于这一点,岚生先生同太太意见一个样;所不同的只是老爷觉得为己七分为人只三分,太太则恰恰正相反。在剪发以后,若尽只藏躲到家里,那是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也不必缝了。太太对剪发以后的希望是两个中央——如不是为到中央公园去玩,又不是为到中央戏院看电影,或者在岚生先生提出剪发意见后,即遭否决,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里划算过:
如果天气好,当岚生先生放假日,太太在前老爷在后便可坐车到中央公园去玩耍。一同吃那长美轩的肉包子。吃了包子又喝茶。喝了茶又绕社稷坛打圈子。玩厌了,回头就又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坐车转到中央电影院去看使人打哈哈的《罗克》。在中央,楼上男女可同座,这一来,老爷便同太太坐在一块儿,老爷穿礼服呢马褂,太太穿新旗袍子。两人都体面得同一个部长与部长太太,谁能知道一个是在财政部每月拿三十四块钱月薪的师爷,另一个,如同女子闺范大学女学生的便是师爷娘呢?在前后左右,总有不少女学生吧。包厢内,说不定部里厅长、佥事、参事、科长、秘书的太太、小姐、少奶奶就不少。这些身分尊贵的娘儿们,头发不是也都剪得很短么?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有许多正同自己旗袍一 个颜色么?自己就让别人看见也不会笑话,而且岚生先生同事会……委实说,这是一点算不得坏的希望。倘若是照到岚生太太的计划,到那两处中央去,一个是头有黄光的小胖子老爷,一个是小小白净瓜子脸上、披着乌青的一头短发、衣衫入时的太太,谁能禁止谁去不猜想这是一个局长、厅长带起他在女子闺范大学念书的太太来逛公园?动人羡企也是自然事。设若是为岚生先生的熟同事遇见,那就更有许多使岚生先生受用的揶揄了。可是偏心的是天,当到岚生太太遵照渡迷津的老神仙所看定的日子,把发剪去那一日,原是晴朗得同四月间一个样。第二天,并无变化。第三天,仍然极其适于到外面去玩。第四天,天既好,又是星期日,但旗袍还不作好。谁知待到岚生先生到成衣处把衣取得时,一夜工夫天却翻了脸。
应当落雪又不落,风则只是呜呜喇喇刮不止。路上沙子为风吹起大把大把的洒人,甚至岚生先生每天上部里办事也得吃下许多灰。四天,五天,风还没有休息的意思。这之间,遇到一次星期,一次特别假,都不能外出。两人都免不了有点怅惘。天晴落雨不是人做的,能怪谁?怪天吧,天不理。
七天,八天,风还不止,简直是象有意同人在作对!
天不成人之美,太太不免要遇事借题发挥一下,不是怨饭煮得不好,就是说岚生先生近来脾气越变越坏了,夜间总不让她好好的睡觉,日里又特别恋床,办公厅的事情也象可有可无的样子。其实当到假期不得两个人去玩,岚生先生同样也是消极的。不过岚生先生是个男子汉,并且还胖。我们从不曾听见一个胖男子汉会把一桩小事情粘住到心上。凡固执到小事的人他绝不会胖。所以纵不能出门,并加上太太的悲愤,岚生先生仍然还是煮饭做事都高兴。
每一天早晨,岚生先生岚生太太醒了后,听到风在外面院子里打哨子,太太第一句话总是“早知天气要变,就不必慌到剪这头发了”。老爷呢,照例拿“日子多哩”来熨平太太的不快。太太可不成。为了逗太太欢喜,岚生先生于是又把早上起来燃汽炉子烧洗脸水也归在自己的账上。在此时,我们才看得出岚生先生真正算得一个有教养的好丈夫。
因为风,反而给了岚生先生许多幸福了。假日因风不出门,岚生先生便镇日陪伴着太太,无餍足的将太太侧面正面新的姿态来欣赏。随时又做了些只有一个新郎或一个情人在女人面前所做的事情,让心为太太在微嗔的一度斜睇中来跳跃。每一天早晨,觉得已经把太太卧着的模样看饱后,就开释了太太,一同起床,好变更个地位来到大玻璃窗下细细的观察太太梳头时肩上的全部。最使岚生先生神往的,是太太头上那蓬蓬松松,蓬蓬松松之所以蓬蓬松松,这差不多全赖岚生先生伴到太太在床上揉搓的结果。这是岚生先生的创作。
岚生先生当对面蓬蓬松松情景下,每会出乎岚生太太的意外发出大笑,因为他能联想到许多有趣事情上去,不必说,就只笑,便也能使岚生太太回忆到蓬蓬松松原因上面去。若太太因此脸一红,就更要使岚生先生大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太太每每是故意这样说。
“我笑我自己,你脸红什么?”固定的答语也从不改一个字。
太太没有办法,只一个不理,说是近来越来越“痞”了。
越来越“痞”是真的。岚生先生在这种情形下,是更其不讲规矩的。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一些义务,在太太身上尽一 些比煮饭还需要的义务。这义务是把肩膀擦过去,把嘴唇翘起,推到岚生太太的脸边后,于是在太太脸上任何一部分,用一个邮局办事人盖邮戳在信件上的速度,巧捷的又熟练的反复其来去,直到太太口上叠连咦咦作声,用手来抵拒这爱情戳记时才停止。
然而,纵然每早晨岚生先生都可以看到太太这蓬蓬松松的样子,也许是梳过髻子太久了,岚生太太的头发又是特别柔,一起床,用梳子一压,又平了。这算是扫兴的事。岚生先生为了救济这不是持久动人的情形,采取了从理发馆打听来的一个好办法,乘到吉利公司还在继续减价的当儿,又花一块钱,为太太买了一套烫发的器具。可是太太意思要剪要烫也都是为得陪到岚生先生外出时撑个面子,风既不愿息,自己也就不愿烫。
太太意思是除非风息又值岚生先生不办公。风可偏不息,一拖下来就是半个月。
某一晨。说明白点,是十月二十,因总长老太太做寿特别放假一天的某一晨。这天无风,晴。
岚生先生恐怕本日又刮风,故在先一晚上不将放假的事告太太。醒来时,窗子特别亮,映在窗子上部的一线光,又告明岚生先生外面明亮并不是落雪。听听风,没有风。看太太,一张小小的嘴略张开,眼皮下垂,睡得是真好。
这怎么办?
就暂时是不把太太吵醒,一个人睡到床上筹划本日的用费罢。
听到街上送牛奶的车子过去了。
听到卖白馒头的人过去了。
听到卖马蹄烧饼的人过去了。
听到有洋车过去了。
听到一个小孩子唱“牛头马面两边排”过去了。
又听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声,太太可还没有醒。
太太还是没有醒,身子翻过去,把脸对里面,岚生先生忽然又感动起来,头移拢去只一下——“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点,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声,翻过身来,眼屎朦胧的望着窗子。
“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头再挤拢去,乘太太不防备就盖了一个戳。太太只眉略蹙,避开岚生先生的呼吸。
岚生先生当时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给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问:“当真不去办公吗?”
“当真的。”
当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来了。
“时候还早,”岚生先生扯着被角不放松。
“不早了,”太太也扯着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会,”说着,一只短肥的膀子压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脸盘仍然规规矩矩侧放在枕上后,岚生先生的脸就搁在对面。岚生先生自得其乐的笑着。大的气息从鼻孔出来,吹到脸上热热的。短的黑的人中两边一些乌青硬胡子,鼻子左边那么一粒朱红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间一脔小小的肉丝,耳朵孔内那三根长毛,还有足够留下一粒花生米的头顶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着光)一切都很分明。岚生先生同时也就瞅着太太不旁瞬,好让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还是不很相信岚生先生刚才的话语,恐他是要借故不上部里去办公,又问岚生先生一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小春天气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妇爱情怒发的早晨,凡是有一个合意太太——又是新剪了头发的——他必能猜详到岚生先生这时要对他太太所采用的方法的,我不说了。
太太因为想起烫发的事情,虽然依旧睡下了,却把眼睛闭上不理会。
两方坚持下来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大约岚生先生同时又在下意识里扇着一些要同事羡妒的虚荣翅膀了,于是就把太太从自己臂圈中开释了。
岚生太太先起床,岚生先生就在床上看着太太热脸水。
只一会儿,汽炉子就沸沸作响了。太太把白搪瓷壶搁到炉上后,就去找那开烫发用的新买的那一瓶火酒的螺丝开关。
岚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睁得许多大,离不了太太的头,头又是那么蓬蓬松松真使人心上发痒!
岚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间把启塞器找到后,老爷说话了。
“太太,就用我们燃汽炉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样的。”
太太心想,那种同煤油相混的脏东西,哪里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软木塞子终于就在一种轻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热了,头在枕上的岚生先生还在顾自儿发迷。
看到太太在那里摩挲烫发铁夹子,恐怕太太要误事,岚生先生举起半个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岚生先生说,“你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夹子包上一点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夹子烧好后,就乘热放到发里去,对着镜子,这么那么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轻轻的挼,待会儿,你的头发就成一 个麻雀窠了。”说到挼,岚生先生在自己头上示着范,太太可总不大能明白。
“好人,你起来帮个忙罢,报也早来了。你不愿帮忙,看我烫,你就读报给我听。”
“遵太太吩咐。”
两人同在一个面盆里,把脸各用棕榄香皂擦过后,半盆热水全成了白色。太太就坐到方桌边去,对着那面大方镜子试用冷夹子卷头发,老爷手上拿着一份文明白话报,没打开,只能看到一些极其熟习的广告。
“你念给我听听吧!”
“遵太太吩咐。”
于是,把第一版翻过来。
“——赤党,即红衣盗……嗐!这不通,这不通,这是共产党,怎么说是红衣盗?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
“哟!几几乎——”
岚生先生抬起头,见到太太惶惧的样子,莫名其妙。
“差点把手指也灼焦了,火酒这东西真——厉害。讨厌的洋东西,化学的!”
随到太太眼光游过去,还炽着碧焰的烫发夹,斜签在桌子旁不动。
“不要紧,不要紧,”所谓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岚生先生随手捞得他自己那顶灰呢铜盆帽,隔着多远抛过去,便把火焰压息了。
“嗨,太太你的胆子可是真不小呀!”这是故意说的反话。
太太实际心子还在跳。“还说咧,险些儿不——”太太是照例说着半句话,就一面起身把岚生先生帽子拿起来,帽子边上里层湿了拇指大儿一小片。
第二次是全得岚生先生为太太帮忙,夹子烧好后,总算象杀牛一样把夹子埋在发里了。太太就用两只手对镜子紧紧压住那发夹子。
“念你的报吧!”
又是遵太太吩咐,于是岚生先生把那一段记载红衣盗的新闻念下去,中间自己又加上一些按语,一些解释。
“……他们公妻哩,”岚生先生故意加这么一句话。其实这个太太早就知道的。“实在要公那就大家公,”这话岚生太太已就听过岚生先生不知说了几多次数了。
“不要这个,念念别的,……济公和尚昨天可下了凡?”太太手还举起,对着镜子,望着岚生先生说。
岚生先生就让第一版翻过去,念起第四版来。
“社会之惨闻:糟糕,糟糕,——糟糕了。”
“什么糟糕?财政部部员又同教员打架了么?”
戏是演到热闹处来了。
“唉,我的天,你真是险极了!”岚生先生不必再说话,站起来,将太太头上还是热着的烫发夹子攫到手,顺手就从房门丢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这一着给太太一大惊。
“怎么啦?”
“怎么啦,”岚生先生钩了腰去拾报纸,“你看,你看,为烫发,闺范女子大学的学生烧死一对了!”
跟着是念本日用头号字标题的本地新闻:“昨日下午三时,本京西城闺范女子大学有女生二名,在寝室,因烫发,不小心,延及火酒瓶,致焚身,一即死,一 亦昏迷不醒……”聪明的太太,不待岚生先生的同意,知道她目下所应做的事,伸手将桌上那一小瓶火酒拿着就从窗口扔出去,旋即听到玻璃与天井石地相触碎裂的声音,危险是再不会有,命案是不会在这房中发生了。
“太太,我们燃汽炉子也是要火酒哩。”
然而已经迟了。
岚生先生要太太把脑前那已为夹子烙卷了的头发用热水去洗,共洗过三天,才能平顺。(这已算故事以外的事情)
一九二七年三月于北京
初八那日
初八,按照历书上的推算,是个好日子,又值星期日,各处全放假,电影场换过新片子,公园各样花都开得正热闹,天气又很好,许多人都乘到这日来接亲。
沟沿的路警,两点钟一换班,每一个值班警察就都可以见到一队音乐队过身。就是坐在家里的老太们,也能时时听到远远的悠悠的喇叭鼓乐声。
“四老,今天是初八——?”
在馍馍巷东口的坪坝内的锯木人,名叫七老的,他仰起头来同那象是站在他头上的锯木人说话,又得意的微微笑。这时有一队乐队,大约引导着一辆花花绿绿的礼车,就正才从巷口河沿上过去。
“不,是初七。”
“是初八。”七老原是有别的事情在心的。
“初七初八,争这一天干吗?回头看历书就知道了。”
“是初八,我算到!”其实历书早已翻过了。
两个人,你拖过来我拖过去,反复又反复,不计其次数,一株大的方的黄松木,便为一些小小铁齿啮了一道缝,木的粉,落在地上一大堆,七老头上肩上全都是,这时若有一个人把这情形绘成一张画就好了。
今天的确是初八,七老没有错,四老是错了。但日子这东西,在一个工人面前,也许始终就不会能够象学生对它有意思吧。学生是万万不能对于放假一类事轻轻放过的。尤其是那些爱看真光一毛钱的电影的中学生。至于如同七老一类人,七也是锯木,八也是锯木,即或就九就十也仍然是拖锯子,大坪坝内成堆的木料,横顺都得斜斜的搁起,两个人来慢慢锯成薄板子,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半日在上头俯着拖,一 个半日在下头仰着拖,管日子干吗?
不过倘若今天当真是初八,七老在下头,仰面拖锯子,要比平常日子更有劲一点,这是四老没有知道的。
七老暂时也不说。
七老笑,又来故意问四老日子,这是有用意。四老料不到这一着棋,故说七呀八呀全无干系的。其实干系太大了。七 老见到四老强说是初七,还说翻历书看,便不再作声。七老心里是有把握的,历书不待四老来说早已看过了。今天阴历是四月初八,阳历是五月八,全是八,一点不会错。八,且是成双的,今天就是七老家中为七老同一个娘儿们订亲的日子,想着怎么不令人发笑?
“四老,我说是初八,你不信么?”他又说,又笑。因为河沿那队办喜事的队伍进了巷口,从那大坪坝边过到巷子西头去。先是一个大个儿的指挥,接着就是四个一排的小孩,人数一共二十四,吹大小喇叭以及打鼓的,都全穿红衣,戴起象大官的白缨子帽儿,铜器在太阳下返着光,走的很慢。后面一部四马拖拉的礼车,车的四围全是花同五色绸。礼车后面又是两部单马车,几个年青的娘们,穿同一衣服,脸儿红红的,坐到车中,端端正正象菩萨。
七老心想:“别人不就正是因为今天日子好,接嫁娘子进屋么?”
四老是真够得上说一个“蠢”字的。他就料想不到过身边一队办喜事的人,对于七老是有怎样的意思。他也明知今天是初八,却偏说初七。可是这时又听到七老在说是初八,也就不再费精神同他分辩了,两人都规规矩矩停了工作,来看那队伍的尾巴。
七老意思是要四老当到这时知道同到他在锯木的伙计,也就有着这样一件喜事的!其实这不能全怪四老蠢,七老不先说,又不露点风,四老又不是神仙,哪里想得到?
呆一会,木头的缝又深一点了。接亲的队伍,已经全过去,所剩下的只有一些喇叭和鼓的声音了。四老若有所感的重重放了一口气。
七老从这上头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还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那你应当早找一个!”
“你看那娘儿们多有福!”四老把话头扭到刚才花车中人去,避开自己了。
七老年纪是整二十岁,四老则已有两个七老年纪大,要命好,可以做七老一样人的爸爸了。但拖了许多年锯子的四 老,为乡下老子嫂嫂侄儿们拖得快老了,老婆却还不能拖得个,所以七老谈到这问题,四老就有点忸怩。
“老婆是应当有的,罗汉配观音,成一对,才是话。”
“那你怎么……”
这一下,可正抓到七老心中痒处了。不过他可不是一个没有把握的小子。他对这事愿意人知道,又忍着。一个猫,每次捉到老鼠时,它还故意把它俘虏开释去,慢会儿,又才来一扑,七老就象这样子,当到这关头,把话避开说到天气上头去。
“四老热得很,我们脱衣罢。”
天,的确是一天更比一天热了,于是两人都赤起膊子,四 老的手杆,原是有毛的,象大腿一样,真算是一个老手。七 老则各样都很嫩,脸皮也在内,心也在内,所以当那喇叭声音消灭时,跟着来了一个磨刀人,举起小铜号,只在巷口呜得一下就给七老一个惊。在京东五十里的苦水村,七老家中这时定亲的“红叶”一到门,也许就正伴着一对唢呐罢。
想到家中他就不再用力拖锯子了。
“七老,我说,你今天神气特别个样儿,莫非也是约定今天要娶媳妇罢?”
这在说话的四老,只是一句开心的俏话,谁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窝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性不拉锯。两个人,一个俯着首,无意的在笑,一个便仰着有意红的脸。
四老还以为笑话说伤了七老,脚一移。扫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后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面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吗?”
“唔。”
“唔,娶不娶?”
“不。”
“什么时候定的?”
“我问你今天是不是初八,你又说不是。”
“哈,我的天,是真吗?”
待到七老结结巴巴证明就是今天定亲时,四老咦一声,就跳下木头了。
他问七老,怎么不去做喜事?他就说,这只是定亲,家中告他不转去也行。他又问他见过老婆没有?说是见过的。
“要贺喜咧。”
于是,一个老豆腐担子过身时,叫停着下来,两人各吃了两碗,账则四老争着会,七老此时已为同伴贺喜了。
吃了老豆腐后,四老重复爬上木头去,锯齿就又开始啮着那株黄松木。
“七老,我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锯子有劲的缘故啦。”
七老就只笑。
“乘早接了吧。”
这建议,含有一点儿鼓动,一点儿煽惑,七老仍然只有笑。
动风了,四老七老两人都把围到腰间的衣服穿好。
天气是真好。可是这几日,算是北京城一个顶调皮的好天气,要人耐。天越晴朗风就也越大。一到将近正午时,风就偷偷悄悄走来了。河沿上,成群排对的杨柳树,风一来时就象每株树下都有一个有力气的人,在那里抱到树身遥电杆上电线,为了风互相扭做一处又分开。屋角上,只听到风打哨子的声音。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门后去避难。河沿的灰土,因为风的搬运早已无踪无影了。此时一阵贴地旋风过去时,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脸庞发痛的小石子。
七老头上的木粉,同到地面的木粉,风一起,就全部吹去,新的木粉还不曾落地,也全为风带跑了。
“哟……”在七老头上,有一阵声音。风大了,撼动七老头上的木头,这是无妨于事的。
“四老,你莫不给知会就连同木头踹到我身上,这不是玩的!”
“不怕的。”
以为七老是怕木头打到他的头上么?不,七老原就只是在那说笑话。木头下坍不是风能做主的。并且即或有毛病,躲也来得及。七老心中太高兴,就说着玩话,不打算这话在后来就准得账的。
风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于是坐到木头上,取出婴孩牌香烟来,用背挡着风,擦洋火吸烟。七老一个人,用手膀子挂在锯把上,想将身体用力下垂把那锯拉下一点,风,又是一阵。
“四老,你下来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来,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谈一下关于老婆一 类事,这于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声,背风来取火,当风来吸烟,眼睛吹得闭成一条线。接着打了一个饱喉。适间吃下的杏仁豆腐在打饱喉时,一些姜花气味重复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办喜事,请我吃一杯酒是要紧!”
“四老,你也——”
“我也请你罢。我刚请你吃了杏仁豆腐!呆会儿,再来粽子包儿罢。”
“我说你讨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长!”四老念这四字诀,四字诀的来源说不定就是孤老头儿制造的。
七老也曾听人念过这歌的,他不信,“没有那话儿。”
“有那话儿的,”四老说。“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讨进屋,两年功夫你就不会这样标致了。”
“没有那话的。”
“包准有,你要变雷公!”
变雷公,也许不是坏事罢。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变雷公也不能够的。他知道在这事上四老是有点儿愤,才说变雷公的话,不由得暗自觉好笑。
“吱吱,喇……”
木头是当真象有一点不稳当,又在叫了一声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两个人,一齐钩着腰去检察木下的撑柱。
“你移一下撑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撑柱,用个小锤子嘡嘡嘡敲打着。锤子打木的声音超出一片风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刚才娶亲音乐队的大鼓超出别的大小喇叭声音一个样。
乡下接亲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锤子,此时也就敲得特别重。
“嘡嘡嘡,哗喇……”
四老七老两人一块趴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黄松木报仇似的按住了这两人。没有功夫走,没有功夫喊,两个人,就全为突如其来的呆气力打闷了。赖这风,把这木头下坍的声音吹到蹲在巷外的卖小玩意儿人耳边去。
打死人了。风,做了主谋,嗾使木头打死两个锯木工人了。警察在木柱旁已经站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时节,才挤进来约束几个闲汉子帮同搬那笨柱头。七老大约正是仰着头,木一下坍便就正正当当搁在胸脯上。四老只有一只左大腿遭殃。
一
些女人在那里估计两人的命运,一些小孩吮着手指看把戏。
七老手中还捏一个锤,四老的烟则已跌在一旁熄灭了。
这一天将近天黑时,风还不止息,馍馍巷东口坪坝内,一 个人不见,只有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边低着头,舔嗅那从七老口中挤出的血和豆腐汁,初八这日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
猎野猪的故事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
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他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说一个月饼发酸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由他点,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了。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象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象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二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得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 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
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象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没有。”
“你有,”他还加重语气说,“你扯谎没有!”
“我没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就已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
这故事只好开始了。
“小四,我听到过狼的叫声咧。象大人掩着鼻子时的哭声样。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校两只耳朵竖起,镶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脸嘴上的,是两粒吓人的又亮又大的眼睛。那东西,聪明得象车夫杜福,顽皮得象——”“四叔是在骂我!我不依你!”
我脸上,就被一个小手掌轻轻的批了一下。
故事算是结束了。
故事还得另外起个头,要走是不能。
二嫂看到我的为难处,对我笑。
“娘,你应当催四叔赶快讲!”
“小四,让你四叔一次罢。”
这孩子,真是值得七祖公公来夸奖,说是“将来还有出息”的,凡事固执自己的主张,要求一件事情总非做不可。
“小四,明天我来说两个又加送你一个小拿破仑像成不成?”
“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故事也就不要了!”
“故事要一个。”
为恐我逃去,这孩子,就更其聪明的卧在我怀里,用手揽着我的颈子不放松。
宋妈站在房门口,是遵小四的命令。吴妈在那~+子边挽起袖子笑,得意到少爷又窘着了一个人。张妈从外面进来,也为小四喊着不准走,斜斜的蹲在一个猫儿身边逗猫儿。
“你们谁帮我个忙,说一个狼的故事给四少爷听听罢。”
吴妈还是笑。张妈说四少爷最恨她说故事,总离不了状元。
“状元不好么,小四?”我说。
“不,我不要她说。”
“宋妈乡下人,试说一个罢。”
“我只有一个杀野猪的故事。”宋妈说。
这使小四出于意外的一惊。野猪不是比狼更其动人么?小四知道野猪力量更其大,且猪八戒不就正是一个野猪么?“如此说来顶好。”正用得着这样一句话。
于是宋妈说这故事给大家听。(下面的话是她的,我记下,因这一记,把宋妈神气却失了。)打野猪的分出好几种。只有用矛子的那类人打猎时顶动人。
野猪本事是怎么,你们知道得清楚么?这是应当知道的。
野猪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没有油。肉适宜于腌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来和辣子炒了吃,不论是切片切丝都下饭。这不是打野猪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说明白,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打野猪。
有一年,这有多久了?我不大记得清楚了。我只能记到我是住在贵州花桥小寨上,辫子还是蜻蜓儿,我打过野猪。我同到夭叔叔两人,随到大队猎人去土坟子赶野猪。土坟子这地方大概是野猪的窝,横顺不到三里宽,一些小坡坡,一些小潴塘,一些矮树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猪有多少。每次去打你总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饭去,又带了一些烧好的大红薯。一帮人马总有二十多个人。又带了四匹狗。土坟子离我们寨里说是五 里,其实不过三里。到后就分开,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叔随到大个子四伯走到冈上去。上到土冈上,于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来。时间是八月,天气还很热,三 个人还只一床被,用麦秆子做垫褥。我同我夭叔叔因为吃饭多了点,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合围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我醒了,摇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秆的门打开,看天上全是星子。一个月亮还才从远山坡后升起来。虫象落雨一样,这里那里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气进到我们垫褥上来了。月亮光照到我们的脸,我想起四伯。老远又听到一些人打哨子的声音。
“夭叔叔,我们出去看看罢。”
我们于是站在月光下头了。影子拖在地上好长。一些亮火虫绕着我们的身子打转身。
“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们听那哨子,忽远忽近。冈下头,有两个地方都烧有一堆火,这大约是我们伴当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轻轻打哨子,招我们的狗。
不听到狗声,只有小小的风,吹冈下树叶子作响。
呆了好一会。
夭叔叔进到棚里去,找烧薯,到处都不见,才知道放在别人箩筐里去了。有一点饿是真的。四伯又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天亮有多久。尽呆着也不是事。这一来原就是为看看他们打野猪,万一他们这时正在打,我们在此呆着干吗?
夭叔叔就主张我们跑到冈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里一会儿,讨几个红薯又返身。
冈下到烧火处不过一里路远近。我是主张喊,夭叔叔又恐怕这时他们正在合围,惊走了他们的猪,挨四伯的骂。
“我们下去就即刻转来,不要紧的。”
野猪听说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为下冈不到一里路,是无妨。且这时大概还不到合围,四伯原是答应我们在打时可以看看的。这时既还不曾打,野猪不带伤,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冈便决定了。
棚子内还剩得有标枪,这标枪刃子比我手掌还要宽,极其锋快。夭叔叔学到一个打猎人样子,自己拣了一根短点的,为我拣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来扛到肩膊上,离开了棚子,取小路下冈。
鬼,我们是不知道人应怕它的。虎豹这地方不会有。豺狼则间或有人见到过,据说也不敢咬小孩子。我们又听说野猪在带创以前从不会伤人。就一无所惧的向烧火处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后走,为得是他可以为我逐去那讨人嫌的无毒蛇。
小风凉凉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头上了,星子少了点。
到了火堆边不见一个人。那里也有个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块儿,还有三个葫芦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见别处有接应。我们知道必是他们禁止野猪从这路过身,所以在此烧着一堆火,人却走到别处去。
围大概是已经在合了。
“不转去又恐四伯回头找我们,转去又恐怕撞到带伤的野猪。”我是主张提高嗓子喊四伯几声看看的。
“做不得,四哥以为你被豹子咬才会喊的。万一你一喊吓走了野猪,别人又会说四哥不该带我们来了。”
夭叔叔想出一法子,是我留在此地,让他一个人转棚子。
这难道算得好计策?要我一个人在此我可不能够,我愿意冒一点险担着心跑转去。有两个人,都扛着根矛子,我倒胆子壮一点!
回去是我打先,我把当路的花蛇同骤然从身后撺来的野猪娘打跑,对付前面倒容易多多了。
在棚子内一面喝水一面吃我们从冈下取来的红薯,吃得两人肚子到发胀方才止。吃薯剥皮本来只是城里人的事,因为取来的薯三个我还吃不完,两人便只拣那好的中心吃,薯的皮和薯的边,夭叔叔便丢到棚外去。
若是我们初醒还只二更天,等到我们把薯吃了时,大约也是快到三更尽了。四伯不来真有点怄人。特意带我们来又骗了我们自顾去打围,我们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里去就可以见到那死猪!或者,这时四伯他们正在那茶树林子岔路旁站着,等候那野猪一来,就飞起那有手掌宽的刃的短矛子刺进野猪肋巴间,野猪不扬不睬的飞样跑过去,第二个岔口上别一个人就又是一矛子……说不定野猪已是倒在茶林里,四伯等正放狗四处找寻吧。
远远的听到有狗在叫,不过又象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显然吃多了红薯,眼睛闭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闭起眼,听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象在模糊要醒不醒的当儿,我听到一样响声,这响声反反复复在耳朵里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竖起来。
为这奇怪声气闹醒后,我就细细的去听。又不象长腿蚱蜢,又不象蛐蛐。是四伯转来了么?不是的。倒有点象我们那只狗。可是狗出气不会这样浊。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这是一匹小野猪!我绝不会错,这真是一匹小野猪!它还在咦咦嗡嗡的叫!不止一个,大约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边嚼那红薯皮。又忽然发小癫互相哄闹。
我不知我这时应当怎么办。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还不曾醒,想摇他,又怕他才醒,嚷一声,就糟糕了。我出气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还是下蛮忍到我出声。不过这样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花样出来,可又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胆小心将我们的门略推。
声音是真校但这些小东小西特别的灵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飞跑下冈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几下,为得是我恨我自己放气沉了点。其实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门,纵想不出妙法子,总可再听一会儿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说手坏,这家伙,舍不得薯皮,又来了。
先是一匹,轻脚轻手的走到棚边嗅了一会儿,象是知道这里有生人气,又跑去,但马上一群就来了。不久就恢复了刚才那热闹。
我从各处的小蹄子脚步声,断定这小东西是四位。虽然明明白白棚里有好几把矛子,因为记得四伯说小野猪走路快得很,几多狗还追不上,待我扯开门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么?我又不敢追。那些小东小西大概总还料不到棚内有人正在打它们的主意,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担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账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合算,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外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余地,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这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
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命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落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象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象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插嘴。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象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做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头颈直遥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蜜柑
一
到星期,S教授家是照例有个聚会的。钱由学校出,表面归S教授请,把一些对茶点感到趣味的学生首领请到客厅来,谈谈这一星期以来校中的事情。学生中在吃茶点以前心里有点不愉快的就随意发挥点意见,或者是批评之类,S教授则很客气的接受这意见,立时用派克笔记录到皮面手册子上头,以便预备到校务会议席上去提案。其实这全是做戏。等到鸡肉馄饨一上席,S教授要记也不能,学生们意见便为点心热气冲化了。纵或是吃完点心仍然可以继续来讨论,但是余兴应为S教授太太来出场,在一杯红茶以后,大家又都觉得极其自然的是应各个儿分开,散到园子内树下池边去谈话,也才象个会,所以S教授手册上结果每次记录都只是一半。不过这正可证明圣恩大学显然是全满了学生意,纵有一点儿不惬人意处,茶点政策亦已收了效,不怕了。
在这种聚会上,有一个人所叨的光要比每次馄饨酥饺所费还要多,这是少数学生也极明白的。但这关于个人的私德。
有些地方本来德行这字原只放在口上讲讲就行的,如象牧师的庄严单单放在脸上就够了一个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说好。并且,又据说有一类人正因为常常有人做了文章形容过,不依做文章的人,说是轻视了上帝,这一来,天国无从进,危险的,莫让诅咒落在自己的头上吧,我真不说了。
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了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上面做一些神秘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在这样天气下,一个年青人没有遐想那是他有玻再不然是已经有个爱人陪到在身边,他只在找出一打的机会使女人红脸,没有空再去想那空洞爱情了。
本星期仍然有例会,男女同学仍然都象往天一个样来到S教授住处,聚在一块儿,用小银匙子舀碗内的鸡肉馄饨吃,第二次又吃火腿饼,一人各三个,放到银的盘子里,女人平素胃口本来是弱的,这时可是平均分到吃。吃完后,美国瓷器绘有圣母画的杯子装着红茶出来了。
坐在主位的教授太太开了口:
“这样天气好,大家正可以到那园子里玩一个整天!”
“我们还有一大篓蜜柑,是吴师母昨天送我的太太的;大概太太今天要请客,所以留大家!”
S教授说了就微笑。这是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大学教授在学生面前不失尊严的微笑。
学生是抚掌。
有蜜柑吃抚掌原是值得的。
“柑子正要吃,不然放着天热会坏了,”教授太太站起身来说,一面用手指点餐桌上客的数目。
这一来,几个刚才离开众人到沙发上去躺的男生立时又走过来恢复原位了。
“我要数,”太太说,“我有一个好意见,我数你们哪一个有女朋友,这柑子就可多得两三个,因为天气这样热,别人去到树下说情话,口自然会干。你们没有女朋友的,陪到S先生到这客厅中谈话,还有茶,所以各人有了两个柑子也够了。”
“那不成,大家是一样,S师母不应特别爱他们的。我们没有朋友在此是师母的过,为什么不先日早告给我们,我们纵没有,也好要师母帮到找?”
男人方面涎脸原是自然的。女人方面原来只是一个人的便早红了脸。
“师母说的话是有心袒护几个少数帝国主义者!”这是一 个曾经在学生会做过主席的抗议,话说得漂亮透了。
另一个,正要同S教授商量一点私事的,就说:“我们陪到S先生也是要说话,难道就只有谈情话能够使人口干么?”
“那你们有茶,有牛奶,有可可,在客厅里多方便!”
“可是凭天理良心说,我们没有情人的,应当在柑子上多得一点便宜,也才是话!”
“…………”
这是一个利权得失的大问题。又因为在S教授夫妇面前撒一点娇不妨事,于是这边以理由的矛来攻,那边的理由盾牌也就即刻竖起来。宁可大家慢吃点,分配方法不妥帖,大家也就不能即刻散开的。
“好,算我的。你们这些陪到我同师母谈话的人,我要师母回头再送你们一样好点心,总算公平吧。”S教授说。
幸得S教授来解决,于是叫了听差即把蜜柑篓子取出来,分散了。
二十三个人中十二个人得了双份,其余则等候别的东西再看了。
这之间,有一个人忍受了损失不说话,蜜柑分到她的面前时,却只取两个。
“怎么,交际股长难到是一个人么?”师母笑了。
不。当真不。这中有三个人原是都可以算得够同她在一 块儿来谈情话的,但人是三个,就不好办了。她很聪明的只取单份,使他们三人都无从争持。大家本来都知道,只暗笑。
三人见到是这样,也只取单份。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学政治的,一个人是在学校中叫做诗人的小周,那么一来,政治显然是失败,诗人也算失了恋,明日周刊上大致又可以见到一首动人的爱情散文诗了。
领双份的大大方方用手巾兜起蜜柑两个两个走去了,剩下的便是一些两方面都算失败了的人。不过不到一会儿,客厅中人就又减少了一半,这因为还有两对是那已有交情不愿众人明白的男女,所以牺牲了蜜柑,保存了秘密,此时仍然走到别处谈私话去的。
天气这样好,正是诗人负手花下做诗的好时节,况且又失意,小周先就顾自跑到后园池子边去了。
交际股长密司F,乘到大家不注意,也一个人离开了客厅。大凡学政治的人头脑都是一个公式所衍化,是以两人看到自己的蜜柑,为诗吸引去,也不敢再追上前去看看命运的。
密司F不消说是即刻就把小周找到手。
直到密司F走到身边来小周才知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却来此地玩?”
“那你?”
一
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相对笑,于是站着那个就酥酥软软挨到身边坐下来,这一坐,下期周刊诗的题目变了一个了。
我再说一遍: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那上面做一些神秘的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池子边是算得S教授住处顶僻静树多的一个好地方。虽然这些人都向这地方走来,一些小土坡,这里那里堆起来,却隔断了各人的视线。花是那么象林象幔的茂盛,还有大的高的柳树罩得池边阴凉不见天。明知是各人离得都不会很远,喊人也能听得到,但是此刻各人正是咬到耳朵说些使那听的人心跳脸红话语的时节,谁也不会前来妨碍谁。
因此大家都能随意点,恣肆点。
回头来,密司F转身到客厅,见到一个茶几上放了个柑子,口正干,不客气的就撇开吃了。大家全都不注意。只是当密司F同到一个政治学生眼光相碰时,脸红了。柑子就是这位政治学生故意放下的,她心明白了,只冷笑。她揣想:“下一次必定又会有人提议,在周刊上不得常登一些无聊诗歌的。……”
一九二七年四月于北京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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