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有一天,柯希莫在白腊树上观望。太阳金光耀眼,一道光芒直射草地,使豌豆似的黄绿变成了翡翠般碧绿。远处深黛色的橡树林里有些树枝摇动,从里面跳出一匹骏马。马鞍上驮着一位黑衣骑士,穿一件披风,不对,是一条长裙,不是一个男骑士,而是一位女骑手,她急驰而来,是一位金发女郎。
柯希莫开始心怦怦直跳,他满心希望那位女骑士走近,以便能够看清她的脸,那张面孔将是美丽非凡的。可是除了期待她的到来和期待她的芳容之外,还有第三种期待。这与前两个企盼交织在一起的第三个企盼是希望这越来越光彩照人的美貌能够满足内心需要,唤起一个几乎淡忘了的熟悉印象,一个只剩下一种轮廓,一种色彩的记忆,并希望能使其余的东西一起重新浮现,或者最好是在现成的某种东西里重新找到记忆中的东西。
他这样思忖着,竟然没有看见此时她正靠近了他旁边的草地的边缘,那里耸立着狮子石柱。而这种期待开始变得痛苦起来,因为他发觉女骑士并不是朝着石狮直线地穿越草地,而是斜行穿插,因此她可能很快重新隐遁森林。
正当他快要看不见她时,她猛然拨转坐骑,现在从另一条斜线横越草地,这条路线肯定会使她离他稍近一些,但是同样可能导致她在草地的对面消失。
正在这时候柯希莫发现另外两匹有人骑着的棕色马从树林里钻出,来到草地上。他很扫兴,但是他尽力马上消除这不愉快的想法,坚决认为那两个骑士无足轻重,只消看着他们如何跟在她后面东奔西跑就是了。他们当然是不足挂虑的,虽然;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给他带来了厌恶之感。
这时,那女骑士没有离开草地,又一次调转马头,但是向后转,离柯希莫更远了……不,此刻那马在原地转圈,在那里飞跑,那动作像是故意让两位乱跑的骑士摸不清方向,实际上那两位现在跑远了,他们还没明白她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去了。
现在一切都真正朝着他来了:女骑士在阳光下飞驰,越来越美、越来越符合柯希莫记忆中所渴求的东西,唯一令人不放心的是她的路线依旧是七弯八拐的,让人不能预先看出她的意图。两位男骑士也不明白她在往哪里去。他们竭力跟上她的变化、结果白走了许多路。但是他们始终显得意志坚定,身手矫健。
来了,出乎柯希莫的意料之外,骑马的女子来到离他很近的草地的边缘上,现在她从两根石柱之间穿过,蹲在那上面的两只狮子仿佛是为了欢迎她而放上去的。她转身向草地和草地上的那一头做了一个表示告别的宽广动作,迎面向前跑来,从白腊树下经过。柯希莫这时看清了她的面庞和整个人。她端坐在马鞍上,有一张少女气息的高傲女人的脸,前额恰当地生在那双眼睛之上,眼睛恰当地长在那张脸上,鼻子、嘴巴、下巴、脖子,她的每一部分都恰到好处地与她的其它部分相称。这一切一切都使他回忆起十二岁时他上树的第一天见到的那个打秋千的女孩:索福尼斯芭·薇莪拉·薇莪兰特·翁达利瓦。
这个发现,也就是在刚看见她的最初一瞬间就产生了的说不清的感受发展到了能够向自己宣告是这样一个发现的程度了。使柯希莫浑身热血沸腾,他真想大声呼唤,使她抬起头来看看白腊树,看到他自己,可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只是白鹬的鸣叫声,她没有转过身来。
现在白马跑进了栗子树林,马蹄踩破了散落在地上的长着毛刺的栗子球,使光亮的木质硬果壳露出来。女骑士忽东忽西地策马前行,柯希莫时而想她已经走远了,追不上了,时而在树上看见她突然重新出现在前面的两行树干之间。她的忽隐忽现使他更激动,回忆使男爵心中犹如一团热火升腾,他想让她听见一声呼唤,表示自己的存在,可是从他嘴唇上响起的只是山鹑的啾啾声,她没有注意。
两位紧追不舍的男骑士,似乎还没有弄清楚她的意图和路线,继续向错误的方向跑,不是闯进了荆棘丛生的荒地就是陷入了沼泽之中,而她却安然无恙地飞驰,别人休想抓得着她。她还不时向骑士们发出种种命令或提示,有时扬起拿马鞭的手。有时从角豆树上摘下豆夹扔在地上,表示告诉他们应当从那里走。骑士们立刻奔向那个方向,沿着草地或河岸急驰,可是她却转向另一边,不再理睬他们。
“是她!是她!”柯希莫想着,希望使他越来越兴奋。他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可是从嘴唇上出来的却只是一声鹊鸟悠长的哀鸣。
可以看出她的这些来去,对骑士们的欺骗和耍弄的花招都是围绕着一条路线。虽然它弯弯曲曲并不规则,仍不失为一种可能的愿望。猜出这种企图,不再持追不上她的想法,柯希莫自言自语:“我要去她将到的地方。至少,她要去那边就不会停留在这里。”他跳上他的路,走向翁达利瓦家荒废的旧花园。
在浓荫之下,在那芳香四溢的空气里,在那些颜色和形质独特的树木花草之中,他沉浸在对那个小女孩的回忆里,几乎忘记了女骑士,或者是他没有忘记她,只是觉得也可能不是她,虽然对她的等待和盼望已经是那么真切,就像她已经来到了那里。
他听见一阵响动,是白马踏在鹅卵石上的蹄声。她进入花园后不再疾驰,女骑士好像要仔细地打量和辨认每一件东西。听不见愚笨的男骑士们的任何动静,她一定是彻底地把他们甩掉了。
他看见她了。她环绕着水池、凉亭和水缸走了一圈,看见垂挂着气根的树木变得粗壮了,王兰花落英缤纷。但她没有看见他。他用戴胜鸟的咕咕叫,用草地鹨的啭鸣,呼唤她,这些声音汇入了花园中各种鸟雀的繁多的啁啾中。
她下了马鞍,握着缰绳,牵马步行。它来到别墅前,放开马,走进门厅。她大声吩咐:“奥尔登西亚!加埃达诺!达尔奎尼奥!这儿需要粉刷,需要重新油漆百叶窗,把壁毯挂起来!我要在这里放圆桌,那里放长条桌,中间摆斯频耐琴,所有的画都要换位置。”
柯希莫这时才明白,在他粗心大意地看来一直是无人居住的关闭的房子,现在却是敞开着的,里面有许多人。仆人们在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开窗通风、布置家具、拍打地毯,是薇莪拉回来了。那么,薇莪拉重新定居翁布罗萨,她重新拥有她小时候离去的别墅!但是,柯希莫胸中高兴的心跳与害怕的心跳没有很大区别,因为是她回来了,在他眼前的她是这样地超出他的预想和傲气十足,这就意味着他失去了她,记忆中的她不复存在了,那在树叶的神秘的芬芳之中和阳光穿过的绿色里的她不复存在了。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得不躲开她,那么对孩提时的她的最初的记忆也将消失。
柯希莫在这种变化了的心跳中看见她在仆人中走动,指挥他们搬动长沙发、钢琴、角柜、接着匆匆走进花园,重新骑上马,后门跟着一群仍然恭候吩咐的人,现在她对园丁们讲话,告诉他们应当如何重新修饰荒芜了的花坛,如何在小路上重新铺设被雨水冲掉的鹅卵石,如何重新安置柳条椅、秋千……
她高高地扬起手指指以前挂过秋千的那根树枝,现在应当重新吊起秋千,绳子应当多长,摆动的幅度应当多大。她这么指手画脚地说着,眼光投到了玉兰树上。从前柯希莫就是从那上面出现在她面前的。他在玉兰树上,就在那里,她又看见了他。
诧异,非常惊讶。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当然,她立刻恢复了常态,像平素一样摆出一副骄矜的架式,但是就在她露出惊奇表情的那一刹那间,她的跟晴和嘴笑了,露出一颗牙齿,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接着她尽可能地用一个人谈起一件寻常事情的自然语气,但她没能掩饰住她的高兴和兴趣:“哟,你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这样留在这里,从没有下来过吗?”
柯希莫终于把快要冲口而出的麻雀的叫声变成了一句话:“对,是我,薇莪拉,你还记得吗?”
“从来没有,真的从来没有把脚踏上地面吗?”
“没有。”
而她,好像觉得自己过分坦率:“噢,你看你不是做到了吗?那么后来不是很难办。”
“我等你回来……”
“好极了!喂,你们,把那幅窗帘放到哪儿去呀!都放在这儿,我看着!”她回过头来打量他。柯希莫那天是一身打猎的装扮,头戴猫皮帽,肩挎火枪,显得粗野。“你像鲁宾逊!”
“你读过那本书!”他马上说道,为了向她显示自己也知道。
薇莪拉已经掉过头去:“伽埃达诺!阿姆贝利奥!枯树叶!到处都是枯树叶!”又对他说:“过一小时以后,在花园的尽头见,你等着我。”她骑上马跑去发号施令了。
柯西莫跳进树林深处。他真希望这些树木比现在还稠密一千倍,他必须踏过大量的树叶、树枝、荆棘、香忍冬和铁线蕨并且钻进去,只有当全身都被草木淹没时他才开始考虑自己究竟是兴奋还是发疯了。
在花园尽头的一棵大树上,他用膝盖紧紧地夹住树干,掏出外祖父冯·库特维茨以前用过的一只老式大怀表看时间,心里想,她不会来了。然而青年女子薇莪拉几乎准时到来,骑着马。她在树下停步,并不朝树上看一眼。她没戴帽子,也没穿女骑士装,镶花边的白色女衬衣配黑底裙子,简直像修女的打扮。她站在马镫上把手伸给他,他拉住她,她踏着马背上了树,然后还是不看他,迅速地向上攀缘,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杈,坐下来。柯西莫蹲在她的脚边,他只能这样开始说话:“你回来了?”
薇莪拉嘲弄地望着他。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金发碧眼。“你怎么知道呢?”她说道。
而他没听懂她的玩笑话:“我在公爵猎场的草地上看见你……”
“那猎场是我的。长满了大荨麻!你都知道了?我是说,关于我的事情?”
“不……我只知道现在你成寡妇了……”
“当然,我是寡妇,”她拍了一下黑裙,解释道,并且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成天在树上探听别人的事情,结果你一无所知。我嫁给了托莱马依科老头子,因为我父母逼我嫁给他,他们逼迫我。他们说我卖弄风骚,不能没有一个丈夫。我当了一年的托莱马依科公爵夫人,这是我一生中最无聊的年头,虽然我同那老头子呆在一起的时间不满一星期。我再也不踏进他们的任何一处古堡、废墟和旧房子了。那些地方爬满了毒蛇!从今以后我将留在这里,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家知道,以后我还会走的。我是寡妇,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总是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说实话,托莱马依科也是我要嫁的,因为嫁给他对我很合适,说他们强迫我嫁给他是假的,他们只是希望我出嫁,不论好歹,那么我就挑选了求婚者中最衰老的,幸亏有这么一位。‘这样我将早当寡妇。’我说了。而且实际上我现在是了。”
柯希莫被滔滔而来的消息和不容置疑的断言惊呆在那里,薇莪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了:卖弄风骚,寡妇和公爵夫人,组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他能够说出来的全部话语是:“你向什么人卖弄风骚呢?”
她说:“瞧,你嫉妒了。当心,我以后决不允许你吃醋。”
柯希莫真的由于被煽起的妒火而感到了要吵架的冲动。接着他马上转念一想:“什么?嫉妒?可是她为什么认为我会为她生出妒嫉之心呢?她为什么说‘我以后决不允许你’这样的话呢?这好像是说她想我们……”
这时,他的脸涨红了,激动不已,他想告诉她,问她和听她解释。相反,却是她向他发问,干巴巴地:“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
“哦,我做了些事情。”他开始说道,“我去打猎,连野猪也打过,但是主要是猎狐狸、山羊、貂、还有大家都知道的鸫和画眉,后来海盗来了,一些土耳其海盗上岸,发生了一场恶战,
我的叔叔死在那次冲突中;我读了很多书,为我自己读,也替我的一位朋友读,他是一名被吊死的强盗;我有狄德罗的整套百科全书,我还给他写信,并且得到了他从巴黎写来的回信;我干过许多活计,修剪树木,我从大火中抢救了一片森林……”
“……你将永远爱我,绝对地爱,爱我胜过一切,你会为我做任何事情吧?”
对她的这番戏谑的话,柯西莫感到惊愕,说道:“是……”
“你是一个仅仅为了我而生活在树上的男人,为了懂得如何爱我……”
“是……是……”
“吻我。”
他将她挤靠在树干上,亲吻她。他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的美颜容颜,仿佛以前不曾看到过似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为了你。”她解开白衬衣,青春的胸脯,玫瑰花般的乳头,柯西莫伸出手来刚刚触摸到,薇莪拉就顺着树枝往上逃,好像飞起来一样,他跟在她后面攀缘,她的裙裾拂着他的脸。
“你带我去哪儿呀?”薇莪拉说道,就像是他在前面引导她,而不是她把他丢在自己的身后。
“从这边走。”柯西莫说着,开始为她引路,每当从一棵树跨越到另一棵树上时,他就拉住她的手或者搂着她的腰把她接过去,他教她如何走步。
“往这儿来。”他们走上几棵从陡峭的山崖上向外伸出去的橄榄树上,爬上其中一棵的顶端。他们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大海象天宇一般广阔、明净、安谧,在此之前他们从枝叶里只能窥见好像碎裂了的一片海水。地平线延伸得宽广又深远,蓝色的海面平展而空旷,不见一线帆影,略现水纹,显示有微波荡漾。惟有清风从海滩的沙地上吹过时,才听到犹如叹息般的风声。
柯希莫和薇莪拉眯着眼睛往下溜,回到树叶中间深绿色的浓荫里:“去那边。”
他们爬上一棵核桃树,在主干的顶部有一处盆形的凹陷,是很久以前斧头砍下的痕迹这里就是柯西莫的藏身所之一。那里面铺着一张野猪皮,周围放着一只长颈圆肚的大酒瓶,一只碗和一些工具。
薇莪拉扑倒在野猪皮上:“你带过别的女人来这里吗?”
他迟疑着。薇莪拉说:“如果你没有带来过,你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男人。”
“带来过……一些……”
他挨了不折不扣的一记耳光:“你就是这样等我的吗?”
柯希莫摸着被打红的脸颊,不知说什么好;可她却好像是恢复了情绪,而且满不在乎地问:“她们如何啊?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不如你,薇莪拉,不如你……”
“我怎么样你知道什么,喂,你知道什么呀?”
她变得温柔甜蜜,柯希莫对她瞬息骤变的情绪,连连吃惊。他挨近她。薇莪拉的毛发和肌肤犹如黄金和香蜜。
“你说话呀。”
“你说……”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二十二
他们首先去拜谒的就是那棵刻了字的树,字迹深陷在树皮里,已经陈旧变形,不象是出自人手刻写了,字母变得粗大:柯希莫,薇莪拉——靠下一些——佳佳。
“在那上面?谁刻的?什么时候?”
“我,当年。”
薇莪拉很感动。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了指那两个字:佳佳。
“我的狗。也是你的,矮脚狗。”
“图尔加雷特吗?”
“佳佳。我这么叫它。”
“图尔加雷特!那年我出发之后发觉他们没有把它装上马车时,我哭得好厉害呀......那时我并不在乎以后见不着你,而是为失掉了矮脚狗而伤心!”
“如果没有它,我就找不到你了!是它在风里嗅出你就在附近,在找到你之前它一直焦虑不安。。。。。。”
“我刚瞥见它气喘咻咻地跑进行宫,马上就认出是它......旁边的人说:‘这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弯下腰查看它身上的毛色和花纹。‘这可是图尔加雷特呀!是我小时候在翁布罗萨养的短脚狗!’”
柯希莫笑了。她忽然皱了一下鼻子:“佳佳......多么难听的名字呀?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么丑的名字呢?”柯希莫顿时脸色黯然。”
此时佳佳却感到志得意满,没有丝毫的不痛快。它那颗为两个主人操碎了的心终于得到了安宁,为了把侯爵夫人引到禁猎区边上柯希莫所在的白腊树前来,它曾经煞费贫苦心地忙碌数日。它衔住她的裙裾拉她,或者叼走她的一件东西边向草坪,让她追赶过来,她说:“你要干什么?你把我拖到哪里去呀?图尔加雷特!站住!我找回一只多么讨厌的狗!”但是短脚狗的出现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对翁布罗萨的怀念,她很快就着手准备从公爵的行宫搬出,回到长满奇花异木的别墅旧居。
她回来了,薇莪拉。对于柯希莫来说,最美的季节开始了。对于她也是。她骑着白马在田野上奔跑,看见了出现在蓝天和树叶之中的男爵,她立即从马鞍上站起,抓住斜生的树干,顺着树枝爬上树,她很快变得几乎同他一样是爬树的行家里手了,跟着他到处转悠。
“呵,薇莪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爬向哪里......”
“爬到我身上来。”薇莪拉悄声细语。他欣喜若狂。
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非凡的经历,在欢愉之中体验到了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献身、力量这一切心灵之美。他们的小天地是在那最难以到达的枝叶错综复杂的大树之巅。
“上!”他指着树枝间最高的一个树杈大声说道,他们一起跑起来向那上面奔去。在他们之间开始一场杂技竞赛,会合时的拥抱使竞赛达到高潮。他们悬在半空中相亲相爱,背靠着或手吊着树枝,她象飞来一般扑到他身上。
薇莪拉在性爱上的独特追求与柯希莫的特殊的性爱方式相一致,偶尔不和谐。柯希莫讨厌扭扭捏捏、娇滴滴、软绵绵、矫揉造作的那一套,他不喜欢任何不是天然情爱的表现。共和派的道德即将产生,既严肃而同时又很放荡的时代正在蕴酿之中。柯希莫,这个现在不知厌足的情人,过去是一个信奉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的清教徒。他不断地追求爱情的幸福,到头来却总是对肉欲产生反感,他甚至怀疑接吻、抚摸、喁喁情话减弱或者取消了原始的快感。是薇莪拉使他产生冲动,他同她做爱之后从没感到过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他还就这个问题进行哲学上的探讨,写了一封信给卢梭,也许搅得卢梭思想混乱,他没有回信。
但薇莪拉也是风雅女人,任性骄纵,在血统上和心灵上都是基督徒。柯希莫的爱满足了她的情欲,但没有使她的幻想得到满足。因此,有时发生口角和抱怨,但是吵闹的时间很短,他们的生活以及周围的世界毕竟是那么地丰富多采。
他们感到疲乏了,就去找他们那些隐蔽在枝叶最茂密的树上的安乐窝:象一片卷曲的叶子一样包裹住他们的身体的吊床。或者是帷慢随风飘动的悬空帐篷或者是羽绒床铺。在这些设施上显示出薇莪拉女士的天才:侯爵夫人无论到何处,都有本事创造出舒适而讲究的环境和发明一种难得的方便。看起来很难做到的事情,她却奇迹般地很快实现,因为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办到。
欧鸲停在他们这些空中洞房上歌唱,孔雀蝶成双成对地飞进帐篷。伏天的下午,当瞌睡袭击了两个偎依着的情人时,一只松鼠钻进来,寻找可以啃噬的东西,用毛茸茸的尾巴打他们的脸,或者啃他们的大脚趾。他们仔细地关好帐篷,那么又有情况发生:一窝睡鼠啃破帐篷顶,摔落到他们身上。
那是他们互相了解的时期,他们讲述各自的经历,彼此提问。
“你感到过孤独吗?”
“我想念你。”
“孤独浊是因为与世隔绝吗?”
“不是。为什么会呢?我一直同别人打交道:我摘收水果,修剪树木,我跟神父学哲学,我同海盗打仗。难道别人不是这样生活吗?”
“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因此我爱你。”
可是男爵还没有弄清楚薇莪拉愿意接受他的什么和不愿意接受什么。有时候只因一件小事情,他的一句话或是他说话的语调就会使得侯爵夫人勃然大怒。
例如他说:“我同贾恩.德依.布鲁基一起读小说,同骑士一起设计水利工程......”
“同我呢?......”
“我同你做爱。比方说:修剪吧,水果......”
她缄默了,身子-动不动。柯希莫立刻觉察出惹她生气了: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为什么?怎么啦?薇莪拉,是我说了什么吗?”
她好象离开他一百里远,既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脸板得象大理石。
“别这样,薇莪拉,你怎么啦?办什么呀,请你听我说......”
薇莪拉站起身来,不用他帮助,就灵活地从树上往下走。
柯希莫还是不明白他错在哪里,他还是想不出,或者根本不想,反正他不懂。为了更好地表白他的无辜:“别这样,你没有听懂我的话,薇莪拉,你听我说......”
他跟着她一直下到最低处的侧枝上:“薇莪拉,你不要走,不要这样,薇莪拉......”
她这时开口说话了,但是对马说的,她已经来到马跟前并解开拴马的绳子,跨上马鞍,走了。
柯希莫开始担心了,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别走,薇莪拉,告诉我,薇莪拉!”
她飞驰而去。他在树上追赶:“我恳求你,薇莪拉,我爱你!”可是他望不见她了。他急忙往前赶,脚踩到一些不结实的枝条,冒着摔下去的危险,蹦跳着走。“薇莪拉!薇莪拉!”
当他肯定自己已经追不上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时,又看见她骑着马从眼前一路小跑而过,并不抬头看他。
“你看,你看,薇莪拉,我在干什么!”他开始用光头朝树的主干撞击(说实话,他的有非常之硬)。
她还是不看他,她已经走远了。
柯希莫期待着她会绕着树木弯弯曲曲地折回来。“薇莪拉!我太伤心了!”他把身体倒悬在空中,头朝下,两只脚勾紧树枝,用拳头猛打一阵自己的头和脸。或者以一种破坏性的疯狂毁坏树冠,一棵枝叶茂盛的榆树在几分钟之内变得光秃秃的,被剥掉了装饰,仿佛下过冰雹一般。
但是,他从不以自杀相威胁,而且,他从不用任何方式威胁别人,他不会在感情问题上进行讹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在他已经做了之后,行动就宣告了他的想法。他不会在还没有做时就扬言要如何如何。
在某个时刻,薇莪拉夫人像她突然生气一样出人意料地露面了,柯希莫的一切发疯的行动似乎都不曾使她受感动,某一行动却出其不意地点燃了她心里的怜悯和爱情之火:“别这样,柯希莫,亲爱的,等着我!”她从马鞍上跳起,匆匆爬上一棵树,而他在高处早已伸出双臂,准备把她拉上去。
爱情像吵架一样疯疯傻傻地重新开始。这其实是一回事,但柯希莫对此一点也不开窍。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爱你。”
这时是他发火了:“不,你不爱我!爱着的人需要幸福,不要痛苦。”
“爱着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
“那么你存心让我受苦。”
“对,为了证实你是不是爱我。”
男爵的哲学拒绝走极端:“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
“爱情包括一切。”
“痛苦总是会被克服的。”
“爱情不排斥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接受了,因为你爱我并为此忍受痛苦。”
在柯希莫身上,痛苦表现为摔打叫嚷,快乐也在心里装不住了,它要迸发出来。当他的幸福达到某一程度时,他不得不从情人身边离开,一边跳跃一边叫喊,宣扬他的情妇的美丽可爱:
“我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
那些坐在长凳上的翁布多萨的闲人和老海员,对于他这种倏然而至已经见惯不惊了。他们看见他沿着圣栎树跳跃过来,听见他吟诵:
姑娘,在你那里,在你那里,
我寻找我的幸福,
在牙买加岛上,
从黄昏到早晨!
或者:
有一块金光灿烂的绿草场。
带我去,带我去,我将在那里安息!
随后就销声匿迹了。
不论他的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的知识是如何地缺乏深度,都能让他将各种语言混合在一起尽情恣意地大叫大嚷,抒发他心中的感受。他的心愈是被强烈的激情所振动,他的语言就变得愈是含混不清。人们还记得有依次,翁布罗萨的居民聚集在广场上庆祝守护神节,广场上竖起一根夺彩杆,拉起彩带,插起小旗子。男爵出现在一棵梧桐树顶上,以他特有的耍杂技式的灵敏快捷的跳跃,纵身跃上夺彩杆,一直爬到杆顶,大声喊到:“美妙的维纳斯的屁股万岁!”他顺着涂了肥皂的杆身滑下,几乎触地时停住,飞快地再向上爬至杆梢,从奖品中拿出一块粉红色圆形的乳酪,再一跳飞身上了梧桐树,不见了人影,让翁布罗萨的居民们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比这种奔放的表露更使女侯爵感到幸福了,感动得她以同样热烈的爱来回报他。翁布罗萨的人们看见她快马急弛,脸几乎埋进白色马鬃里,就知道她是跑去同男爵幽会。她在骑马上也表现出一股爱的力量,柯希莫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与她相互依随,虽然他很欣赏她对骑术的爱好,但是这也是心生嫉妒和忧虑的隐秘原因,因为他看见薇莪拉拥有一个比他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并且懂得他不可能独占她,不可能把她禁锢在他的王国的边境线之内。侯爵夫人呢,从她那一方面说,也许她为自己不能同时身兼情人和女骑士而苦恼:有时她难以分辨清楚自己需要的是同柯希莫的爱还对马的爱。她不满足于在树上用腿脚奔跑,她真想骑上她的骏马在树上驰骋。
其实她的马在费劲的沿着斜坡或峭壁往上走时,就变得像一匹鹿一样得举前足跳立了。薇莪拉有时驱使他冲向一些树木,从它们向外斜伸的枝上飞跃过去。比如一些苍老的橄榄树,白马不时会跳上主干的第一个分杈。她养成了不再拴在地上,而是拴在橄榄树上的习惯。她跳下马,让马啃食树上的叶子和嫩枝条。
因此,有一次一个多嘴多舌的人走过橄榄园并抬起好奇的眼睛看见男爵和侯爵夫人在树上拥抱,马上去告诉旁人,还添枝加叶地说:“白马也站在一棵树顶上!”这被认为是他的幻觉,谁也不肯相信。因此这对情人的那一次幽会也没有被打搅。
二十三
我刚才讲到的事实证明,对我哥哥过去的风流韵事从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翁布罗萨居民们,现在对于可以说是在他们头顶上发生的这种爱情,保持了如此可敬的克制态度,好象是面对着什么比他们自身更伟大的东西。不仅女侯爵的行为没有受到指责,而且对于她的外露的表现,也无人非议,比如骑马飞奔(“谁知道她去哪里,这么着急”人们说道,虽然他们清楚地知道她是去同柯希莫相会),或者是她放在树顶上的那些家俱。那时已经出现了一种社会风气,把任何事情都看成是贵族们的时髦玩意儿,是他们的许多怪癖之一(“如今是男男女女都跑到树上去了。他们再也想不出新花样啦?)总而言之,虽然一个比较宽容的时代正在到来,然而它更虚伪了。
男爵每次在广场的圣栎树上露面的时间长了,这是她已离去的标志。因为薇莪拉有时要远远地走开几个月,去管理她的那些分散在欧洲各地的财产,但是这些离别总是发生在他们的关系产生裂痕,而且是侯爵夫人由于柯希莫不理解那些她要让他明白的爱的表示而生气的时刻。薇莪拉并不是负气而去,他们总是在这之前就和解了。但是在他心里留下疑惑,他想也许是对他厌倦了才决定做这次施行的,因为他没能挽留住她,也许她已经同他离心离德,也许一次旅行的机会或者一段时间的思考将决定她不再回返。于是我哥哥忧心忡忡地打发日子。一方面他努力恢复他在遇到她之前的生活习惯,重新去打猎和钓鱼,干农活,读书学习,上广场吹牛皮说瞎话,装得好象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样(在他身上依然存在着年轻人的顽固的傲气,不愿承认自已受到别人的影响),同时又毫不掩饰爱情给他的活力和自豪;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把许多事情都看淡了,没有了薇莪拉,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滋味,因为他的思绪总是往他那儿跑。他愈是想排开薇莪拉引起的纷乱的思绪,愈是感到她留下的空虚和等待她的焦灼。总之,他的恋情正像薇莪拉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赢家总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离得远远的。而柯希莫,很不情愿承认,到头来只能活受罪。
突然间,女侯爵回来了。在树上又开始了恋爱的季节,但也是嫉妒的季节。薇莪拉去过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柯希莫急切地想知道,同时又对她回答他的盘问的方式心怀恐俱,那是含义暧昧不清的答复,柯希莫觉得有理由对每一个回答产生疑问,他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折磨他,或者一切都可能是真的。在这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中,他的嫉妒时而隐退时而猛然发作,对于他的反应薇莪拉以总是变化莫测的态度回敬。有时他觉得她空前地依恋自己,有时又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点燃她的热情了。
再说侯爵夫人在旅行中的生活情形究竟如何,我们在翁布罗萨是无法知晓的,我们离大都市太远,那里的流言蜚语传不到我们耳朵里。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第二次幸游巴黎,是为几项生意合同而去(销售柠檬,因为那时许多贵族也开始做买卖了,我就属于最早动手干的那批人)。
一天晚上,在巴黎最有名气的一个沙龙里,我遇见了薇莪拉太太。她梳着讲究的发式,穿一件华丽耀眼的裙袍,真使人难以相认了,可是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她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不可能把她错看成任何别的人。她漫不经心地同我打个招呼,但是很快找到办法同我走到僻静的一角。她不等我回答就接二连三地问我:“您有您兄弟的新消息吗?您很快回到翁布罗萨吗?请你拿着,把这个作为纪念品交给他。”她从胸口里掏出一条丝绸手绢塞到我手上。接着她立即就被身后的一群崇拜者追上来。
“您认识侯爵夫人?”一位巴黎的朋友轻轻地问我。
“只是匆匆地见过几面。”我回答道,说的是实情,薇莪拉太太在翁布罗萨逗留期间,由于沾染了柯希莫的野气,不大同左邻右舍的贵族们往来。
“多么罕见的美貌招来多少麻烦,”我的朋友说,“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传说她在巴黎从一个情人转向另一个情人,这样不停地转换,使任何人不能说她是属于他的和他是最受宠的。可是每隔一阵子她就会失踪几个月,据说是躲进修道院里苦苦修行以示忏悔。”
我拼命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女侯爵在翁布罗萨的树上度过的时光竟被巴黎人当成是忏悔的时候;但是这些流言让我深感不安,它们向我预示了我哥哥倒楣的日子还在后头。
为了预防他将来过分受惊,我决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一回到翁布罗萨,我就去找他,他久久地向我询问旅途见闻,法国的消息,我却没有能耐向他提供任何政治和文学方面的消息,因为他早已知晓。
最后,我从衣兜里掏出薇莪拉太太的手绢:“在巴黎的时候我在一个沙龙里遇见一位认识你的贵妇人,她让我把这件东西和她的问候一起转给你。”
他迅速放下系在细绳子上的小篮子,把那方手绢吊上去,把它捧到脸上,象是在吸那上面的香气:“哦,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漂亮非凡,引人注目。”我慢吞吞地回答,“可是有人说这香味儿被许多位鼻孔嗅过了......”
他把手绢塞进怀里,仿佛害怕别人从他手里夺走似的。他红着脸对我说:“你没有用剑把这些谎言送回对你说话的人的喉咙里去吗?”
我只能坦白地说我没想过要这么做。
他沉默了片刻,后来耸耸肩头:“全是谣言。我知道她只是我的。”他没同我告别就踩着树枝扭头而去。我再次目睹了他拒绝一切逼迫他走出他的天地的的事情时的惯常态度。
从那之后看见他总是显得忧伤而烦躁,忽东忽西地跳来跳去。什么事情也不做,即使有时我听到他与画眉乌同声啼唱,他的声音总是越来越粗,火气越来越大。
侯爵夫人来了。象平素那样,他的妒火使她高兴。她觉得这有点儿刺激,有点儿开心。于是美丽的爱情季节又来到了,我哥哥很快活。
但是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指责柯希莫在爱情上的狭隘思想。
“你想说什么?说我好嫉妒吗?”
“你感到嫉妒是好事。可是你想让嫉妒心服从理智。”
“当然啦,我认为这更有用处。”
“你用理性思考得太多了。为什么爱情从来没有被理智说服呀?”
“我是为了爱你更深。做任何事情,经过理智思考,就增加了成功的可能性。”
“你生活在树上,却有公证人的头脑,不过你是一个患了骨节痛的公证人。”
“风险大的事情要用最明晰的头脑去应付。”
他们不停地争论,不到她弃他而走不休。到了那个时候,他呀,追赶一番,失望而归,狠揪自己的头发。
在那几天里,一只英国的旗舰在我们港湾的停泊处抛描。旗舰邀请翁布罗萨的显要人物和其它过往船只上的军官一起联欢,候爵夫人到场出席。柯希莫从那天晚上起又感到了嫉妒的痛苦。分属两只船的两个军宫迷上了夫人,并且想方设法要压倒对方。一位是英国旗舰上的海军中尉;另一位也是海军中尉,但是那波里舰队的。他们租了两匹棕褐色的马,在侯爵夫人的阳台下穿梭似地来来回回。当他们相遇时那波里人朝英国人瞪一眼,简直要冒出怒火来把他烧死,而从英国人眯起的眼皮中射出的目光就象剑尖一样刺人。
而薇莪拉太大呢?她不那么卖弄风骚了,整天守在家里,站到窗前时身上穿的是晨衣,活象一个新近丧夫的小寡妇,让人想到她是不是刚刚脱掉孝服呢?柯希莫没有她跟他一起在树上,听不到白马奔腾而来的蹄声,就变得疯疯颠颠的了。最后他守卫在那个阳台前,盯着她和那两位海军中尉。
他正在琢磨看如何戏弄那两个情敌,让他们尽早回到各自的船上,可是他看见薇莪拉对这一位的追求和那一位的追求都以同样的方式回报,这又使他心生希望,她可能只是捉弄这两位,并且连带他一起。但他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她如果对两者中的一个略为做出偏爱的表示,他就立即干涉。
好,英国人一大早来了。薇莪拉站在窗前,他们对视微笑,候爵夫人扔下一个纸条,那军官在空中接住,看了看,鞠一躬,涨红了脸,扬鞭策马离去。一次约会!。走运的是英国佬?柯希莫发誓要让他从早到晚整天不得安宁。
就在那个时候那波里人来了。薇莪拉也向他扔下一个纸条。那军官读了,把纸条按到嘴唇上吻起来。因此他自以为是优先者。那么,另一位呢?柯希莫应当对这两位之中的哪一个下手呢?肯定是同二者之一,薇莪拉太太订好一次约会,对另外那个人她只不过是象往常一样开了一次玩笑罢了。或许她拿他们两个一起寻开心?
至于约会的地点,柯希莫猜想是花园尽头的一座凉亭。不久前侯爵夫人曾叫人整理和装饰一新,柯希莫对此心生猜忌,因为不再是她往树上搬帐篷和沙发的时候了:现在她关心的是他永远不能迈入的地方。“我要监视这座亭子,”柯希莫自言自语,“如果她同两位中尉之一约会的话,无疑就在这里。”他潜伏在一株印度栗树密匝匝的枝叶里。
太阳快落山时,响起一阵马蹄声,那波里人来了。“现在我对他发起挑衅!”何希莫想道,他用原始发射器把一团松鼠屎打到他的脖子上。军官吓了一跳,向四周张望,柯希莫从树枝里伸出脑袋,在探头时看见英国中尉正在篱笆外面跳下马鞍,把马拴在一根桩上。“那么是他了,也许那一位是偶尔路过这里。”一团松鼠屎射中他的鼻子。
“是谁在那里?(英语)”英国人说着,正要穿过篱笆,却与那波里同行面对面地撞上了。他也下了马,同样在说:“是谁在那里?”
“对不起,先生,(英语)”英国人说,“我可要请您立即撤出这个地方!”
“既然我有足够的权利待在这里,”那波里人说,“我请先生您走开!”
“任何权利都不能同我的相等,”英国人反驳,“我很抱歉,(英语)我不能同意您留下。”
“这是一个有关荣誉的问题,”另一个说,“我还要自报姓名。萨尔瓦托列.迪.圣.卡达尔多·迪·桑塔.马利亚.卡普阿.维特雷,两西西里王国海岸!”
“奥斯伯特.卡斯勒法特爵士,奥斯伯特三世!”英国人自我介绍,“我的荣誉要求你撤出战场。”
“决不在用这把剑把你赶走之前!”他拔剑出鞘。
“先生,您想较量一下?”奥斯伯特爵士说着,摆出防御的的姿势。
他们打斗起来。
“这正是我的心愿,同行,不是今天才想起!”他架起击剑第四姿势。
奥斯伯特爵士抵挡着说:“我早就跟踪您的行动,中尉,我等着你来打!”
他们势均力敌。两位海军中尉在进击和佯攻的假动作中累得筋疲力尽。正当他们激战到达高潮时,“上天的名义请你们住手!”薇莪拉太大出现在亭子的门槛上。
“侯爵夫人,这个人......”两位中尉齐声说,垂下剑头,互相指着对方。
薇莪拉太太说:“我亲爱的朋友们!放下你们的剑,我请求你们这样做!这是吓唬一个女子的办法吗?我喜欢这座亭子,它是花园里最清静和偏僻的地方,你们看我刚要朦胧入睡,就被你们的兵器的撞击声吵醒。”
“可是,夫人,”英国人说,“被您邀请到这里来的不是我吗?”
“您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太太......”那波里人说道。
从薇莪拉的喉咙里发出了声轻巧的笑,好象鸟儿的翅膀扑扇了一下:“哦,对,对,我先邀请了您……或者是您,我的脑子这么混乱......既然如此,你们想怎么样呢?快进来吧,请进,请......”
“夫人,我以为是一次对我个人的单独邀请。我弄错了。向您敬礼,并请求先告辞。”
“我想说的也一样,太太,我退避了。”
侯爵夫人笑道:“我的好朋友们......我的好朋友们......我是这么地粗心大意......我以为我邀请奥斯伯特爵士来是在一个时候......而唐.萨尔瓦托利在另一个时间......不,不对,请原谅我,是在同一时间里,但在不同地点......哟,不对,怎么可能是呢?……那好,既然你们两个都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坐在一起斯斯文文地聊天呢?”
两位中尉互相看看,然后又去打量她:“我们应当弄明白,侯爵夫人,您接受我们的情意只是为了捉弄我们两个吗?”
“为什么这么说呀,我的好朋友们,正相反,正相反……你们的苦苦追求不可能让我无动于衷……你们两人都是这么地可爱......这就是我的不幸......如果我看中奥斯伯特爵士的温文尔雅的话,我将不得不失去您,我的热情的唐.莎尔瓦托列......倘若我选取圣.卡达尔多中尉的深情,我将放弃您,爵士!啊,为什么不......”
“什么东西为什么不?”两位军官异口同声地问道。
那位薇莪拉太太,低垂了头说:“为什么我不能同时属于你们两个人......?”
从印度栗树的高处传来树枝断裂的一声响,那是柯希莫再也按捺不住了。
可是两位海军军官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得太厉害,没有听见这响声。他们一起后退一步:“这不行,太太。”
侯爵夫人拾起美丽的面庞,露出最灿烂的微笑:“那好,我将属于你们当中第一个为了完全讨我的欢心,作为爱情的表白,宣称准备也同情敌分享我的人!”
“太太......”
“夫人......”
两个中尉,向薇莪拉弓身施礼告别后,转身相对,彼此向对方伸出一只手,他们握手言欢。
“我相信您是一个正人君子,卡达尔多先生。”英国人说。
“我也不怀疑您的自尊,奥斯伯特爵士。”那波里人说。
他们转身背对女侯爵,向坐骑走去。
“我的朋友们......为什么这么生气......大傻瓜......”薇莪拉说着,但两位军官已经一只脚踏上了马镫子了。
这是柯希莫等待已久的时机,他预先感受到了报复的快乐,他早已准备好了,现在这两个家伙将要毫无防备地吃苦头了。虽然,柯希莫看见了他们向厚颜无耻的侯爵夫人辞别时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陡然感觉到同他们前嫌尽释。太晚了!可怕的复仇设施已不能撤除了!在一秒钟之内,柯希莫慷慨地预先通知他们。“站住!”他从树上大喝一声,“你们不要上马!”
两位军官高迅速抬起头来:“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你要我们做什么?”
他们听见薇莪拉在背后发笑,是他的那种扑哧一笑。
这两个人困惑不解,好像是有一个第三者,从头至尾观看着这出戏。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无论如何,”他们互向对方说,“我们两人团结一致!”
“捍卫我们的荣誉。”
“我们决不答应同什么人平分夫人!”
“一辈子决不!”
“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决定同意......”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然同心同德!我们将一起同意。”
“赞成!现在,你们走吧!”
听了这段新的对话,柯希莫气得直咬自己的一个手指头,他恨自己曾经打算放弃报复。“反正,就要有好戏看了!”他隐退进树枝里。两位军官跨上马。“现在他们该喊叫了。”柯希莫心里想,用手指堵住耳朵。两个中尉坐到了藏在马鞍垫子下的两张野猪皮上。
“背信弃义!”她们摔落到地上,大叫大喊,满地团团转,好象是同女侯爵算帐。
可是薇莪拉太太比他们更为气愤,向上面大骂:“黑心的猴子!魔鬼!”她冲上印度栗树的主干,从两位军官的眼里飞快地消失了,他们以为她被大地吞掉了。
在树上薇莪拉迎面碰上柯希莫。他们用冒火的眼睛互相狠狠的盯着,这愤怒使他们显出一种单纯,好象两个大天使。他们像是要互相咬起来,这时那女人尖声叫道:“啊,我亲爱的!”她又说道:“就是这样,我愿意你是这样,妒火中烧,按捺不住!”她已经把双臂搭上了他的脖子,他们拥抱在一起,柯希莫把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在他怀里扭动,把脸从他的脸上移开,好象在思考什么,然后说:“可是,他们两个也是,多么地爱我,你看见了吧,他们准备俩人一起共享我……”
柯希莫好象要朝她扑过来,随即他向上跳去,口咬树枝,头撞树干,他说:“他们是两条爬虫......!”
薇莪拉把脸板得象石雕一般离开他:“你需要向他们学习很多东西。”她扭转身子,快速地从树上爬下地。
两位追求者,忘记了过去的争夺,只感到疼痛,他们开始互相耐心地在身上找刺儿。薇莪拉打断了他们:“快!你们快上我的马车!”他们消失在亭子后面。马车出发了。柯希莫呢,还在印度栗树上,把脸埋进两只手掌里。
一个受苦的时期开始了,对于柯希莫是这样,然而对于两位对手也是这样。对于薇莪拉,可以说是一个愉快的时期吗?我认为女侯爵折磨别人只是因为想折磨自己。两位贵族军官总是形影不离地一起站在薇莪拉窗下,或者被一起邀请进她的客厅,或者只是他们两人长久地待在旅店里。她哄骗他们两个,要求他们不断地在新的爱情考验中进行竞赛。他们每次都宣称准备接受这些考验,他们已经愿意平分秋色了,不仅是这样,还愿意与别的人一起分享她的爱情。他们沿着让步的斜坡滚下去,已经停不住了。他们每个人都被企图用这种办法最终打动她并获得她对许诺的实施的愿望所驱使,而与此同时,他们又受着必须同对方齐心协力的盟约的约束。他们互相嫉恨,一心盼着解除联盟,现在他们还由于这种不光彩的自我贬低觉得自己正在堕落而受到内心的谴责。
每当她迫使海军军官们接收新要求后,薇莪拉就骑上马去告诉柯希莫。
“我说呀,你可知道英国人愿意这样和这样......”而且那波里人也是......”他刚看见忧郁地蹲在一棵树上的他,就对着他大声嚷起来。
柯希莫不回答。
“这就是绝对的爱。”她还说下去。
“你们都是绝对的混蛋!”柯西莫咆哮着,引退到一边去。
这就是那时他们互相爱恋的残酷方式,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摆脱的出路。
英国旗舰起锚了。“您留下,是吗?”薇莪拉对奥斯伯特爵士说。奥斯伯特爵士不在码头上露面了,他被宣布为开小差了。为了行动一致和竞争,唐.萨尔瓦托列也脱离了军舰。
“他们退伍了!”薇莪拉得意洋洋地向柯希莫宣告,“为了我,而你......”
“而我???”柯希莫吼道,眼光是那么凶狠,吓得薇莪拉不再说话。
奥斯伯特爵士和萨尔瓦托列.迪.圣.卡尔达多,从各自的国王陛下的海军里退伍后,在旅馆里下棋消磨时光。他们脸色苍白,闷闷不了,一心想着要胜过对方。这时薇莪拉对她自己和她周围一切不满到极点。
她骑上马,走向森林。柯希莫在一株橡树上。她在树下停住,站在一块草地上。
“我厌烦了。”
“对那两个人吗?”
“你们大家。”
“哦。”
“他们向我做出了最伟大的爱情表示......”
柯希莫啐了一口。
“......但是没有使我感到满足。”
柯希莫把眼光投到她身上。
而她在说:“你不认为爱情是绝对的献身,放弃自己......”
她站在草地上,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漂亮,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如果他的态度稍加改变就能够融化掉她的冷气,就能将她重新拥进怀......柯希莫可以说几句、随便几句迎合她的话,他可以说:“告诉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准备......”他的幸福,将重新到来,幸福不会再有阴影。而他却说:“如果不感到自身充满力量,就不可能有爱情。”
薇莪拉的心里激起了反感,也是厌恶。虽然她还是可能理解他的。正如她实际上理解他,甚至她想说的话已滚到了嘴边上:“你是我想要的你......”马上受到他的抢白......她咬住了一片嘴唇。她说出:“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
“可是那样一来,我是我自已也没有意义了......”这是柯希莫想说的话。可是他说:“既然你喜欢那两条爬虫......”
“我不允许你蔑视我的朋友!”她大声说着,同时还在想道:“只有你对我才是重要的,我做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呀!”
“只有我可是被蔑视......”
“这是你的想法!”
“我和我的想法是统一的。”
“那么永别了。今天晚上我就走。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跑回别墅,打好行李,什么也没对中尉们说就走了。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回过翁布罗萨。她去了法国。当她一心一意想回来时,历史事件阻挠了她的心愿。爆发了革命,接着是战争。起初女侯爵对于时局的新动向颇感兴趣(她那时就住在拉法耶特大街旁边),后来移居比利时,从那里又到了英国。在伦敦的雾气之中,在同拿破仑的交战的漫长岁月里,她经常梦见翁布罗萨的树木。她再嫁给一个在印度公司有股份的英国贵族,并且定居加尔各达。她从她的阳台上眺望森林,那些树木比她童年时花园里的树更加奇特,她时时觉得看见柯希莫拨开树叶走出来了,可是那是一只猴子或一只豹子的身影。
奥斯伯特.卡斯勒法特爵士和萨尔瓦托列.迪.圣.卡达尔多生死相连,他们投身于冒险家的生涯。有人看见他们在威尼斯的赌场上,在戈丁根的神学院里,在彼得堡卡特林娜二世的宫廷中,后来就不见踪影了。
柯希莫的心碎了,他不吃不喝,流着泪水在森林里久久地游荡。他象新生婴儿那样大声啼哭,以前成群地从这个神枪手猎人身旁逃走的小鸟们,现在靠近他,飞落在他周围的树梢上或者干脆就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麻雀叽叽喳喳,红额金翅鸟声声高啼,欧班鸠咕咕叫,鸫鸟啁啾,燕雀和柳莺鸣啭;从高处的树洞里跑出松鼠、睡鼠、田鼠,用它们的吱吱尖叫参加合唱,于是我哥哥就徜徉在一片哀鸣之中。
接着毁灭性的时刻到来了:虽然正是人们脱掉大衣的季节,毛毛虫却像寒冬一样,使得每棵树的叶子从顶上开始一片又一片地迅速往下落。他爬上树梢,把细枝全砍掉,只留下大的枝干,他再爬上去,开始用小刀剥开树皮,他看着剥开的树露出白生生的木头,周身颤栗不已,仿佛自己受了伤。
在这种气恼之中,不再有对薇莪拉的怨气,只有悔恨,懊恼自己失掉了她,痛恨自己不懂得如何把她栓牢在自己的身上,而用不正确的和愚蠢的傲气伤害了她。因为现在他明白了,她始终是忠实于他的,虽然在身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那是为了表明她认为只有柯希莫才配做她的唯一的情人,她的一切不满和任性的言行只是使他们的爱情不断增长,永不停止热情的表露,她只是要把感情推进到巅峰。是他,是他,是他从前一点儿不懂得个中道理,他使她生气,结果失去了她。
他在森林里呆了几个星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他连佳佳也没有了,因为薇莪拉把它带走了。当我哥哥回到翁布罗萨的时,他显得模样大变。连我也不能让自己再存幻想:这一次柯希莫真正地变成了疯子。
二十四
柯西莫可能是疯子。自从他十二岁时上树不肯再下地之后,在翁布岁萨人们一直是这么说他的。但后来,实际上,他的这种疯狂被大家接受了。我不只是说他坚持在树上生活,而是说他的性格中的各种乖戾之处,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往后,在他对薇莪拉的爱情顺利的那段时期内,他操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做出一些动作,特别是在守护神节那天的举动,被很多人认为是渎圣行为,把他的话解释成一种异教徒的呼喊,也许念的是迦太基语,贝拉基主义①者的语言,或者是追随索齐尼教派②的表现,讲的是波兰语。从那以后,人们开始纷纷传说:“男爵变疯了!”而正统派们补充道:“一个本来已经是疯子的人怎么能再变疯?”(①公元5世纪由贝拉基等人首倡的基督教异端教义②16世纪兴起的教派,起源于意大利,盛行于波兰)
在这些反对声中,柯希莫真的变成了疯子。过去他从到脚穿兽皮,现在开始用羽毛装饰头部,就像美洲的土著人那样,把一些色彩艳丽的羽毛,像戴胜或白领翡翠鸟的毛,插在头上,还把羽毛插遍衣服的各处。最后甚至把燕尾服完全用羽毛覆盖起来,模仿各种鸟类的习性,比如学啄木鸟,从树干上挖出蚯蚓和虫子,并且把它们当成财宝似地拿出来炫耀。
他还向围聚在树下来听他说话和讥笑他的人们赞美鸟类。他从猎人变成了飞禽的律师,他一会儿宣传银喉长尾山雀,一会儿讲猫头鹰,一会儿谈欧鸲,在身上进行相应的化装。他指责人们不懂得在鸟类中识别真正的朋友。他的讲话后来在比喻的形式下变成了对整个人类社会的谴责。鸟儿们也知道了他的这种思想变化,飞到他的身边来,不顾树下有一群听众。这样一来,他可以指着周围树上的活标本来解释他的话题了。
对于他的这一特长,翁希罗萨的猎人们经常议论用他来诱鸟,可是谁也不敢朝停在他身边的鸟儿开枪。因为男爵现在虽然丧失理智,仍然还能引起别人的某种敬畏。人们取笑他,是的,经常有一群顽童和闲汉在树下起哄,但是他还是受到尊重,人们总是认真地听他讲话。
他的树上如今布置起一些写着塞内加①和沙夫茨伯里②的名言的纸片和大的标语牌,还有一些物品:一簇簇羽毛、教堂用的大蜡烛、镰刀、花冠、女性胸像、手枪、秤杆,按一定的顺序一个个连结起来。翁希罗萨的人们花许多时间去猜想这些实物谜语的含义:贵族、教皇、美德、战争。而我以为有时候它们本身不具有任何意义,而只用来锻炼智力,并使人们明白超出常规的思想可能是正确的。(①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②沙夫茨伯里(1671--1713)英国政治家和哲学家)
柯西莫还开始写一些有关文章,比如《画眉的叫声》、《雕鹗的对话》、《啄木鸟的敲打》,并且公开发行。在精神错乱的这段时期内,他还学会了印刷技术,开始印制一些小册子和杂志(其中有《喜鹊的杂志》),后来将全部文章汇集在一起,题名为:《两足动物的监控器》。他往一棵核桃树上搬去一张长桌,有关排字夹柜,一箱字母,一玻璃酒坛油墨,整天忙于排版和印刷。有时候在排字夹柜和纸张之间落下一些蜘蛛、蝴蝶,它们的形象被印到了书上;有时候一只睡鼠跳到油墨未干的纸上,尾巴把整张印好的东西都扫脏了;有时候松鼠拿走字母盘中的字母,它们把字母带回洞里以为是可以吃的东西,比如拿大写的字母Q,它那圆而带把儿的形状被当成是一只水果。柯西莫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在一些文章中用大写的C凑合着代替。
他干的都是些好事情,但是我的印象是在那个时期我哥哥不仅完全精神失常,而且还变得有些呆傻,这是更为严重的痛苦的事情。因为疯狂好歹还是一种本质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质的一种衰弱,无法弥补。
冬季他实际上处于一种冬眠状态。他躺在吊在树干上的一个棉睡袋中,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像一只未出巢的小鸟,他在里面呆得久了,当天气较暖和时,跳出几步就到了长在麦尔当佐河上的那棵桤树上,他在那里洗澡。他躺在睡袋里吃力地读书(夜里点一盏油灯),或者呢呢喃喃地自言自语,或者哼哼唧唧地唱歌。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
至于吃饭,他有一些秘密的储备食物,但是他允许别人给他一盘肉汤或是馄饨,那时有些好心的人搭梯子给他送上去。因为在穷人中产生一种迷信,说是给男爵送供奉会带来好处。这说明他激起了人们的恐惧或是好感,我相信是后者。迪·隆多男爵爵位的继承人靠公众的施舍活着,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合适,尤其是我想到我们已故的父亲,假如他能知道将会有何感想。至于我,到那时为止我没有说明可以抱怨的,因为我哥哥一贯蔑视家庭的舒适生活,他给我签了一张家产转让证书,为此我除了给他一小笔费用(他几乎全部用来买书籍了)之外,不再承担任何义务。可是现在,看见他无力供给自己食物,我派了我们家的一名穿制服戴白色假发的仆人,搭梯子给他送去放在托盘里的四分之一只火鸡和一杯勃艮第酒。我想试一试,我以为他会为了某种神秘的原则性理由拒绝接受。相反,他立刻非常乐意地收下了。从那以后,每当我们想起来的时候,就给树上的他送去一份我们的饭菜。
总之,那是一种可怕的衰退,幸亏发生了狼群入侵事件,柯西莫再次显示出他的长处。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冬,雪一直下到我们这里的山林中来。大批的狼由于饥饿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来到我们海滨地区。有的护林人遇见了它们,带回这个吓人的消息。翁布罗萨的居民,从组织防火护林队的那个时候开始,懂得了在危急时刻联合起来,他们开始在城市周围的小路上轮流巡逻,以阻止那些饿急了家伙靠近,可是谁也不敢在深夜里走出家门。
“可惜男爵不再是过去那个样儿了!”在翁布罗萨人们这么说。
那个讨厌的冬天对于柯希莫的健康不是没有带来影响。他蜷缩在他的皮囊里,就像蚕儿一样,皮囊在树上荡悠着。他的鼻子里淌出一滴鼻涕,脸上的表情沉默而高傲。响起狼来的警报,人们从他的树下走过时大声对他说:“哟,男爵,过去是你在你的树上为我们站岗,现在是我们为你放哨了。”
他半睁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听懂或者就是根本不理睬。他突然间一反常态,抬起头来,往上吸吸鼻涕,声音嘶哑地说话了:“山羊,准备打狼。放一些羊在树上。捆住。”
人们涌到他的树下,以便听清他说些什么疯话,好借此嘲笑他。而他呢,气喘着,咳着痰,从睡袋里爬出来,说声:“我让你们看看在哪些地方合适。”就在树上走动起来。
在野生森林加人工培植的林园里,在一些核桃树或橡树上,柯希莫仔细地挑选好位置,让人们送一些山羊或羊羔来,他亲自把羊在一棵棵树冠上捆好,使那些活蹦乱跳咩咩直叫的羊不致跌下去。然后在每株树上藏一支上了子弹的枪。他也穿得像山羊:帽子、上衣、裤子,都是卷曲的羊绒做的。他开始在这些树上露宿,等待夜晚到来,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他最大的一次疯狂行动。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狼来了。它们闻到了羊的气味,听见了咩咩的羊叫,后来又看见一只羊在树上。整群狼都在那棵树下站住了,它们嗥叫,向空中张开饥饿的嘴,用爪子抓树干,正当它们在树下蹦跳时,柯希莫走近了。那些狼看见这个形状似羊似人的东西像一只鸟儿那么轻巧地在树上跳跃时,都张着嘴愣住了,直到“砰!砰!”枪响,两颗子弹准确打中两只狼的喉咙。两只狼!因为一支枪是柯希莫随身携带的(每打一枪后他重新上子弹),另一支枪是子弹上好镗放在树上的,因此每次有两只狼躺倒在冰冻的地面上。他就这样消灭了大量的狼。在每次射击时,狼群溃散,猎人们听到哪里响起枪声和嗥叫声,就赶到那里去收拾残局。
关于这次猎狼,后来柯希莫对人们讲故事时,有许多种说法,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正确。比如:“战斗进行得很顺利,当我朝最后一只羊的树上走去时,我遇见了三只狼,它们早已爬到树上,而且快要把那只羊吃完了。我因为患感冒而变得半瞎半聋,并没有先发觉它们,差一点儿踩到狼脸上。而那些狼,看见我这另一只羊站立着从树上走过来,就朝我扑过来,龇裂着还沾有鲜血的嘴。我的枪膛是空的,因为在多次射击之后弹药打光了,而我又不能拿到那支在这棵树上预先准备好的枪,因为那几只狼在上面。我那时站在一根侧枝上,这枝条还很嫩,但是在我头上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一根很粗壮的枝。我开始在侧枝上倒退着走,慢慢地离开主干。一只狼也慢慢地追跟着我。但是我用手勾住了上面的那根枝。脚假装踩在嫩枝上走动,实际上我是将自己吊在上面的枝头上。那只狼上了当,放心地走过来,树枝在它脚下折断了,而我一纵身跃上了上面的树枝。那只狼刚刚发出一声狗似的嗥叫,就跌落下去,掉到地上摔碎了骨头,僵死不动了。
“另外两只狼呢?”
“…… 另外两只打量着我,站着没动。就在那时候,我脱下羊皮做的上衣和帽子,一下子朝它扔过去。那两只狼中的一只,看见羊的白色身影朝自己身上飞来,想用牙齿叼住它,但是由于它准备好接住一个重物,而那却是一张空的羊皮,它站立不稳,失去平衡,最后它也摔断了蹄子和脖子倒在地面上。”
“还剩下一只……”
“……还剩下一只,我因为脱掉皮上衣而突然间衣服变得单薄,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那只狼听到这么突然的新的爆发声,惊跳起来,结果它从树上栽落下去、像那两只狼一样摔断了脖子。”
我哥哥就是这样讲述他同狼群的夜战。千真万确的事情是他受了寒,他本来就病恹恹的,这下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好几天处于生死的边缘,翁布罗萨市政府出钱替他治疗,以示对他的感谢,他躺在一副吊床上,医生们在他身边的几架木梯上面上上下下地忙碌不停。附近最好的医生都被请来会诊,有的为他灌汤,有的替他放血,有的给他抹芥子泥,有的让他进行热敷。谁都不再说迪·隆多男爵是疯子了,而且大家都说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和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在他生病期间人们一直这么说。当他痊愈之后,人们又像从前那么讨论他了,有人说他像从前一样神智健全,有人说他一直是个疯子。事实是他不再做出很多怪异表现了。他继续印刷一份周刊,题目不再是《两足动物的监控器》,而是叫做《有理性思维的脊椎动物》。
二十五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在翁布罗萨早已建立了一个共济会支部,我参加共济会很晚,是在第一次拿破仑战争之后,同我们这地区的大多数富裕的资产者和小贵族们一齐参加的,因此我说不清我哥哥起初同共济会是什么关系。关于这一点我引述一段发生在我正讲到的那个时期的故事,因为有许多证据说明它是真事。
有一天,翁布罗萨来了两个西班牙人,他们是过路的旅行者,他们去了一个名叫巴托洛梅奥·卡瓦尼亚的糕点师家里,此人是尽人皆知的共济会会员。估计那两个人自称是马德里支部的共济会会员,因而当晚他把他们带去参加了翁布罗萨共济会一个会议,那次会议是在森林里的一块空地点,在火把和烛光中举行的。以上这些情况仅仅来自于传闻和猜测,确有其事的是第二天两位西班牙人刚从他们住的小旅店里走出门,就毫无觉察地被柯希莫跟踪上了,他在树上从高处监视着他们。
两位旅行者走进城门外一家小酒店的院子里,柯希莫隐蔽在一株藤萝树上。在一张桌子边有一个顾客正等待着这两个人,他看不见他的脸,那张面孔被一顶宽檐的黑帽子遮挡住了。那三个脑袋,也就是那么三顶帽子吧,凑在方桌的白桌布上嘀嘀咕咕。他们密谈一阵,那陌生人的手开始在一张窄长条的纸上记下另外那两位念给他听的什么东西,从那一个词接着另一个词的排列秩序看来,可能是一份人名单。
“向诸位先生问好!”柯西莫说道。三顶帽子抬起来,露出三张瞪大眼睛的脸,望着藤萝树上的人。可是三人之一,那个带宽沿帽的人立即又勾下头,低得鼻尖触到了桌面,我哥哥及时认出那人有着一副他并不觉得陌生的相貌。
“这位好哇!”两位西班牙人说,“难道贵乡的风俗是像只鸽子似的从上飞落到外地人面前吗?希望您马上下来向我们解释清楚!”
“站在高处好让别人从四面八方看个一清二楚,”男爵说,“可是有人为了遮住颜面而趴得太低了。”
“你要明白,我们谁都不想抬起脸来正眼瞧您,连朝您撅屁股都不愿意。”
“我知道有些人以不露真面目为荣。”
“请问,是什么人?”
“间谍,就是其中之一呀!”
两个西班牙人惊跳起来。那个低首拱背的人没有动,但是头一回听到了他的声音:“哦,另外有一种,秘密社团的成员……”他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这句话可以用几种不同方式加以解释。柯西莫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大声说出来:“先生,这句话可以解释出几种不同的含义。您说“秘密社团的成员”,暗示着我是,或者您是或者我们两个都是,或者您不是我也不是但别的人是,或者因为无论怎么解释都通。这句话是用来试探我听了之后说什么,对吗?”
“什么,什么,什么?”戴宽边帽的人慌忙说道,在慌乱之中他忘了应当保持低头的姿势,把头抬到了可以看见柯希莫的高度。柯希莫认出了此人是耶稣会教士唐·苏尔皮奇奥,他在奥利瓦巴萨时的敌人!
“啊!我并没有弄错!别再伪装了,尊敬的神父!”男爵高声喝道。
“您!我早就知道了!”那西班牙人苏尔皮奇奥说着摘下帽子行礼,露出教士的头顶发圈,“唐·苏尔皮奇奥·德·瓜达莱特,耶稣会修道院院长。”
“柯西莫·迪·隆多,共济会正式会员!”
另外两个西班牙人也略欠一下身子做了自我介绍。
“唐·卡利斯托!”
“唐·丹尔克恩齐奥!”
“你们两位先生也是耶稣会士吗?”
“我们也是!”
“你们的教派最近不是由教皇下令被取消了吗?”
“决不停止同非教徒和你们这样的异教徒战斗!”唐·苏尔皮奇奥说着,抽出剑来。
他们是一些西班牙人耶稣会士,在他们的教派被取缔之后分散到各地,企图在所有的村镇组织起武装民兵,向新思潮和一神论开战。
柯西莫也将剑上的布套褪掉。许多人在他们身边围观。“请下来吧,如果您愿意像骑士一般决斗一场。”西班牙神父说。
旁边是一片核桃树林,正值打果子的时节,农民们在树之间拉起一些布单,用来接打落下的核桃。柯西莫跑到一棵核桃树上,跳入布单里,他站稳脚跟,控制住自己不在那像个大吊床的布上滑倒。
“您跳两乍高就上来了,唐·苏尔皮奇奥,我可是从没有降到这么低的地方来过!”他也拔剑出鞘了。
西班牙神父也跳上张开的布单。他很难站稳,因为布单在他周围下陷成了口袋。可是这两位对手都很顽强,他们终于让兵器交上手了。
“为了上帝至高无上的荣耀?”
“为了宇宙的伟大设计者的荣光!”
他们互相劈砍。
“在我把剑头扎进您的胸膛之前,”前,柯希莫说,“请告诉我乌苏拉的消息。”
“她死在修道院里了。”
柯希莫受到这个消息的刺激(但我想这是他故意捏造的谎言),那位前耶稣会士乘机使出卑鄙的一招,迈到一根把柯希莫所踩的布单与核桃树系在一起的棕绳前,一刀砍断了它。柯希莫如果不是机敏地跳到唐·苏尔皮奇奥那边的布单上并且抓住了布单边的话,他一定会摔落到地面上。他跃上前去,打乱了西班牙人的防御,一剑刺中他的腹部。唐·苏尔皮奇奥仰面倒下,顺着倾斜的布单朝被他砍断绳子的那边滑下去,坠落到地上。柯希莫爬上核桃树。另两位前耶稣教徒抬起受伤的或死亡的(人们始终没有弄清楚)同伴的身体,落荒而逃,一去不复返了。
人们围聚在血染的布单周围。从那天起我哥哥在公众中享有共济会会员的声誉。
会内的保密规矩不允许我知道更多的情况。当我进入共济会成为其中一员时,我知道应当称柯希莫为老资格的会员了。但他同支部的关系是不甚清楚的。有的人说他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他是改信别的宗教的异教徒,有人干脆叫他做背教者,但是对他过去所做的事情总是表示极大的尊敬。我也不排除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共济会的“啄木鸟大师的”的可能性。据说他是“翁布罗萨东部”共济会的创始人,从后来那里保留下来的最初的礼仪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男爵的影响,只要看看入会仪式就足以资证:新教徒被捆好,让他们爬上树顶,然后用绳子吊放下来。
我们这地方最早的共济会会议于夜里在森林中举行,这确有其事。因此柯希莫出席会议的事情可以有几种解释,情况既可能是他从外国通讯部那里收到了共济会章程的小册子并在这里创建了支部,又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大概在法国或英国已经兴起之后将这些礼教引入翁布罗萨。也许是共济会在这里早已存在一些时候了,柯希莫并不知道。一天夜里他在森林里的树上转悠,偶然发现人们在林中空地上点着蜡烛,使用一些奇怪的饰物和器具集会,他在树上停下来细听,然后插进去发言,他讲些令人困惑的打趣话,造成思想混乱,例如:“如果你竖起一堵墙,想的却是留在墙外的东西哟!”①(这是我常听他说的一句活)或者讲了一句他特有的别的什么话,共济会会员们承认他的高超的学识,让他加入支部,并委任他一些特别职务,因此引入大量新的礼仪和象征物。(注①共济会的原文直译为“自由的泥瓦匠”,取筑墙与世隔绝之意。)
事实是在我哥哥参与的整个期间,野外共济会(我这么称呼它是为了与后来在室内集会形式相区别)有一套比从前内容丰富得多的礼仪,猫头鹰、望远镜、松果、水泵:蘑菇、浮沉子、蜘蛛网、九九表都被用上了。那时还炫耀骷髅头,但不仅是人头,也还有牛、狼和鹰的头颅。这些东西和其它一些物品,连同共济会礼拜仪式中通用的镘刀、圆规、角尺一起在那时候被以古怪的顺序排列在树上,这也被看成是男爵发疯的表现。当时只有少数几个人理解,现在看来这些谜一样的东西都有着严肃的含义,但是另一方面,从来也没有区分清楚哪些是共济会起初的标志物,哪些是后来的,而且不能排斥它们起初可能是某一秘密社会的秘传的标志物。
因为柯希莫早在参加共济会之前就加入过各种职业的联合会和行会,比如圣·克的斯比诺鞋匠联合会,美德制桶匠行会、正义枪炮匠行会、细心制帽联合会。他几乎自己动手制作一切生活用品,学会各种手艺,他可以吹嘘自己是许多行业的成员。从匠人们那方面来说,他们很高兴地有一个出身高贵,久经考验而大公无私的奇才怪杰做同行。
柯希莫对集体生活一直表现出如此这般的爱好,这如何同他对文明社会永远离弃的行为相协调呢?对此我从来弄不清楚,这只能是他的性格中不算小的怪癖之一。可以说他越是坚决地躲进他的树枝里,越是感觉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的必要。但是,每当他将心力和体力全部投入组织一个新的团体时,他认真地制定章程、细则、为各项职务择挑合适人选,他的同伴们都从来不知道对他可以信任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可以遇见他。而且当他突然恢复他那飞鸟的本性时,别人是抓不住他的。也许如果要把这些矛盾的态度完全统一起来的话,必须想到他自然是一个同他那个时代盛行的一切种类的人的集合群体格格不入的人,因此他逃避它们,顽强地竭力实验组织新集体。他觉得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合理并具有足够的新特点的。因此他免不了时常表现出绝对的野性。
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理想。每次当他着手把人们联合起来,或者为了某些具体的目的如救火护林、打狼自卫,或者成立行会时,诸如锋利磨刀,光明制革之类的,他总是黑夜里把人们集合到森林中,围坐在一棵树下,他就在那棵树上演讲,总是产生出一种密谋的、宗派的、异端的气氛,在这种氛围中他的话题很容易从具体讲到一般,从关于从事一种手工技艺的简单规章制度浑然不觉地谈起建立一个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国的蓝图。
因此在共济会中柯希莫只是重复地做了他在他从前参加过的其它秘密的或半公开的社团中做过的事情。当一个叫做洛德·利维伯克的人,被从伦敦总部派来视察欧洲大陆上的共济会支部并来到翁布罗萨时,支部的首领当时是我哥哥。他对柯希莫的非正统行为是那么的愤慨,以至于写信上告伦敦,说翁布罗萨的支部一定是一种苏格兰式的新共济会组织,被斯图亚特收买,从事反对汉诺威人王朝的宣传,进行雅各宾党的颠覆活动。
从那以后才发生了我讲到的两个西班牙人向巴托洛梅奥·卡瓦尼亚自称共济会员的事情。他们被邀请参加支部的一次会议后,竟然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还说什么完全与马德里的总会一样,于是这番话起了柯希莫的怀疑,因为他很清楚在那种礼仪中哪些是他自己发的。因此他开始跟踪这些间谍,揭露他们的真面貌,击败了他过去的敌人唐·苏尔皮奇奥。
总而言之,我的想法是礼拜仪式上的这些变化可能是出于他个人的需要,因为他可能替所有的行业根据显而易见的道理找到象征物。只有泥瓦匠例外,因为他从来既不需要建造也不需要居住用砖瓦砌的房子。
二十六
翁布罗萨也是葡萄出产地。我没有提到这一点是因为追随着柯希莫的行踪,我只能沿着高杆的树木走,但是这里拥有广阔的坡地葡萄园。一到8 月份,在一行行的叶子下面一串串涨得紫红的葡萄里浓汁已经是酒的颜色了。有些葡萄是搭在架子上的。我要强调指出这一点也是因为柯希莫,他衰老之后身体变得小而轻,他很好地掌握了轻身行走的技巧,找到一些可以经受得住他的上架的葡萄藤。因此他可以从葡萄园上走过,借助周围的果树,踩在架子的木桩上他可以走动,可以干许多活计,如冬天修剪,那时光秃秃的葡萄藤歪歪扭扭地搭在铁丝上。或者夏天打掉过多的叶子,或者捉虫子,最后是9月份摘葡萄。
摘葡萄的时节,翁布罗萨所有的人,都整天待在葡萄园里,只见鲜艳的衣裙和带缨络的帽子在行行绿叶丛中晃动。赶骡子的人把装满的篓子放上驮鞍,又把它们往酿酒桶内倒空。其余的篓篓葡萄被各种收税人拿走。他们带着一队队警察来监督人们向当地的贵族、热那亚的共和国政府、教会缴纳贡税和其它的什一税。每年都要发生一些争吵。
各方面对于收获的分成问题是引起在《控诉书》上提出抗议的主要原因,那时在法国发生了革命。在翁布罗萨也开始写各种的控诉书,虽然在这里毫无用处。也许是一次尝试。这是柯希莫的许多主意之一,他认为那时候没有必要去参加共济会支部的会议,同那么几个没见识的酒囊饭袋讨论问题了。他站在广场中的树上,港湾和乡村的全体居民都汇拢到他身边来,让他讲解政治新闻,因为他从邮局收到刊物,另外他还有一些与他通信的朋友,其中有后来当上巴黎市长的天文学家巴依,以及其他一些革命俱乐部成员,每时每刻都有新消息:奈克啦,网球场宣誓啦,巴士底狱啦,拉法耶特骑白马啦,路易十六化装成侍从啦。柯希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连说带比划地解释这所有的事件,他在树上表演米拉菩在讲坛上的演说,在另一棵树上表演马拉同雅各宾党人的对话,在又一棵树上表演路易十六在凡尔赛宫接见从巴黎步行而来的妇女们,皇帝戴上红帽子表示亲善。
为了解释什么是《控诉书》,柯希莫说:“我们试着写出一份。”他拿来一个学生用的练习本,用一根细绳拴在树上,每个人走到它面前并把不顺心的事情记下来。各种各样的不满都跳出来了:渔民对鱼的价格,葡萄种植主对什一税,牧民对牧场的地界,护林人对于公产森林;后来是所有那些有亲属坐牢的人和那些被关押的人对某项罪行判决的,一些人为女人问题对贵族的,多得没完没了。柯希莫想虽然是一份《控诉书》,写得这么凄惨也不是美事,他想出一个主意,要求每个人写出他最喜欢得到的东西。每个人重新往那本子写上他的要求,这一次尽是好事情:有人写烤饼,有的写肉汤,有人要一个金发女郎.有人要两个深肤色女人,有人愿意整天睡大觉,有人希望全年可以采蘑菇,有人想要一辆四匹马拉的车,有人喜欢有一只母山羊,有人想重见死去的母亲,有人愿会晤奥林匹斯诸神。总之世界上的一切好事情都被写在本子上了,或者说被画上了,因为许多人不会写字,有人甚至画的是彩色图画。柯希莫也写上了一个名字:薇莪拉。多年来他到处写这个名字。
由此产生一本漂亮的笔记,柯希莫题名为《诉苦书与希望录》。可是当本子被写得满满的时候,没有任何可以递交的议会,因此仍留在原处,被一根细绳子吊着,下雨时字迹被冲掉了,本子被浇得湿淋淋的。这副景象使得翁布罗萨人因为受屈辱而感到心头的压抑,使他们产生造反的愿望。
简而言之,在我们这里也存在法国革命的一切起因。只是我们不在法国,革命没有发生。我们生活在一个事事有因而无果的国家里。
但是,在翁布罗萨同样也发生了大事件;共和军在与它相毗邻的地区进行反奥地利侵略的战争。马塞纳在科拉登特,拉阿普在奈尔维亚山上,缪雷特在科尔尼切河畔,拿破仑跟他在一起,那时只是炮兵部队的司令,因此在翁布罗萨随风而至隐约可闻的隆隆声,正是他打响的。
在9月份正准备摘葡萄,似乎在秘密地蕴酿着什么重大的事情。
挨家挨户地进行串连:
“葡萄熟了!”
“熟了!已经熟啦!”
“当然熟了!去摘吧!”
“去摘吧!”
“我们都去!你去哪里?”
“去桥那边的葡萄园。你呢?你呢?”
“去波里亚伯爵那儿。”
“我去磨房边的葡萄园。”
“你看见来了多少警察呀?就象是落下来啄食葡萄的画眉鸟。”
“他们今年可是吃不上了!”
“既然画眉鸟儿多,我们大家都当猎人!”
“但是那些鸟儿有的不愿让人看见,有的逃跑。”
“为什么今年许多人不喜欢摘葡萄了?”
“我们想晚些摘。可是葡萄已经熟了!”
“是成熟了!”
第二天摘葡萄的工作都静悄悄地开始了。葡萄园里顺着行垄站满了人,但是没有任何唱歌声响起,只是零星的招呼声,有人高声说:“您也来啦?是熟遗了!”人们象排着队似地井然有序地走动着,气氛庄严沉重,天空也象是这样,虽然不完全是阴云,可是显得有些低沉。如果有人起头唱歌,他唱半句就戛然停止,因为得不到众人的响应。赶骡人把装满葡萄的篓子往酿酒桶那边运送。以前照例是分送给贵族老爷、主教大人和政府,这一年不送了,他们仿佛是忘记了这些事情。
来征收什一税的收税人,个个都很紧张,不知从哪儿下手好。时间越往前走,越是没有事情发生,就越让人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警察们就越明白必须采取行动,但是又不知道做什么。
柯希莫已经开始在葡萄藤架子上走动,步履象猫一样轻巧。他手持剪刀,不按顺序,东剪一串,西剪一串,然后递给架子下面的收葡萄的男工或女工,对每个人低声说句什么。
警察头儿沉不住气了。他说:“好,那么,是这样,我们稍微考虑一下这些什一税吧?”他话一出口就后悔莫及了。葡萄园里响起一种介于轰鸣与尖啸之间的悲壮的声音:原来是一位收葡萄的男工人吹响了一只象海螺似的贝壳,向整个山谷发出警报。从各个山岗上回应起同样的响声,种葡萄的人们举起贝壳当号吹,柯希莫也吹起来,高高地站在葡萄架上面。
一支歌沿着田垄传播开来。起初这歌声分散,也不协调,使人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后来各处的声音互相配合协同,变得和谐一致,形成冲击力。人们唱着,仿佛飞快地跑动起来,男人们和女人们忽隐忽现地站在行行葡萄藤中,桩柱、葡萄藤、葡萄串,全都跑动起来,葡萄在自动收摘,自动跳入酒桶,自动挤出果汁,空气、云彩和太阳都变得沾满葡萄汁,开始可以听懂这支歌了,首先是曲调,然后是一些歌词。他们唱:“就要到来!就要到来!(注:法国大革命时期一支流行的革命歌曲)” 小伙子们用通红的赤脚踩挤葡萄果,“就要到来!”姑娘们在绿叶丛中挥动着象匕首一样锋利的剪刀,剪断葡萄串上弯弯曲曲的把柄,“就要到来!”大群大群的昆虫占据了压榨机边一堆堆待用的葡萄的上空,“就要到来!”这时警察们开始干涉:“停止!不要唱了!不许喧哗!谁唱就朝谁射击了!”并开始朝天放枪。
回答他们的是一阵雷霆般的枪声,犹如军队在围周的山头上列好阵势开始战斗了。翁布罗萨的全部打猎火枪一齐打响。柯希莫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上用贝壳当军号吹响冲锋号令。在所有的葡萄园里人们都骚动起来,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在收葡萄和哪里是在混战了。男人葡萄女人藤条剪刀叶子枪支果篓马匹铁丝拳头骡蹄胫骨蹄掌都在唱:就要到来!
“给你们什一税!”警察们和收税的人们最后被赶进装满了葡萄的酿酒桶里,头向下倒栽着,腿伸在外面乱蹬。他们两手空空地跑回去,从头到脚沾满葡萄汁,榨过的葡萄粒儿、葡萄渣、葡萄藤缠绕在枪上、子弹盒上和胡须里。
摘收葡萄象节日一样继续进行,大家都相信他们把封建特权废除了。此时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贵族躲在家里,武装起来,准备拼命(我其实是限制自己不去过问门外的事情,尤其管住自己不去向其他的贵族们说我赞成我哥哥那个恶魔,他被认为是整个地区的挑唆者、雅各宾党和革命派)。在那一天,他们赶走了收税人和军队,却没有动别的人一根毫毛。
他们都忙碌着准备庆祝会。他们还赶法国的时髦摆起自由树,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树是怎么做成的,再说,我们这里树木这么地多,也不值得再弄假树摆设。于是他们把一棵真树装饰起来,一株圣栎树,在那上面接上一朵朵花儿,一串串葡萄,一条条彩带,还写了横幅:“伟大的民族万岁!”在那树的顶尖上坐着我哥哥,三色徽章别在猫皮帽上,他在举行一个关于卢梭和伏尔泰的讲座。他讲的话,一句也听不清,因为人们全在那棵树下转圈唱歌,唱的是:“就要到来!”
欢乐持续时间不长,强大的军队来了:热那亚的,为了索要什一税和保持领土的中立状态;还有奥地利的,因为到处都在传说翁布罗萨的雅各宾分子要宣布并入“伟大的世界共和国”也就是法兰西共和国。造反者们设法抵抗,他们设置路障,关闭城门……可是,还需要外部的援助!军队从四面八方冲进城里,封锁往城外的每一条道路,那些有着发动者名声的人被捕了,柯希莫和另外几个跟随他的人幸免。想抓住柯希莫的人得有真本事才行。
对革命者的审判草草开始,可是被告们成功地证明他们与造反行动无关,真正的首领正是那些逃脱的人。于是他们全都被释放,反正军队驻扎在翁布罗萨了,不伯再发生骚乱。一支奥地利军队也留下了,以防备外部敌人可能的入侵。在司令部里有我们的姐夫德斯托马克,巴蒂斯塔的丈夫,他随普罗旺斯伯爵从法国迁移出来了。
因此我时时同我的姐姐巴蒂斯塔在一起了,那是什么滋味,我让您去想象。她带着当军官的丈夫、马匹、勤务兵住进家里来。她以向我们讲述在巴黎新近实行的砍头死刑当做晚间的消遣,她还有一个小的断头台模型带着一把真的刀,为了解释她所有的朋友和亲戚们遭受的下场,她斩断蜥蜴、慢缺肢蜥、蚯蚓、还有老鼠的头。我们就这样度过每一个夜晚。我羡慕隐匿在森林中不知哪棵树上的柯希莫,他清静地享受着他的白天和黑夜。
二十七
关于战争期间他在森林里完成的业绩,柯希莫讲过许多,而且讲得那样今人难以置信。我不想证实他的这种或那种说法了。我让他自己来说吧,我如实地引用他所讲的一个故事。
敌对军队双方的侦察巡逻队都进入森林冒险。我在树上,每当听见在荆棘上踩响的脚步声,我就侧耳细听,以便弄清楚是奥军还是法军。
一个奥地利的年轻中尉,肤色很浅很浅,带领一支巡逻队,士兵们着装整齐,身穿燕尾服,打领结,头戴三角帽,脚穿长筒靴,白色武装带交叉着,挂着枪支和刺刀,他让士兵们两人并排成两行纵队在险峻的山路上尽量保持队形。他对森林的情况一无所知,对准确执行得到的命令却胸有成竹。小军官按照地图上标出的路线前进,不断地往树干上撞鼻子。他让部下穿着钉了钉子的鞋在光滑的石头上滑倒,或者把眼睛碰到栎树上,但是总是注意保持帝国军队至高无上的神气。
他们是一些出色的士兵。我躲在一棵松树上伏击他们。我拿着一只足有半公斤重的松球,把它扔到队尾的那个士兵的头上。那步兵张开双臂,膝盖一软,倒在林下灌木丛中的蕨草上。没有人发现他倒下,小队继续行军。
我再次追上他们。这一次我把一张卷成一团的豪猪皮扔到一个二等兵的脖子上,二等兵垂下头并昏迷过去。中尉这次看见了发生的事情,派两个人弄来一副担架,又继续前进了。
巡逻队象是故意那么干,走进了森林中最密的荆棘丛里。总是有新的倒楣事等着他们。我收集了一纸包的毛毛虫,蓝颜色的那种,只要接融到它们,就会使皮肤肿起来,比大尊麻还厉害。我把上百条洒落在他们身上。那一排人走过去了,消失在密林深处,他们再出现时,个个在身上抓搔着,手上和脸上净是红疹块,他们向前挺进。
了不起的士兵和杰出的军官。他们对子森林里发生的这一切竟然置之不理,甚至没有分辨出这是一些非正常的干扰,他们的队伍减员了,依然前进,而且永远保持高傲而不可制服的气概。那么我只好使用一窝野猫了。我提着尾巴把它们甩下去,让它们在空中旋转几下后,它们会如何向他们发怒就无须多说了。发生一阵喧嚣,猫叫得特别厉害,然后安静下来,休战了。奥地利人给受伤者洽疗。巡逻队缠着白花花的绷带,重新踏上征途。
“在这里唯一的办法是活捉他们!”我对自己说道,急忙赶到他们前头去,希望找到一支法国巡逻队,告诉他们敌人靠近了。可是在这条边界线上好久以来似乎役有法国人活动的迹象了。
当我经过一些长满青苔的地方时,我看见有东西在活动。我停下来,仔细倾听。听见一种溪水似的淙淙流响,然后逐渐音节清晰,变成了一阵不断的哺哺咕咕的说话声,现在可以听出如下一些话语:“他妈的......滚他妈的蛋......你这个混蛋......”我在半阴半暗中睁大眼睛,看见那些柔软的植物主要是由毛皮帽子和浓密的大胡子和唇髭组成的。他们是一排法国轻骑兵。他们在冬天的田野里浸透了潮气,身上的毛发进入春季生出绿霉和青苔。
阿格利巴·巴彼庸中尉指挥前哨队。他来自卢昂,是个诗人,志愿参加共和军。他崇拜大自然的仁慈怀抱。要求他的士兵不要抖掉穿过森林时沾在他们身上的松针、栗子刺球、细枝、树叶、蜗牛、这支哨兵队伍已经同他们周围的自然界融为一体了,只有我这双久经锻炼的睛眼才能发现他们。
这位诗人军官站在他的露营的士兵中,卷曲的头发长长地围绕着那张宪兵帽之下的瘦削的脸,他对着森林朗诵道:“啊,森林!啊,黑夜!我投身在你们的怀抱里了!一根铁线蕨的嫩枝缠住了这些勇敢的大兵的脚踝,因此它就能控制住法兰西的命运嘛!瓦尔米啊,你是多么地遥远!”
我上前说道:“对不起,公民。”
“什么?谁在那里?”
“森林里的一位爱国者。军官公民?”
“哟!这里的?您在哪儿?”
“正对您的鼻子的上方,军官公民。”
“我看见了?那上面的是什么?一只人鸟,一个鸟身女妖的儿子!您也许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吧?”
“我是隆多公民,人之子。我向您保证,无论是父亲方面还是母亲方面,都是人,军官公民。而且,母亲系那边在王位继承战时代有过一位英勇的战士。”
“我懂了。时代呀,荣耀呀。我相信您,公民,并且急切地想听到您好象专程来要向我报告的消息。”
“一支奥地利巡逻队正进人您的防线之内!”
“您说什么?是战斗!到时候了!溪水啊,温暖的溪水,你看,一会儿你将被鲜血染红!起来吧!拿起武器!”
听到那个诗人兼中尉的命令,轻骑兵们去把武器和物品集中赵来,一面伸懒腰,咯痰,咒骂,以如此轻松而疲沓的方式行动,使得我开始为他们的战斗力担心了。
“军官公民,您有一个计划吗?”
“计划?向敌人进军!”
“对,如何进行呢?”
“怎么办吗?包抄过去!”
“不错,如果您肯听一个建议的话,我将把士兵们分散开来。潜伏不动,让敌人的巡逻队自投罗网。”
巴彼庸中尉是个随和的人,他对我的计划没有异议。轻骑兵们分散在森林里之后,别人很难把他们同一丛丛草木区分开来,而那位奥地利中尉肯定是最不擅诱看出这种差别的人了。帝国巡逻队按照地图上标出的路线行军,每隔一会儿就有一声生硬的“向右转!”或者“向左转!”的口令。他们就这样毫无觉察地从法国轻骑兵的鼻子下走过。轻骑兵们静悄悄的,周围只传播出自然界的声响,如树枝的折断声和翅膀的扇动声,他们时刻准备行动起来去包围敌人。我从树上用石鸡的啼呼或猫头鹰的叫声向他们说明敌军行进的情况和他们应当走的近路。奥地利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落入陷井。
“站住!我以自由、博爱、平等的名义,宣布你们全都被俘了!”他们听见突然从树上传来了一声大喝,看见在树枝中出现一个人影,举着一支长筒枪。
“乌拉!民族万岁!”周围所有的草丛显形为以巴彼庸为首的法国轻骑兵。
响起了奥地利兵的低沉的咒骂声,但是在他们即将反抗之前,就已经被缴掉了武器。那位奥地利中尉,脸色煞白,但是高昂着头,把剑交给了敌军中同行。
我成为共和军的可贵合作者,但是我宁愿单独驱逐敌人。我利用森林里的动物来协助自己,就象那次我把一窝马蜂倒在敌人身上,赶走了奥地利一个纵队那样。
我的名声在奥地利的军营里传开了,被夸大成森林里布满了隐藏在树顶上的武装的难各宾分子。行军时,王国军队和帝国军认都竖起耳朵,听到栗子从刺壳中裂出的最轻的响声或者是松鼠最细的叫声,他们就以为被雅各宾分子包围了,马上改变路线。我制造出刚刚听得见的响动和鸣叫,使用这种方法,我调开了皮埃蒙特的军队和奥地利的军队邮,最终将它们引到我想带它们去的地方。
有一天我把一支军队引入了一片多刺的稠密的灌木林,让他们在里面迷了路。在灌木中隐居着一窝野猪,野猪从炮声隆隆的高山上弃穴而逃,一群群地下山来,躲藏进低处的森林里。那些被吓坏了的奥地利人行军时不看自己鼻子底下,突然间一群硬毛的野猪从他们脚边窜出,吼叫着扑向他们。这些畜牲用嘴向前拱,钻进每个士兵的跨下,把他往上抛向空中,用尖尖的蹄子将跌倒的人胡乱践踏一通,咬破他们的肚皮。整个一连的人都被打翻在地。我同我的同伴们隐蔽在树上,我们朝他们开枪。那些回到了营地的人,有的说是一次地震突然把他们脚下多刺的大地震动了,有的说是同一群从地下钻出来的雅各宾党人打了一仗,而这些雅各宾党人不是别的,是一些魔鬼,半人半畜,生活在树上或是荆棘丛里。
我对您说过了,我喜欢单独进行我的出击,或者是同少数几个翁布罗萨的伙伴一起,他们是在那次收葡萄之后同我一起逃进森林的。我尽量少同法国军队联索,因为了解这些军队的底细,他们每次行动都免不了要出纰漏。但是我很热爱巴彼庸中尉的前哨排,我为他们的命运实在担心不少。事实上,潜伏在战线上静止不动对于诗人指挥的这个排来说是致命的威胁。青苔和地衣在士兵们的制服上生长,有时还长出石南和蕨草;鹪鹩在皮帽顶上筑窝,或者铃兰在上面生长和开花;靴子同泥土粘在上面成了一只结实的蹄子——整个一排人正在那里生根。阿格利巴.巴彼庸中尉顺从自然的温情使得那一小队勇敢的士兵变成了动植物混合体。
必须提醒他们。怎么个做法呢?我有一个主意,我来到巴彼庸中尉面前向他提出建议。诗人正在对着月亮吟诗:
“月亮啊!圆似一张火热的嘴,又象一颗火药的推动力已经耗尽的炮弹,继续沿着弹道在天上缓慢而无声地转动!月亮,当你爆炸时,将升起高高的烟云和火花,把敌军和帝王宝座淹没,为我在同胞们把我置于其中的漠然的坚壁上打开赞美的缺口!啊卢昂!啊月亮!啊命运!啊习俗!啊青蛙!啊少女!啊我的生命!”
而我说:“公民......”
巴彼庸,总是被人打断,很不耐烦,干巴巴地说:“有事吧?”
“军官公民,我想说,有办法把您的士兵从已经是很危险的冬眠状态中唤醒。”
“老天要这样,公民。我,您看,渴望着行动。这办法是什么呀?”
“跳蚤,军官公民。”
“我很遗憾要让您失望,公民。共和军没有跳蚤。它们由于围困和生活费用昂贵的原因而饿死了。”
“我可以向您提供,军官公民。”
“我不知道您是认真说的还是开玩笑。反正,我将向上级指挥部打个报告,看他们怎么说。公民,我感谢您为共和事业所做的一切!啊荣誉!啊卢昂!啊跳蚤!啊月亮!”他胡言乱语着走了。
我明白我应当着手实施我的提议。我准备了大量的跳蚤,我守在树上,一看见一个法国轻骑兵走过,就用发射器把一个跳蚤弹到他身上,尽量发送到准确的目的地,以便让它钻进它的衣领里去,然后我开始在整个支队里大把大把地撒播。这是危险的使命,因为如果我被当场拿获,我的爱国者的名誉扫地。他们会把我监禁起来,押送法国,当做特务处死。然而,我的疗救方法得到老天的保佑。跳蚤引起的痛痒在轻骑兵们身上燃起了火辣辣的人的文明的需要,他们在身上抓挠、搜寻、捉拿,他们把发霉的衣服、长满蘑菇和蜘蛛网的背包和包袱扔掉,他们洗澡、刮胡子、梳头,总之他们恢复了他们各自的人性的良知,恢复了文明的意识,产生了从无理性的自然中解放的要求。而且还刺激了他们遗怠已久的行动的动力、发奋的精神和战斗力。在进攻的时刻,可以看出他们浑身沉浸在这么一种冲动之中:共和军抵抗敌人理直气壮。他们越过阵线,一直向前挺进,取得了攻克德戈城和米莱西摩城(①意大利北部小城镇。)的胜利。
二十八
我们的姐姐和侨民德斯托马克正确地及时逃跑了,没有被共和军捉住。翁布罗萨的人民仿佛回到了收葡萄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竖起自由树,这一次比较符合法国的标准,也就是有点象根夺彩杆了,柯希莫呢,我忘记说他了,他戴着一顶弗里吉亚爬了上去,但他立即感到厌倦,便走开了。
在贵族们的宅邸周围闹声沸沸扬扬,有人在喊:“贵族!贵族!上绞刑架!”对我,由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并且由于我们一向很少摆贵族的架子,他们没有来惊动,甚至接着把我也看成一个爱国者(于是,当形势再变时,我就有了麻烦)。
他们成立了自治市,选出了市长,一切都照法国的方式办。柯希莫被任命为市政府的委员,虽然许多人不赞成,认为他精神不正常。那些站在旧政权一边的人,则讥笑说新政府完全是一座关了许多疯子的牢笼。
市政府的会在热那亚总督的古老宫殿里举行。柯希莫蹲在一棵角豆树上与窗户等高的地方听人们讨论。有时候他发言,就某事议论一通,并且履行他的表决权。众所周知,革命派比保守派搞形式主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找到了可挑剔的东西,如体制不合适,降低了议会的尊严等等。当利古里亚共和国取代了热那亚的寡头统治共和国时,不再把我哥哥选进新的行政领导机构了。
还要提到的是柯希莫就在那段时期内写成并发行了一部《共和体城市的宪法草案以及关字男人、女人、孩子、包括鱼鸟和昆虫在内的家养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高杆植物、蔬菜、草木植物的权利的声明》。这是一本写得很好的著作,可以作为一切执政者的指南。可是没有人认真看待它,它成了一堆死去的文字。
但是柯希莫自然在森林里度过他的大部分时间,法军工程兵部队的工兵们在那里开辟一条运送大炮的道路。工兵们在皮帽下露出长长的胡子,穿着宽大的皮工作服,显得与其他的一切军人都不相同。也许这是他们的处境造成的。他们没有在身后留下象其它部队那样的灾难和破坏的遗迹,相反他们心里对自己留下的东西感到满意并且有着尽一切努力做好的雄心壮志。而且他们有许多可讲的见闻:他们到过许多国家,经历过被彼包围和反包围的战斗;他们中有些人还见过巴黎发生的大事件,攻克巴士底狱和断头台。柯希莫晚上去听他们讲这些事情。他们放下镐和铲之后,围着一堆火坐下,抽着短烟斗,便在记忆里进行开掘。
白天,柯希莫帮助绘图员测量路线。没有人比他更能胜任这项工作了。他熟悉一切通道,因此大车路可以少绕弯子和少损失一些树木,他比法国炮兵部队想得更多的是居住在这些没有道路设施的村镇里的居民的需要。至少,这些偷鸡摸狗的大兵的到来带来了一项好处:用他们的钱修成一条路。
我没说到坏处:因为现在占领军,尤其是自从他们从共和军变成了帝国军之后,已经变得让人人厌恶了。大家都找爱国者们发泄:“看你们的朋友都干了些什么!”爱国者们摊开双臂,仰天长叹,回答说:“唉!那些兵呀!希望他们撤走!”
那些拿破仑的士兵们从畜栏里征调猪、牛、甚至母山羊。至于税款和收获物什一税比从前更多。还增加了服兵役。去当兵这件事情,在我们这里无人想得通。被召的年青人躲进森林里。
柯希莫为减轻这些祸害做了一些事情:当一些小产业主因害怕遭抢劫,把牲畜赶进丛林里时,他替他们守护;或者为他们秘密转移磨房里的粮食和榨房里的橄榄油,使得拿破仑的士兵无法抢走这一部分财产;或者给被抽丁的青年们指示他们可以藏身的洞穴。总之,他尽力保护处于强权之下的人民,可是袭击占领军的事情他再也不干了,尽管那时候在森林里开始有一支叫“短胡子兵”的武装队伍活动,他们使法国人不得安生。柯希莫还象过去一样固执,他不愿否认自己,由于从前是法国人的朋友,他仍然认为自己应当忠实于友谊,虽然许多情况变化了,并且完全不是他当初所希望的那样。其次也应当考虑到他开始进入老年,不能做很多事情了,无沦从哪方面说、他已经不行了。
拿破仑到米兰主持加冕仪式,然后在意大利一些地方旅行,所到之处人们热烈欢迎,带他参观稀世珍宝和古迹。在翁布罗萨,拜访“住在树顶上的爱国志士”也列入了日程,因为就象这件事情的发生所证实的那样,在我们这里无人注意柯希莫,可是在外面,尤其是在国外,他被人们谈论得很多。
这不是一次随随便便的会见,是由市接待委员会为了讨好卖乖而事先精心安排好的。必须挑选一棵漂亮的树,他们想要橡树,可是核桃树可以使人看来更清楚,于是他们用一些橡树的叶子来装点核桃树,在上面挂上法国三色彩带和伦巴底三色彩带、三色徽章和旗帜。他们让我哥哥蹲在那上面,穿着节日的盛装,但是头上戴着那顶有特色的猫皮帽,肩上搭着一只松鼠。
全部活动预定在十点开始,周围有一大圈人,可是到了11点半拿破仑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我哥哥等得很不耐烦,因为年纪大了,他开始患上膀胱疾病,他不时要躲到树干后面去撒尿。
皇帝来了,一帮戴三角帽的高级军官和外交官们前呼后拥,象是一些二桅小帆船在前后颠簸。时间已是正午,拿破仑抬头从树的枝叶中向柯希莫望去,太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开始同柯希莫就他的处境扯了几句:“我很了解您,公民......”他用手遮太阳光,“......在森林里......”他往旁边跳开一点,避开阳光对眼睛的直射,“在我们绿油油的大树干之间......”他往旁边再跳开一点,因为在柯希莫点头表示同意时,阳光重新照在他身上。
看见波拿·巴着急的样子,柯希莫礼貌地问道:“皇帝陛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是的,是的。”拿破仑说,“您往这边过来一点,我请求您这么做,替我挡住太阳,好,就这样,别动......”接着他沉默不语,好象在想什么,他转身向埃乌吉尼奥总督:“这一切使我想起点什么......想起我读过的东西......”
柯希莫来援助:“陛下,那不是您,是亚历山大大帝。”
“啊,对了!”拿破仑说,“是亚历山大同第欧根尼的会晤!”
“您永远不会忘记普卢塔克写的传记,我的皇帝陛下。”博阿尔内子爵说。
“只是在那个时候,”柯希莫补充道,”是亚历山大大帝问第欧根尼他可以为他做什么,第欧根尼让他挪动一下......”
拿破仑打榧子,表示他终于得到了他一直寻思的话。他用一个眼色示意随行的大臣们,注意听他说话。他用极好的意大利语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他掉转身走了。他身后随从们头上的二角帽互相碰撞,弄出一阵响声。
一切到此结束。事后人们曾盼望在一星期之内会给柯希莫送来罗马军团十字勋章,但什么也没有。我哥哥对此毫不在意,可是对于我们家里的人来说本应当是件喜事。
二十九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希莫变成了老人。多少年来,他在冰剑霜刀、凄风苦雨中度过了每一个夜晚,住在那支离破碎飘忽不定的栖身所里或者是身旁毫无依托,他被空气护围着,从来没有一个家、一炉火、一盘热饭菜......柯希莫已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垂垂老者,罗圈腿和象猴子一样的长胳臂,驼背,套一件长长的皮斗篷,连脑袋也裹在风帽里,象一个毛茸茸的修士。他那经过太阳烤晒过的脸,粗糙得象一颗毛栗子,在皱纹的包围中一双圆眼睛清澈眼亮。
在贝雷西纳拿破仑的军队溃败,英军在热那亚登陆,我们日日等待着巨变的消息。柯希莫不再来翁布罗莎,他趴卧在森林中的一棵松树上,那松树生在炮车大道边上,从前运往乌林戈的大炮从那里经过。他望着东方,在夯实的无草的路面上现在只能遇见赶着羊群的牧人和驮着木头的骡子。他等待着什么?拿破仑他见过,革命如何结束他知道,除了最坏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他还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仿佛依然挂着俄罗斯的冰凌的帝国军队从拐弯处出现,波拿巴坐在马鞍上,没刮干净的下巴低垂在胸前,发着烧,面容苍白......他将会在松树下停住(在他身后,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愈走愈慢,一个人的背包和枪支掉在地上,一个人在脱掉倒毙在路边的士兵的靴子,一个人解开受伤的腿上的绷带)并且会说:“你是对的,隆多公民,把你起草的宪法再交给我吧,把五人内阁、领事馆和帝国都不愿听你的建议再交给我吧!我们重头开始,再树立起自由树,拯救全球祖国!”这些当然是梦想,是柯希莫的希望。
然而,一天,当他在炮车大道边的树上吃力地爬的时候,东边走过来三个人。一个瘸腿,拄着一根拐杖,另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第三个最健康,因为他只是在一只眼睛上有一条黑色束带。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着胸饰纽的布条从胸前向下垂挂着,皮帽没有了帽顶,但是其中一人白帽子上带有羽饰,长靴子顺着腿裂开,好象是属于拿破仑卫队的军服。但是他们没有武器,也就是说他们中有一个挥舞着空的军刀鞘,另一个在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枪当木棍,挑着一只包袱。他们唱着走过来:“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好象三个醉汉。
“喂,外国佬们,”我哥哥对着他们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看看这是哪种鸟呀!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呀?吃松子吗?”
另一个说:“谁愿意给我们一些松子呀?我们早就饿了,你能请我们吃点松子吗?”
“口渴!吃了雪之后就口渴!”
“我们是轻骑兵第三旅!”
“完整的一个旅!”
“剩下的全体人员!”
“三百个剩下三个,不少啦!”
“我,我开小差,多干脆!”
“嗬,还不能说出来,你还没有从死里逃生出来哟!”
“叫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奥斯特利茨的胜利者!”
“维尔纳的凶神恶煞!快活!”
“说吧,会说话的鸟,告诉我们在这附近哪里有一家酒店呀!”
“我们喝干了半个欧洲的酒桶,可是还不解渴!”
“这是因为我们被打得浑身是窟窿眼,酒漏掉了。”
“你的那个地方被打穿了!”
“一家让我们赊帐的酒店!”
“我们下次来付账!”
“拿破仑掏钱!”
“呸......”
“沙皇付帐!他跟在我们后头来了,你们把帐单拿给他看!”
柯希莫说:“这附近没有酒店,但是那边有条溪水,你们可以去解解渴。”
“你到溪里去淹死吧,雕鸮!”
“如果我没有把枪丢失在维斯托拉的话,我早就把你毙了,像一只鸫一样插在肉扦上烤熟了!”
“你们等一等,我到那条溪水里去洗洗我的这只脚,疼得象火烧一样……”
“依我看,你在那里还洗洗屁股......”
结果三个人都去了溪水边脱下鞋,洗脚、洗脸和洗衣服。他们从柯希莫那里得到肥皂。他是那种老了以后变得干净起来的人,因为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这是年轻时没有的感觉,于是老往身上抹肥皂。清凉的水使三个喝醉的逃兵清醒了一些,醒了,快乐消失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发起愁来。他们唉声叹气,呜咽抽泣。可是就在着忧愁之时,清撤的水给人带来了愉悦,他们享受起水的乐趣,唱着:“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
柯希莫回到路边的树顶上,他听见马蹄声。原来,一小队轻骑兵奔驰过来,卷起飞扬的尘土。他们穿的制服是从未见过的,沉重的皮帽之下露出一些稍微扁平的白脸,胡须浓重,生着眯缝的绿眼晴。柯希莫挥动帽子招呼他们:“从哪里吹来的好风呀,骑士们?”
他们停步:“你好!老大爷,(俄语)请问,还要走多远才到呀?”
“你们好,(俄语)士兵们!”柯希莫说,他过去各种语言都学会一点儿,也懂点俄语,“去哪里?(俄语)要到哪里去呀?”
“到这条路可通的地方去......”
“哟,这条路嘛,通许多地方......你们去哪里呢?”
“去巴黎。(俄语)”
“哦,去巴黎有更方便的路线......”
“不,不去巴黎。去法国,找拿破仑。这条路通哪里?(俄语)”
“哦,可以去许多地方:奥利瓦巴萨,沙索科托,特拉巴......”
“什么?奥利瓦巴萨,不对,不对。(俄语)”
“那么,想去的话,还可以去马赛......”
“去马赛......对,对,马赛......法国......(俄语)”
“你们去法国干什么?”
“拿破仑跑来同我们的沙皇打仗,现在我们的沙皇追赶拿破仑。”
“你们从哪里出发来到这里?”
“从哈尔科夫,从基辅,从罗斯托夫。(俄语)”
“那么你们见过许多美丽的地方!你们喜欢我们这里还是喜欢俄罗斯?”
好地方,坏地方,我们喜欢俄罗斯家乡。”
一匹马奔腾而来,挟带着一股烟尘,马停下来,马背上坐着一位军官,他向哥萨克士兵们训斥道:“走开!行军!谁允许你们停下来的?(俄语)”
“再见,老大爷!”那些人对柯希莫说,“我们也该走了......(俄语)”他们扬鞭策马而去。
军官停留在松树脚下。他高高的个子,生得单薄,有着贵族风度和忧郁表情。他将没带帽子的头抬向飘着几丝浮云的天空。
“您好,阁下,”他对柯希莫说,“您懂我们的语言?”(法语)
“是的,略懂一些,(俄语)”我哥哥回答,“但是不如您的法文说得好。”(法语)
“您是本地的人吗?拿破仑来此地时您是否在这里?(法语)”
“在,军官先生。(法语)”
“您认为他如何?”(法语)
“我尊敬的先生,军队总是造成许多破坏,无论那些军队带来了什么思想。(法语)”
“是的,我们造成了大的灾乱,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可言......(法语)”
他忧伤而恼火,虽然他是一个胜利者。柯希莫对他产生同情,想安慰他:“你们打胜了!(法语)”
“是的。我们打得很好,太好了。但是也许。。。。。。(法语)”
只听见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声跌倒的“扑通”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干什么?(俄语)”军官问道。哥萨克士兵们转回来,把几个半裸着人的躯体拖在地上走,在左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右手握着一把弯弯的马刀,刀不带鞘——是的,而且一一滴着血),那团东西原来是那三个喝醉了的轻骑兵的满是胡须的脑袋。“法国人!拿破仑!(俄语)全都砍了!”
年轻的军官不耐烦地命令他们把死尸弄走。他转过脸来,仍旧同柯希莫说话:
“您看......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法语)”
“我也是。”柯希莫回答道,“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法语)”
那军官从忧伤变得激动不安起来。“那么。”他说,“我该走了。”他行军礼告别,“再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法语)”
“柯希莫·迪·隆多男爵。(法语)”柯希莫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他已经动身走了,“再见,一路平安......(俄语)您的姓名呢?(法语)”
“我是亲王安德烈......”奔驰的战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三十
我不知道这个十九世纪将给我们带来些什么。它一开头就不好,接着越来越糟下去。复辟的阴影笼罩着欧洲,一切革新者一一雅各宾党或波拿巴分子——几乎都失败了。专制制度和耶稣会重新掌权。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十八世妃的希望,统统化做灰烬。
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我始终是一个冷静平和的人,没有强烈的激情或狂热,是一家之主人是世袭贵族,思想开明,循规守法。政治上的急剧变动从来没使我经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继续下去。可是内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哟!
从前不一样,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世事变化的标志,对于我来说,不是奥地利人、俄国人到来,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税捐或我知道的什么事情,而是打开窗子看不见他的树晃动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哲学、政治、历史,看报、读书,脑袋都快胀破了。可是他说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象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象他那样一生到死都该苦自已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奉献。
我记得他生病时的情景。我们看出来了,因为他把他的简陋的卧具搬到了广场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树上。而从前,他出于野生生物的本能,总是把睡处隐蔽起来。现在他感到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我的心紧张起来。我过去总想他将来不会喜欢孤独地死去,这可能就是一种死的预兆。我给他派去一个医生,爬梯子上去的,他下来后做了一个苦脸,并摊开双手。
我爬上梯子。“柯希莫,”我开始对他说,“你活了六十五年了,怎么能继续待在树上呢?你想说的你都说了,我们理解,你向我们表现出了一种你的伟大的精神力量。现在你可以下来了。那些终生在海上飘流的人也有一个离船上岸的年龄呀。”
不行。他摆摆手做了否定的表示。他几乎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他起身,用被子连头裹住,坐到一根树枝上晒一会儿太阳。更远的地方他去不了。那时有一个平民老太太,一位神圣的妇女(也许是他过去的情人),去给他清理换洗,给他送热的饮食。我们把木梯子靠树干架着,因为时时需要有人上去帮助他,也因期待他什么时侯决定走下来(别人都这么想,我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周围,广场上总是一群人来陪伴他,他们互相之间闲聊,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虽然他们知道他不想再说话了。
他的病情恶化。我们把一张床抬上树,成功地把床架平稳,他很乐章躺在上面。我们有些后悔没有更早一些想到。说实话,他并不是存心要拒绝舒适的享受,尽管生活在树上,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于是我们赶紧给他提供其它的方便:一些替他挡风的席子,一顶账子和一只火盆。条件稍微改善一些了,我们送上去一张安乐椅,把它固定在两棵树之间。他开始坐在椅上度过白天的时光,裹着他的被子。
一天早上,我们看见他不在床上也不在椅子上,当大家抬头向上看,都吓坏了:他爬到了树顶上,骑步在一根极高的枝头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经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树顶简直是奇迹出现了。我们准备了一张收橄榄时用的那种大布单,派二十来个人撑着布单,等待他摔落下来。
同时一位医生上去了。那是一次极费事的攀登,必须把两架梯子连结起来。他下来说:”让神父上去吧。”
我们事先已商量好让一个唐.贝利克莱神父上去试一试。他是他的朋友,在法国人执政期间是立宪派教士,在还没有禁止神职人员时他参加过共济会。吃尽苦头之后,新近被主教恢复神职。他穿着祭礼服,托着圣体盘,后面跟着辅祭人。他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好象是闲谈了几句,然后就下来了。“他接收圣礼了,唐.贝利克莱,是吗?”
“没有,没有,但是他说很好,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没能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话来。
撑着布单的人们累了。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我们准备好接人。就在这时候天上出现一只热气球。
一些英国的气球驾驶员在海边做飞行练习。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装饰着彩穗、飘带和花结,挂着一个柳条吊舱,里面坐着两名军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闪闪的肩章,他们用望远镜观看下面的风景。他们把望远镜对准广场,观察树上的人、摊开的布单、人群,真是世界奇观。柯希莫也抬起头,注意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西南风的旋转之中,开始象陀螺一样在旋风中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动手减小一一我想是气球的压力,同时抛出锚,以便抓住什么支撑物。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的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尖相齐的高度上、我们很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的眼睛在一瞬间里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象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儿,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热气球飞过海峡,终于在对岸的海滩上着陆了。绳子上只拴着那只锚。飞行员们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对别的事情毫无觉察。人们猜测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飞越海峡时坠落了。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得到看见他的遗体返向地面的欣慰。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一一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我写这本书时,时常搁笔,走到窗前。天上空荡荡的,我们这些翁布罗萨的老人在绿色的苍穹之下生活惯了,觉得看这样的天空很是刺眼。人们说在我哥哥离去之后,树木悲伤不已,难以自自持,纷纷倒落,又说因为人们玩弄斧子发了疯。后来,植被大为改观,不再有圣栎树、榆树、栎树,现在是非洲、澳洲、美洲、印度都把它们的树木和树根伸到了我们这里。古老的树种留在地势高的地方,小山上是橄榄树,高山上是松树林和栗树林。海滩上是红色的澳大利亚按树和大象似的仙人掌,这样一类庭院观赏型的巨大的和单棵的树,剩下的就是棕榈树,它们一副披头敢发的样子,这些树都不适合在荒野上生长。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权,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喉长尾山雀般轻盈的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一点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划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细如微小的种籽,忽而画圈圈,忽而画分叉符,忽而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周围配上叶片似的或乌云似的墨迹,接着全部连结起来,然后又开始盘绕纠缠着往前跑、往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