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4日星期二

清洁女工之死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第十章



波洛吃过午饭才去拜访第三户人家。午饭吃的是文火炖牛尾、番茄汤,还有莫林乐
观地希望能够做成薄煎饼的那种食物,这些东西吃起来味道都很怪。
波洛漫步向山上走去。目前,向右一转,他就要来到拉伯纳姆斯大院了。这是两个
小院合并到一起,又按照现代的品位重新进行了修缮,这里住着厄普沃德太太和她那位
前途远大的年轻剧作家罗宾·厄普沃德。
来到门前,波洛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胡子。这时,一辆车从山
上开了下来,一个苹果核用力地从车上被扔了下来,正砸在波洛的脸颊上。波洛惊得跳
了起来,嘴巴抗议地喊了一声。车停住了,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非常对不起,我砸到您了吗?”
波洛作出答复之前安静了下来,那张脸看上去很高贵,灰白的头发翻卷着不整齐的
波浪,他的记忆之弦被拨动了,尤其是那个苹果核也有助于提醒他的记忆。
“可以肯定,”他喊了一声,“您是奥里弗夫人。”
的确,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侦探小说作家。
随着一声惊呼:“啊,是波洛先生。”那位女作家试图立刻从轿车里抽身出来,轿
车车身很小,而奥里弗夫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波洛赶忙上前伸手相帮。
她低声作了解释:“开车开了这么远的路,人都给累坏了。”奥里弗突然从车里冒
了出来站在了大路上,那样子简直就像火山爆发一般。
大量的苹果也随着她的话音哗啦啦快活地滚下山去。
“袋子破了。”奥里弗夫人解释道。
她从胸前外衣上抖落几片吃剩的苹果皮,然后,像一只巨大的纽芬兰狗一样摇了摇
她那硕大的头颅,藏在她衣服里的最后一只苹果,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去追那些沿着山
坡滚下去的苹果了。
“我的苹果袋子烂了,”奥里弗夫人说道,“这些都是很好的苹果。不过,我想在
这里的农村,一定会有很多苹果,对不对?也许都是运出去。我发现现在很多事都这么
古怪。好了,您怎么样,波洛先生?您不在这里住吧?是的,我敢肯定您不是住这里。
那么,我猜一定是谋杀案了?我希望不会是我的女房东吧?”
“您的女房东是谁?”
“在那儿,”奥里弗夫人说着,用头点了点。“我意思是说,如果那套房子就叫拉
伯纳姆斯的话,就该是那个地方了。在经过教堂之后,左边的半山腰上,是的,肯定是
那个地方。”她又问:
“我的女房东怎么样?”
“您不认识她?”
“是的,可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职业需要,我的一本书正在被改编成戏剧,由
罗宾·厄普沃德来改编。我们要一起把剧本过一遍。”
“我向您表示祝贺。”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奥里弗夫人说,“这纯粹令人痛苦,我都不知道我为什
么要那么做。我写的书给我带来了足够的钱,也就是说,那些吸血鬼们拿我的书赚足了
钱。如果我得的越多,那么他们赚得更多。所以,我不让自己过分劳累。但是,你体会
不到那种痛苦,别人将你笔下的人物形象改来改去,让他们说些他们从来也没说过的话,
做些他们从来也不会做的事。如果你表示抗议,他们就会说这样的戏才好看,这就是罗
宾·厄普沃德脑子里整天打的主意。人人都说他很聪明,如果他真的那么聪明,我就不
明白为什么他不自己写剧本,而让我笔下那个可怜不幸的芬兰人安生呢?现在,他改得
连个芬兰人的影子都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挪威抗议运动的成员。”
她伸出手抓了抓她的头发。
“啊,我把我的帽子弄哪儿去了?”
波洛朝车里看了看。
“夫人,我想您肯定是将它坐到身下了。”
“啊。看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奥里弗夫人表示赞同,拿过被坐扁的帽子,察看
了一番。
“啊,好了。”她又快活地接着说,“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这帽子,但我想星期天
我也许得到教堂去,虽然主教大人说过不一定非去不可,我还是认为那个老式的牧师还
是希望到教堂去的人能戴着帽子。不过,还是给我讲一讲您的谋杀案或什么别的案子吧,
您还能记得我们的谋杀案吗?”
“难以忘怀。”
“十分有趣,对不对?不是真正的谋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样。但是后来我就
喜欢了。这次是谁?”
“这个人不像谢塔纳先生那么引人入胜。是一个老清洁女工,她几个月前遭人抢劫
杀害了。您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名字叫麦金蒂太太。一个年轻人被指控有罪,而
且被判处了死刑。”
“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干,您知道是谁干的,而且您打算证明事实的真象。”奥里弗
夫人敏捷地反应道,“这太精彩了!”
“您想得太远了,”波洛叹息了一声说道,“目前我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由此开
始,要证明事情的真象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男人总是这么慢慢腾腾,”奥里弗夫人充满了诋毁的口气。“我很快就能告诉您
是谁干的。我猜是这一带的什么人吧?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转一转,我就会明白谁是
杀人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这,才是您所需要的,在谢塔纳那个案子中,我非常正
确,对不对?”
波洛殷勤地提到奥里弗夫人在那个案子中一直不停地变换着她的怀疑对象。
“你们这些男人啊,”奥里弗夫人宽容地说,“试试看,如果一个女人来领导伦敦
警察厅的话——”
她把这个很好的提议扔到了半空中,因为从院子大门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的话。
“您好,”一个很悦耳的男高音说,“您是奥里弗夫人吗?”
“是我。”奥里弗夫人答应一声,又小声对波洛说:“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的。”
罗宾·厄普沃德走下台阶,他光着头,穿一条非常破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很
不正规的运动衣。如果不是有发胖的趋势,他应该算得上一个相貌堂堂的人。
“阿里亚登,我的宝贝!”他大叫着,热烈地拥抱了她。
他站开一点儿,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
“亲爱的,关于第二幕,我有一个绝妙的构思。”
“是吗?”奥里弗夫人毫无热情地说,“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好极啦,”罗宾说,“你带行李了吗?”
“带了,在车后面。”
罗宾拖出来两只箱子。
“真没意思,”他说,“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佣人,只有一个老珍妮特,我们还总得
迁就着她。真叫人讨厌,不是吗?你的箱子怎么这么重,难道里面装了炸弹了?”
他摇摇晃晃上了台阶,回过头叫道:
“进来喝一杯吧。”
“他这是叫你呢,”奥里弗夫人说着,从车的前排座位上拿过一个手提包、一本书
和一双鞋,“刚才你真的说想让我不谨慎不怕声张?”
“越不怕声张越好。”
“我自己不倾向于那么做,”奥里弗夫人说,“不过,那是你的谋杀案,我会尽力
帮你。”
罗宾又出现在门口。
“进来吧,进来吧,”他喊道,“等一会儿再管那辆车。老妈妈急着要见你们。”
奥里弗夫人快步奔上台阶,赫尔克里·波洛紧随其后。
拉伯纳姆斯的室内装饰非常讲究格调。波洛猜想,在这上面一定化了很大一笔钱,
其结果却是代价昂贵,又简朴得高雅,每一片小橡木板都货真价实。起居室的壁炉旁有
一把轮椅,上面坐着劳拉·厄普沃德。她微笑着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神采飞扬
的女人,年纪大约六十岁左右,头皮呈铁灰色,下巴坚硬顽强。
“我很高兴见到你,奥里弗夫人,”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让人当面恭维你,说
你写的书。但是,多年来,你的书一直是我巨大的安慰——尤其是自从我成了这么个残
疾。”
“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奥里弗夫人说着表情极不自在,双手扭捏地交叉在一
起,像个在校的女学生。“啊,这位是波洛先生,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在您的门外,
我们俩碰巧相遇。事实上,我当时拿苹果砸到了他的身上。”
“您好,波洛先生。罗宾!”
“什么事,妈妈?”
“给我们弄点儿饮料来,香烟在哪里?”
“在那张桌子上。”
厄普沃德太太问:“您也是一位作家吗?波洛先生?”
“噢,不,”奥里弗夫人说,“他是个侦探。您知道,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种
人——头戴鹿皮帽,手拉小提琴,如此等等。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侦破一桩谋杀案。”
好像传来了打碎杯子的叮当响声。厄普沃德太太大声说:“罗宾,小心点。”她又
对波洛道:“那非常有趣,波洛先生。”
“这么说,莫林·萨默海斯的话是对的。”罗宾喊着说,“她唠唠叨叨地告诉我说,
我们这里来了一位侦探,她好像认为这事滑稽可笑。不过,这件事是相当严肃的,对
吧?”
“当然是严肃的,”奥里弗夫人说,“你们中间有一名杀人凶手。”
“是的,但是你朝周围看看,是谁被谋杀了?或者是否有人被活埋了而大家都吓得
默不吱声呢?”
“不是默不吱声,”波洛说,“关于那桩谋杀案,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麦金——什么太太——一个老清洁女工——去年秋天。”奥里弗夫人说。
“噢,”罗宾·厄普沃德失望地叫了一声,“但是那件事早过去了。”
“一点也没有过去,”奥里弗夫人说,“他们抓错了人。如果波洛先生不能及时查
出真正的凶手,那人就会被处死。这种事真令人激动。”
罗宾开始给大家发饮料。
“这杯白衣女士鸡尾酒,给您,妈妈。”
“谢谢,我亲爱的宝贝。”
波洛微微皱眉。罗宾把饮料又分别递给奥里弗夫人和他。
“好了,”罗宾说,“为罪恶干杯。”
他喝了下去。
“她过去经常来这里干活。”他说。
“麦金蒂太太吗?”奥里弗夫人问。
“是的。不是吗,妈妈?”
“你说她经常来干活,她也只是一周干一天。”
“有时候下午来加班。”
“她这人怎么样?”奥里弗夫人问。
“十分可敬,”罗宾说,“整洁得要命,她把每一件东西都整理得规规矩矩整整齐
齐,放在抽屉里,你简直难以想像抽屉里放得下那么多东西。”
厄普沃德太太幽默中带着残酷的语气:
“如果不是有人至少一周整理一下的话,恐怕很快你在这所小房子里就无法转身
了。”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不过,除非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处不动,我简直没法找
到它们着手工作。我的笔记本总是被搞得乱七八糟。”
“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这很令人恼火。”厄普沃德太太说,“我们有一位非常忠
实的老仆人,但是,她所能够做的全部事情也只是做做饭而已。”
“你得的什么病?”奥里弗夫人问,“关节炎吗?”
“有点类似,恐怕不久我就需要一个保姆一直护理我了,真讨厌,我喜欢独自行
动。”
“现在,亲爱的,”罗宾说,“别激动别紧张。”
他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胳膊。
她突然温柔地冲他一笑:
“罗宾对我好得像女儿一样,”她说,“他什么事都肯做——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
到。再没有人比他更会体贴人了。”
他们彼此相互微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
“唉呀,”他说,“我必须告辞了。我要出去拜访一个人,还要赶火车。夫人,多
谢您的盛情款待。厄普沃德先生,我谨祝您的那部戏圆满成功。”
“祝你的谋杀案侦破顺利,大获全胜。”奥里弗夫人说。
“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吗,波洛先生?”罗宾·厄普沃德问道,“或者这只是一
个可怕的恶作剧?”
“当然不是开玩笑,”奥里弗夫人说,“这事绝对严肃,他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
但是他知道。对不对?”
“不,夫人,”波洛的抗议是显得很没有说服力,辩解的语气极不肯定,“我告诉
过你,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我知道。”
“那是你这么说,但是我认为你确实知道……可你搞得神神秘秘的,对不对?”
厄普沃德太太尖声叫道:
“这件事当真的吗?这难道不是玩笑吗?”
“这不是玩笑,夫人。”波洛笑道。
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当他走下台阶时,听见罗宾·厄普沃德清楚的男高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他说,“至于那个小胡子,怎么能把他的话当真
呢?你真会相信他是对的吗?”
波洛暗自发笑,他当然是对的,千真万确。
他正要横过那条狭窄的小路,又非常及时地抽身往后猛地一跳。
是萨默海斯家的接站汽车,正摇摇晃晃飞驶过来,和他擦身而过。开车的是萨默海
斯。
“对不起,”他叫道,“急着要去赶火车。”远处还能传来他隐隐约约的解释。
波洛也打算赶火车——乘坐当地驶往基尔切斯特的火车,他和斯彭斯警监已经约好
要在基尔切斯特会晤。
在赶火车之前,他还有时间再去拜访一户人家。
他迈步朝山顶走去,穿过层层大门,走上一条保养精心的车道,车道通向一座由玻
璃和混凝土为主构建成的现代化住宅,屋顶方方正正,前墙开着很大的玻璃窗。这就是
卡彭特夫妇的家。盖伊·卡彭特是那家规模很大的卡彭特工程公司的合伙人,他非常富
有,最近投身政界谋求发展。他和妻子新婚不久。
为卡彭特家开大门的既不是外国佣人,也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开门的是一
位表情冷峻的男管家。他很勉强地将赫尔克里·波洛让进门来。依他的眼光来看,赫尔
克里·波洛属于那种应该被拒之门外的来访者。他明显地怀疑赫尔克里·波洛到这里来
是搞上门推销的。
“卡彭特先生和夫人此刻都不在家。”
“那么,也许我可以稍等片刻?”
“我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关上了门。
波洛并没有走下车道,而是绕着屋角朝院里走去,他几乎撞着了一位穿着貂皮大衣
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身上。
“喂,”她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波洛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
“我希望,”他说,“我能够有幸见到卡彭特先生或者是他的夫人。我是否荣幸地
看见了卡彭特夫人?”
“我就是卡彭特夫人。”
她不客气地答道,但是,语气稍微有些缓解。
“我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没有任何反应,不但这个伟大非凡、独一无二的名字对她来说一无所知,而且波洛
认为,她甚至也没认出来他是莫林·萨默海斯家开设的旅馆里最新来的客人。由此看来,
这个消息还没有在当地传开。这是个很小的事实,但也许非常重要。
“是么?”
“我希望见过卡彭特先生或者他夫人,但是夫人,见到您最符合我的目的。因为我
所要问的都是些寻常的家务琐事。”
“我们这里来的是一位像胡佛调查局长一样的人了。”卡彭特夫人不无怀疑地说。
波洛笑了起来。
“不,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要向您做的调查只是提有关家政琐事方面的几
个小问题。”
“啊,你的意思是指那些家政调查表吗?我认为那种做法愚蠢透顶——”她停顿了
一下,“也许你最好是进屋里说。”
波洛微微一笑,她刚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没有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由于她丈夫的
政治活动,在批评政府行为时措辞谨慎是非常必要的。
她领路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大小适宜的房间,这房间通向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房
间赏心悦目,摆放着一套宽大的沙发和两把带扶手的椅子,三四件奇彭代尔家具仿制品,
一个五斗柜,一个写字台。其造价昂贵难以计数,都是从最有名的公司购置的,明显没
有个人品位。波洛想,新娘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精心挑选,还是毫不在乎?
当她转身时,波洛看着她对她进行了估价。这是一个身价昂贵,年轻漂亮的女人。
头发呈白金色泽,梳理得十分精心,无可挑剔,但是更深的意味——一双碧蓝的大眼睛,
眼睛瞪大时,里面有一丝冷冷的寒光,这是一双美丽异常使人沉醉的眼睛。
她又开口说话了,语调优雅,却难以掩饰其百无聊赖。
“请坐吧。”
波洛坐下来,他说:
“您真是太友好了,现在我希望向您提出问题。这些问题与一位已故的麦金蒂太太
有关——也就是说被人杀死的那位老妇人——事情是去年秋天。”
“麦金蒂太太?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瞪着他看,眼神刺人,充满怀疑。
“您记得她的谋杀案吗?或者说,那桩谋杀案在这一带都传遍了,几乎人人皆知,
而您却没有注意?”
“噢,那桩谋杀案?啊,当然记得。我只是忘了那个老女人的名字。”
“即使她在这个院子里为您干过活,您也能把她忘了吗?”
“她没有为我干过活。我当时不在这里住。卡彭特先生和我才结婚三个月。”
“但是她的确为您干过活。我想是在每星期五上午吧,您当时是赛拉克太太,您住
在玫瑰园。”
她愠怒地说: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需要提问题。不管怎么说,这究
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着手调查与那桩谋杀案有关的情况。”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为什么要来找我?”
“您也许知道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我也许会有所帮助。”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她只是一个愚蠢的老清洁女工。她把钱藏
在地板下面,有人就因为那点钱抢了她杀了她。这实在令人厌恶——这整个事情都令人
厌恶,就像你在那些周末版的报纸上读到的事一样。”
波洛迅速抬起头。
“像周末版的报纸,是的。就像《星期天彗星报》上的故事一样。您也许读过《星
期天彗星报》吧?”
她双脚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一直敞开的那扇通向花园的落地窗走去。她步履不
稳,差点撞上落地窗的边框。这使波洛联想到一只大飞蛾,盲目地忽闪着翅膀朝灯火扑
去。
她大声喊:“盖伊!盖伊!”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回答道:
“伊娃?”
“赶快到这里来。”
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了。他加紧脚步,上了阳台,朝落地窗走了过
来。伊娃·卡彭特对他嚷道:
“这里有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问我去年秋天那桩可怕的谋杀案。那个老清洁
女工——你记得么?我痛恨那种事。你知道我恨那种事。”
盖伊·卡彭特紧锁双眉,穿过落地窗,走进客厅。他的脸很长,像一张马脸,脸色
苍白,非常傲慢,仿佛目中无人。他神态自负。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他毫不吸引人。
“我可以问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么?”他问道,“你惹我妻子生气了?”
赫尔克里·波洛摊开了手掌。
“惹这么一位迷人的女士生气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只是希望,那位已逝的
女人曾经为她干过活,她也许对我正在着手进行的调查有所帮忙。”
“可是,那是些什么调查?”
“对,问问他这个问题。”他妻子催促道。
“对于麦金蒂太太的死因正在开始一次新的调查。”
“胡说。那案子已经了结了。”
“不,不,在这一点上您搞错了。案子并没有结束。”
“你是说一次新的调查?”盖伊·卡彭特又皱起了眉头。他怀疑地说,“是警察吗?
胡说——你和警察毫无关系。”
“正是,我独立办案,和警察无关。”
“是新闻界,”伊娃·卡彭特插话道,“是可怕的周末版报纸。他这么说过。”
盖伊·卡彭特眼里闪着一丝谨慎的神情。处于他目前的位置和身份,他不急于招惹
新闻界。他口气比较亲切温和了。
“我妻子很敏感。谋杀案之类的事总是让她难过。我相信你打扰她没有什么必要。
她对那个女人几乎没什么了解。”
伊娃语气强烈地嚷道:
“她只是个愚蠢的老清洁女工。我告诉过他。”
她又加了一句:
“她还爱撒谎。”
“噢,这很有趣,”波洛脸上发光,逐个打量着两个人,“这么说,她撒过谎。这
也许对我们是个很有价值的线索。”
“我不明白。”伊娃愠怒道。
“作案动机,”波洛说,“这正是我要追踪的线索。”
“她是因为她存的钱被人抢劫杀害的,”卡彭特严厉地说,“那才是作案动机。”
“噢,”波洛轻轻地说,“但是,真是这么回事吗?”
他像一位刚刚说过一句台词的演员那样站起身来。
“如果我使夫人感到任何痛苦与不快,我深表遗憾,”他彬彬有礼地说,“这种事
总是令人相当不愉快。”
“整个事情都令人沮丧,”卡彭特很快接话说道,“我妻子自然不愿意重新想起此
事。我很抱歉我们不能给您提供任何消息。”
“啊,不过你们已经提供了有用的情况。”
“您再说一遍您的话好吗?”
波洛轻声说:
“麦金蒂太太撒过谎。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事实。夫人,请说具体点,她到底撒过
什么谎?”
他礼貌地等候伊娃·卡彭特开口说话。她终于说道:
“噢,没什么特别的。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了。”
也许是意识到两个人都在看着她,希望她说下去,她又说:
“愚蠢的话——议论人的话。那些话不可能是真的。”
仍然是一阵沉默,然后,波洛说:
“我明白了。她的口舌很危险。”
伊娃·卡彭特迅速作出了反应: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没那么严重。她只是爱散布流言蜚语,说些小道消
息,就这个意思。”
“只是流言蜚语小道消息。”波洛轻轻说。
他做了个告辞的手势。
盖伊·卡彭特陪他出了会客室。
“你任职的那家报纸——那家周刊——叫什么?”
“我向夫人提到的那家报纸,”波洛措辞小心地说,“是《星期天彗星报》。”
他停顿了下来。盖伊·卡彭特深思着说道:“《星期天彗星报》。恐怕我不经常读
这份报。”
“有时候上面登些有趣的文章,还有些有趣的照片……”
不等沉默的时间过长,他弯腰鞠躬,迅速说道:
“再见,卡彭特先生。如果我对您多有打扰,我表示道歉。”
出了大门,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所宅院。
“我想知道,”他说,“是的,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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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斯彭斯警监坐在波洛的对面叹息道:
“我并不是说你一无所获,波洛先生,”他语气缓慢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认
为你有所收获。但是收获微乎其微。这太站不住脚了。”
波洛点点头:
“就事实本身而言,的确如此。要说明问题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和我的部下应该对那份报纸引起注意。”
“不,不,你不能就此责备自己。罪行本身太明显了,抢劫行凶。房间被翻得乱七
八糟,钱不知去向。一堆杂物之中,一份被剪掉的报纸怎么可能引起你的注意呢?”
斯彭斯固执地重复说:
“我本来是应该多加注意的。还有那瓶墨水——”
“我听到这个情况是极其偶然的。”
“然而,这却能使你有所发现——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它对写信这件事本身来说,意义不同。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斯彭斯,
我们经常写信——对我们来说,这是件理所当然习以为常的事。”
斯彭斯警监又叹息一声。然后,他拿出了四张照片,摆在桌子上。
“这些就是你要我找的照片——《星期天彗星报》上刊登过的原照。不管怎么说,
它们也比登在报纸上的复印件要清楚一点。但是,在我看来,它们不会有多大用途,又
旧又褪色——上面女人的头发又是那种样式,根本看不清楚哪是耳朵哪是侧面。那种钟
形女帽,那种附庸风雅的发型,还有那些玫瑰花,看看都像什么样!你不会有所发现
的。”
“我们可以排除维拉·布雷克。在这一点上,你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有理由这样想。如果维拉·布雷克在布罗德欣尼住,每个人都知道——会讲出
她生命中那段不幸的故事。”
“对其他几位你怎么看?”
“我已经了解到了我能为你提供的情况。伊娃·凯恩在克雷格被判刑之后离开了这
个国家。而且我还能告诉你她用的新名字。她名字叫霍普,意思是‘希望’。也许还兼
有‘同情’之类的意思吧?”
波洛低语道:
“是的,是的——非常浪漫的想法。‘美丽的伊夫林·霍普死了。’这是你们国家
一位诗人的诗句。我敢说她取名字的时候一定想到了这句话。顺便问一句,她过去的名
字叫伊夫林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名字。但是,人们总是叫她伊娃。顺便说一句,波洛先生,既
然我们谈到了正题,我可以告诉你,警察对伊娃·凯恩的看法与这篇文章的观点并不十
分相符。事实上,两种看法相去甚远。”
波洛笑了笑。
“警察怎么想——这不足为证。但是,这通常是非常有价值、非常能说明问题的思
路。告诉我,警察对伊娃·凯恩怎么看?”
“他们认为,她决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人。当时,我很年轻,记得听我的上司和负
责这个案子的特雷尔检察官讨论过。特雷尔相信(我提醒你,他毫无证据),将克雷格
夫人毁尸灭迹这个绝妙把戏完全是伊娃·凯恩的主意。她不仅想出了这个办法,她还亲
自下手了。克雷格一天回到家中,看见他的小朋友已经下手把人干掉了。我敢说,她当
时的想法是,这件事会当成自然死亡烟消云散的。但是,克雷格心里比她更明白。他收
拾了残局,将尸体藏在地窖里,编造出了让克雷格夫人死在国外的谎言。后来,当事情
败露之后,他强硬声明是他一人所为,伊娃·凯恩对此事一无所知。好了,”说到这里,
斯彭斯警监耸耸肩膀,“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证据表示异议,实物都摆在那里。他们俩任
何一个都能那么说。漂亮的伊娃·凯恩满脸无辜的神情,充满恐惧。她那种表现相当出
色,像个聪明的演员。特雷尔检察官心存怀疑,但是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波洛先生,
我给你讲述这个故事是希望你明白它的启示。没有证据你什么也不能证明。”
“但是,它说明这些所谓‘不幸的女人’中,至少有一位女人绝对不仅仅是个不幸
的人——她可能是一名女凶手,而且,如果有充足的理由和动机,她还可能会再次杀
人……好了,现在谈一谈下面一位不幸的女人,贾尼斯·考特兰吧。关于她的情况,你
能告诉我什么呢?”
“我查过档案记录了。很令人厌恶的事情。如果我们处死了伊迪恩·汤普森,我们
当然也应该处死贾尼斯·考特兰。一对讨厌的家伙,她和她的丈夫,难分出个好歹来。
她教唆那个年轻人,一直到使他怒火填胸。不过,我要提醒你,自始至终,都有一位阔
人在幕后藏而不露,正是为了要和他结婚,她才急于要摆脱她的丈夫。”
“她后来和他结婚了吗?”
斯彭斯摇摇头。
“不知道。”
“她到了国外——再后来呢?”
斯彭斯还是摇摇头。
“她自由了。她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她是否又结婚,或者后来情况怎样,我们都一
无所知。”
“也许有人会在某一天的一个鸡尾酒会上遇到她。”波洛说道,他想起了伦德尔医
生的话。
“千真万确。”
波洛把凝视的眼神移到了最后一张照片上。
“那个孩子莉莉·甘博尔的情况怎么样?”
“年纪太小了,不能按谋杀罪起诉。她被送进了少年犯教养院。在那里表现很好。
学会了速记和打字,在缓刑期间找到了一份工作,干得不错。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爱
尔兰。我认为,我们可以排除她的嫌疑,你知道,波洛先生,这和维拉·布雷克的情况
相同,不管怎么说,她终于改邪归正,人们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一怒之下做出的事是
不会斤斤计较的,排除她的嫌疑怎么样?”
“如果杀人凶器不是一把斧头的话,我也许愿意这么想。”波洛说道,“不可否认,
莉莉·甘博尔是用一把斧头砍了她的姨妈,而杀害麦金蒂太太的凶手所用的凶器据说也
是像一把斧头一样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波洛先生,让我们听听你那边的情况吧。我很高兴可以看
出,没有人想要欺骗你。”
“呃,没有。”波洛迟疑了一下,说道。
“自从在伦敦的那个傍晚以来,我毫不隐讳要对你说,我曾经有一两次放弃了对你
的期望。现在告诉我,在布罗德欣尼的居民中,是否存在什么可能性?”
波洛打开了他的小记事本。
“伊娃·凯恩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接近六十岁的人了。《星期天彗星报》
上描述过的她的女儿如今也该是三十多岁了。莉莉·甘博尔也大约是这个年龄。贾尼斯
·考特兰现在该是不小于五十岁了。”
斯彭斯点点头表示赞同。
“因此,我们调查布罗德欣尼的居民时,重点放在麦金蒂太太为她们干活的那些人
身上。”
“最后这一推论相当合理,我认为。”
“是的,麦金蒂太太在不同的人家、不同的时间做一些家务杂活。这样的事实使情
况变得有些复杂。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在她替人干活的时候,她看见了她不应该看见
的东西,比如说,在她经常去做工的某一家中,她看见了一张照片。”
“我同意。”
“那么,按照照片上人物的年龄推算,就可能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首先是
麦金蒂太太在临死的当天做过工的韦瑟比家。韦瑟比太太和伊娃·凯恩的年纪吻合。她
也有一个和伊娃·凯恩的女儿年纪相符的女儿据称是前夫所留下的女儿。”
“那张照片能说明问题吗?”
“没有任何肯定的特征。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用你的话说就是,时间的河流流过
去的水太多了。惟一可以清楚的是,韦瑟比太太肯定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风
韵犹存。她看起来太脆弱了,无力去行凶杀人。但是,我也因此明白,大家普遍地认为
伊娃·凯恩不会杀人的看法了。不确切查明杀害麦金蒂太太所使用的凶器,凶器的把手,
挥动起来的难易程度,它的刀锋的尖锐程度,如此等等,就无法断定杀死麦金蒂太太究
竟需要多么大的力气。”
“是的,是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也没有办法找到凶器呢——继续说下去吧。”
“关于韦瑟比一家,我要说的另一点是韦瑟比先生会使自己很不愉快。女儿对她母
亲孝顺备至,体贴有加。她恨她的继父。对这些事实我不加评论。我提出来仅供思考。
女儿也许会为了防止母亲的过去传到继父耳朵里而杀人灭口。母亲也许会为了同样的原
因而杀人。继父也许会为了阻止‘诽谤中伤’而杀人。为了所谓的体面和受人尊敬而犯
下的谋杀比人们所能想像的要多!韦瑟比一家可是‘好人家’。”
斯彭斯点点头。
“如果——我说如果——这份《星期天彗星报》上的这篇文章确实有此事,那么,
韦瑟比一家很明显是相符合的人选。”他说道。
“千真万确。在布罗德欣尼的居民中,在年龄上和伊娃相符的另一个人是厄普沃德
太太。如果她是伊娃·凯恩,有两点证据说明她不可能杀死麦金蒂太太。其一,她患严
重的关节炎,大部分时间是瘫坐在轮椅上——”
“在一本书中说道,坐轮椅可能是伪装的,”斯彭斯有些居心叵测地说,“然而,
在现实生活中,它很可能是精心安排做出的表象。”
“其二,”波洛继续说,“厄普沃德太太好像是个教条死板、强势有力的人物。有
些横行霸道而不是善于引诱别人,这一性格特征和年轻的伊娃不符。另一方面,人们的
性格确实会发展,而骄横专断通常会随岁月增进而日益明显固执。”
“这是实情。”斯彭斯表示同意,“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不可
能。现在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吧。贾尼斯·考特兰呢?”
“我认为,她可以被排除在外。布罗德欣尼没有一个人年龄与她吻合。”
“除非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是做过美容,改头换面的贾尼斯·考特兰。别介意,
这只是我的玩笑话。”
“有三个女人在三十岁上下。有一个叫迪尔德丽·亨德森,有一个是伦德尔医生的
妻子,还有一个是盖伊·卡彭特夫人。也就是说,她们几个中有一个可能会是莉莉·甘
博尔或者是伊娃·凯恩的女儿,根据年龄来推测,可以这么认为。”
“有没有具体的可能性呢?”
波洛叹息道:
“伊娃·凯恩的女儿身材也许高也许矮,头发也许金黄也许黑——我们没有材料证
明她到底长得什么样。我们在那方面已经考虑过迪尔德丽·亨得森的情况了。现在看看
其他两位。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伦德尔太太害怕什么东西。”
“害怕你?”
“我认为是这样。”
“这也许很有意思,”斯彭斯慢慢说道,“你是说伦德尔太太可能是伊娃·凯恩的
女儿或者是莉莉·甘博尔。她是金黄头发还是黑头发?”
“金黄头发。”
“莉莉·甘博尔是个头发金黄的女孩。”
“卡彭特夫人也是金黄头发。她是一个身价极其昂贵,精心修饰打扮起来的年轻女
人。不管她是否真正漂亮好看,她的眼睛非常令人难忘。非常可爱的湛蓝湛蓝的大眼
睛。”
“啊,波洛!”斯彭斯冲着他的朋友摇摇头。
“你知道她冲出房间叫她丈夫时的样子吗?她使我想起一只美丽可爱的飞蛾。她摊
开双手像盲目的动物一样摇摇晃晃朝家具撞去。”
斯彭斯入迷地看着他。
“罗曼蒂克,波洛先生,你现在就是这副神情,”他说,“你,还有你所描述的可
爱的飞蛾和那双睁得大大的湛蓝湛蓝的眼睛。”
“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波洛说,“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才是罗曼蒂克和多愁善
感呢,我从来不这样!我很严肃,非常实际。我所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一个女孩真是一
位绝色美女,主要依赖她那双可爱美丽的眼睛。那么,不管她多么近视,她也要摘掉眼
镜,哪怕周围是一片模糊,距离远近很难判断,她也要摸索着走路。这样才显出眼睛的
可爱和女人的美丽。”
说着,他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照片上那个小女孩,那是莉莉·甘博尔,戴着厚厚的
模糊不清的眼镜。
“这就是你所想到的结果吗?你怀疑她是莉莉·甘博尔?”
“不,我只是说也许有这种可能。在麦金蒂死的时候,这时的卡彭特夫人还没有嫁
过来。她当时是个因为战争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生活非常糟糕,住在一座劳动者的农
舍里。她已经订婚要嫁给当地那位富人——这个人有政治抱负,自认为举足轻重。如果
盖伊·卡彭特发现他要娶的是一位出身低微,因为用斧头砍死了她的姨妈而臭名昭著的
女孩,或者是本世纪最声名狼藉的罪犯之一克雷格的女儿——这种罪犯会陈列在你们的
恐怖物象陈列室里——那么,人们有理由发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切呢?你会说,也
许吧,如果他真爱那个女孩的话,是的!但是,他不是那种人。我的观察是,他自私自
利,野心勃勃,举止风度和他的名望非常匹配。我认为,如果当时年轻的赛拉克太太,
就是后来的卡彭特夫人,急于要使自己配得上卡彭特的话,她就会非常非常担心,怕有
丝毫不利的消息传到她未婚夫的耳朵里。”
“我明白,你认为是她干的,对不对?”
“我再次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只是寻找可能性的结论。卡彭特夫
人对我有戒心,非常警觉,严加防范。”
“这看来很糟。”
“是的,是的,这使事情非常困难。我曾经在乡下和几个朋友住在一起,他们出去
打猎。你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吧?我们带着枪和狗在树林里行走,让狗把小鸟从隐蔽处
惊吓出来——小鸟被惊得飞出树林,飞向空中,我们举枪射击。那种情形和我们现在要
做的事差不多。我们要惊动的不仅是一只鸟,也许还有其它的鸟躲在隐蔽处暗藏不露。
也许那些鸟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鸟儿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情况,我亲爱的朋友,我
们必须搞清楚哪一只是我们要找的鸟。在卡彭特夫人寡居期间,可能有些隐秘行为——
这并不太糟糕,只是非常不便调查。当然,她那么快就脱口冲我说麦金蒂太太爱撒谎肯
定是有原因的!”
斯彭斯警监擦了一下他的鼻子。
“让我们先把这一点讲清楚吧,波洛。你到底怎么想?”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必须了解事实。然而,到目前为止,猎狗才刚刚进入隐蔽
地带。”
斯彭斯低语道:“要是我们能够找到一点确切的证据就好了。这的确是疑象环生。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一切还都只是推测,而且是远远站不住脚的推测。你知道,就像我
说过的那样,推测的根据也微不足道,真的会有人因为我们所推测的种种原因而杀人害
命吗?”
波洛说:“这要取决于许许多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家庭状况。但是,要保持体面和受
人尊敬是一种很强烈的愿望。这些人可不是艺术家和放荡不羁的人。他们都是住在布罗
德欣尼的非常好的人家。那位邮局的女士就是这么对我讲的。而且,体面人喜欢维护他
们的体面,他们一起过了数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许根本不会怀疑到你曾经是最耸人听
闻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中一位声名狼藉的人物,根本不会怀疑你的孩子会是一个著名杀人
犯的亲骨肉。你也许会说‘我宁愿死掉也不愿意我的丈夫知道这一切!’或者说‘我宁
愿去死也不愿意让我的女儿发现她真实的身世!’然后,你或许会接着想,如果麦金蒂
太太死了的话,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斯彭斯静静地说:
“因此,你认为是韦瑟比夫妇干的了。”
“不。也许他们与各种情况最吻合,不过仅此而已。事实上,厄普沃德太太比起韦
瑟比太太来,更有可能是一个谋杀者。她有决心和意志力,对儿子非常娇宠。她结婚之
后安顿下来,过上了受人尊敬的婚姻生活,尽享天伦之乐,为了防止她儿子知道她此前
的身世经历,我认为她有可能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会让他如此难过吗?”
“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这么认为。年轻的罗宾具有现代人的怀疑意识,非常自私。
不管怎么样,我应该说,他不像他妈妈对他那样,全心全意地关注她,他可不是詹姆斯
·本特利。”
“假如厄普沃德太太就是伊娃·凯恩,那么,她的儿子罗宾就不会为了防止事实泄
露而杀死麦金蒂太太吗?”
“我应该说,一点也不会这样的。他很可能会夸大这一事实。利用这一事实极力渲
染,为他的剧本服务!我看不出罗宾·厄普沃德会为了体面或全心全意地维护他母亲而
犯杀人罪,除非是为罗宾·厄普沃德他本人的利益。”
斯彭斯叹息了一声。他说道:“这样要了解的范围就大了,我们也许可以发现这些
人过去的历史。可是这需要时间,战争把很多事情搞复杂了。很多档案文件被毁了,这
给那些想要掩盖自己过去的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机会,他们可以通过利用别人的身份证
明等等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尤其是在‘遇难’之类的事情之后,根本没有人能认出尸
体是谁的情况下,这么做更是容易!如果我们能够把怀疑对象确定在一个人身上也好办,
可是,你却发现了这么多的可能性,波洛先生。”
“我们不久就可以把范围缩小,排除掉一些怀疑对象。”
波洛离开这位警监的办公室时,心里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兴奋。他和斯彭斯一样
感到时间的急迫性。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就好啦……
再退一步讲,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怀疑——他和斯彭斯精心推测的结论果真站地住脚
吗?不管怎样,假若詹姆斯·本特利真的有罪呢……
他并没有屈从于那种怀疑,但是,这使他感到不安。
他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他和詹姆斯·本特利会面时的情形。此时,当他站在
基尔切斯特的站台上等待他要乘坐的列车时,他又想起了那时的情形。今天是一个有集
市的日子,站台上很拥挤。穿过栅栏进站上车的人比往常多。
波洛身体向前倾着朝列车开来的方向张望。是的,列车终于进站了,他还没来得及
站直身子,就感到有人故意对准他的后背颈部猛地用力一推,推的力量非常大且突如其
来,令人毫无防备,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再过一瞬间,他就会倒在铁道上,被压在滚滚
而来的车轮之下,但是,站台上他身边的一个人在这生命关头一把抓住了他,将他拉了
回来。
“喂,你这是怎么啦?”那人问道。他是个身体强壮的大个子士兵,“是不是突发
奇想,有了什么怪念头?你差点儿倒在车轮下。”
“谢谢你。我万分衷心地感谢你。”人群已经在他们身边拥挤起来,正在争先恐后
地上车,下车的人已经开始离开站台。
“现在没事了吧?我来帮你挤上去。”
波洛摇摇晃晃被推到车上,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再说“我被人推了一把”是没用的,但是,他的的确确是被人猛推了一下。在那天
傍晚以前,他一直是非常警觉的,时刻注意提防着危险的逼近。但是,在和斯彭斯谈话
之后,在斯彭斯开玩笑似地问他是否有人企图谋害他的性命之后,他无意中放松了警惕,
认为危险已经过去,或者不可能会付诸行动,真正让他遭遇到。
但是,他的感觉是多么地错误啊!他在布罗德欣尼所做的这些调查和会面中,其中
一次会面产生了后果。有人害怕了。有人设法想要中止他对一个已经了结的案件进行的
危险的重新调查。
在布罗德欣尼车站的一间电话亭里,波洛拨通了斯彭斯警监的电话。
“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我请你注意听我说。我有重要消息告诉你,十分精彩的
消息。有人已经企图要干掉我……”
他满意地听着电话线另一头传过来的滔滔不绝的关切和问候。“不,我没受伤。但
那是千钧一发的事……是的,差点倒在列车车轮下。
不,我没有看见是谁干的。但是,请记住,我的朋友,我早晚会找出来这个人的。
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追踪的方向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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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正在检查电表的那个人和盖伊·卡彭特家的男管家一边聊着天,管家一直看着他检
查电表。
“这条线路要往一个新住宅区延伸了,”他解释说,“根据人口居住密度电流用量
也会相应增加。”
那位男管家表示怀疑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电费的开支和其它东西一样也要上涨吗?”
“这要看情况而定。费用合理,资源共享,这才是我要表示的意思。你参加昨天晚
上在基尔切斯特的集会了吗?”
“没有。”
“他们说,你的主人卡彭特先生演讲得非常精彩。你认为他会当选吗?”
“我认为上一次他就差一点儿当选。”
“是啊。只占了一百二十五票的上风。参加那种集会时,通常是你开车送他,还是
他自己开车去呢?”
“通常他自己开车去。他喜欢开车。他有一辆罗尔斯·本特利。”
“他自己开车倒不错。卡彭特夫人也会开车吗?”
“是的。依我之见,她开的车速太快了。”
“女人通常就是那样。昨天晚上的集会她也参加了吗?或许她对政治并不感兴趣?”
男管家咧咧嘴。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假装有兴趣的。不过,她昨天晚上没有坚持到底,因为头痛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演讲中途她退场了。”
“噢!”那位电工又检查了一下保险丝。“现在差不多都好了。”他说道。
当他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又漫不经心地顺口乱聊了几句别的问题。
他快步走下车道,但是,刚一绕过大门口那条路的转弯处,他就停下脚步,在他的
记事本上又添了一条:
“卡彭特昨天晚上独自驾车回家。到家的时间最晚是十点三十分。有可能在事发的
时间内出现在基尔切斯特中心火车站。卡彭特夫人提前离开会场。只比卡彭特先生早十
分钟到家,说是乘火车回的家。”
这是这位电工记事本上的第二条记录。第一条内容如下:
“伦德尔医生昨天晚上出门应诊。方向是基尔切斯特。有可能在事发时间内出现在
基尔切斯特中心火车站。伦德尔太太整个晚上独自一人在家(?),在送咖啡之后,女
管家斯科特太太当天晚上没有再见过她。她自己有辆小轿车。”

2
在拉伯纳姆斯,小说家与剧作家的合作正在进行之中。
罗宾·厄普沃德正急切地说:
“你确实看得出这是一句多么精彩的台词,对不对?而且,如果我们真能使这家伙
和那姑娘之间产生敌对情绪,整个故事就会有巨大的吸引力!”
奥利弗夫人神情沮丧地用手使劲掠过她烫过的灰白的头发,使她的头发看上去像遭
受过龙卷风的侵袭一样凌乱不堪。
“你确实明白我的意思吧,对不对?亲爱的阿里亚登?”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奥里弗夫人脸色阴沉。
“但是,主要的是你应该确实为此感到高兴。”
除非是自欺欺人,奥里弗夫人脸上绝对看不出丝毫高兴的表情。
罗宾神色愉悦,继续说道:
“我的感觉是,那是一位奇妙的年轻人,他从空中跳伞降落——”
奥里弗夫人打断他说:
“他六十岁了。”
“啊,不!”
“他是六十岁了。”
“我可不这么看他。他顶多三十五岁——一天也不能再老了。”
“可是我写关于他的书都写了三十五年了。他在我第一本书里至少有三十五岁。”
“可是,亲爱的,如果他六十岁,你就不可能让他和那姑娘之间产生感情纠葛——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啊,对了,英格里德。我的意思是,那会使他成为一个老混蛋!”
“当然是那样。”
“所以你明白,他肯定得是三十五岁。”罗宾不无得意地说。
“那么,他就不是斯文·耶尔森。就把这个人物改成是一个抵抗运动中的挪威青年
好了。”
“可是,亲爱的阿里亚登,这个剧作家的整个核心就是斯文·耶尔森。你已经赢得
了大批的观众崇拜斯文·耶尔森。他们成群结队去剧院就是为了看他,他是最吸引人的
角色,亲爱的!”
“但是,读我书的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能凭空杜撰一个全新的人物,
把这个人叫做斯文·耶尔森就算完事,而你杜撰的这个人其实是个挪威抵抗运动中的新
式青年。”
“阿里亚登,亲爱的,我对这一切都确实已经做过解释。这不是一本书,亲爱的,
这是一部戏,一个剧本。我们只是必须要使它充满魅力!如果我们能写出这种情感纠葛,
能加上斯文·耶尔森和这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呢?——卡伦——你知道,他们俩产
生敌视情绪,处处闹别扭,然而,同时又确实相对吸引,为对方着迷——”
“斯文·耶尔森对女人毫无兴趣。”奥里弗夫人冷冷地说道。
“可是,你这样做,他连一束紫罗兰也赢不到,亲爱的。他这形象在这种戏剧中不
合适。我的意思是这种戏不是描写绿色的月桂树或为胜利者喝彩欢呼歌唱英雄人物。这
部戏写的是惊心动魄的凶杀与清爽明朗的户外游戏娱乐。”
提到清爽的户外空气,立刻产生了效果。
“我认为我该出去走走了,”奥里弗夫人生硬唐突地说道,“我需要空气。我迫切
地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要我跟你一块出去吗?”罗宾温存地问。
“不必了。我宁愿一个人独自走走。”
“你随意吧,亲爱的。也许你做得对。我最好过去给妈妈调一杯蛋奶酒。可怜的人
儿现在觉得就像是一个失宠的小女孩。她喜欢别人的注意,你知道。你会接着考虑那场
戏的,对吧?整个剧情确实正变得非常美妙。它会获得十分巨大的成功。我有这个把
握!”
奥里弗夫人叹了口气。
“但是,最主要的是,”罗宾继续说,“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奥里弗夫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抓过一件很惹眼的军用短斗篷甩在自己宽大的肩膀
上,那是她在意大利买来的。然后,大步走出房间,朝布罗德欣尼村走进去。
她决定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对真实罪行的调查和推理上,借以忘掉眼下的烦恼。赫
尔克里·波洛需要帮助。她要察看一遍布罗德欣尼的居民,锻炼一下她作为女人的直觉,
她的这种直觉从未失败过,然后告诉波洛谁是凶手。到时候,他只需要去取得必要的证
据即可。
奥里弗夫人走下山坡,来到邮局,买了两磅苹果,由此开始她的调查。在买苹果的
时候,她开始和斯威蒂曼太太进行亲切交谈。
在对近期内的天气非常温暖这一事实达成共识之后,奥里弗太太提到,自己正住在
拉伯纳姆斯厄普沃德太太家里。“噢,我知道。你是从伦敦来写凶杀侦探小说的那位女
作家吧?我这里有三本企鹅版的侦探小说。”
奥里弗夫人朝企鹅版图书陈列柜瞥了一眼。柜台被儿童用品占去了一大半。
“《第二条金鱼奇案》是一本相当好的书,”她说道,“《死的是只猫》——写这
本书的时候我做了一个一英尺长的吹火筒,其实它有六英尺长。很奇怪会有这么大的吹
火筒,但是,这是博物馆里的人写信告诉我的。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读书只是为了在书
里挑错找毛病。还有一本书是什么?啊!书名叫《少女之死》——这本书废话连篇,无
一可取!我想让安眠药溶入水里,可是这种安眠药不溶于水,整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一
大堆麻烦,几乎难以完成。至少接连死去了八个人,斯文·耶尔森发挥出了他的聪明智
慧。”
“这些书都很畅销,”斯威蒂曼太太只顾说道,对作者那些有趣的自我批评无动于
衷,“你简直难以相信!我自己从来没读过一本。因为我确实没有时间读书。”
“你们这里出了一件真实的谋杀案,对不对?”奥里弗夫人问。
“是的,那是在去年十一月份,和这里几乎可以算是隔壁邻居。”
“我听说有一个侦探正在这里做调查,是吗?”
“噢,你说的是一个住在‘长草地’旅馆的小个子外国先生吧?他昨天还在这里—
—”
斯威蒂曼太太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又来了一位顾客买邮票。
她急忙赶到邮品柜台那边。
“上午好,亨德森小姐。今天天气可真暖和。”
“是的,是很暖和。”
奥里弗夫人盯着这个高个子姑娘的背影仔细观察。她带着一条短腿白毛的威尔士小
种犬。
斯威蒂曼太太问:“韦瑟比太太近来好吗?”
“很好,谢谢。她不大外出。近来东风刮得很厉害。”
“基尔切斯特本周要上映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亨德森小姐,你应该去看看。”
“昨天晚上我还想着要去的,可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下周是贝蒂·格拉布尔——我这里五先令的邮票没有了。给你这种邮票行吗?”
那姑娘走了之后,奥里弗夫人说:
“韦瑟比太太是个残疾人,对不对?”
“可能是那样吧,”斯威蒂曼太太语气尖刻地答道,“我们有些人却没有时间闲躺
着不动弹。”
“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奥里弗夫人说,“我告诉厄普沃德太太,只要她稍微努
力活动活动她的双腿,就会对她有好处。”
斯威蒂曼太太表情欢快起来。
“她想躺着的时候,她的腿就能不管用——我是听人说有这么回事。”
“现在她也是这种情况吗?”
奥里弗夫人考虑了一下消息的来源。
“听珍妮特说的?”她大胆地猜测道。
“珍妮特·格鲁姆有点发牢骚,”斯威蒂曼太太说,“你不会觉得奇怪吧?格鲁姆
小姐本人年纪也不轻了,当东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自己的风湿病也很严重。不过他们称
那种病叫关节炎,当那些有钱人得了那病的时候,就会坐上轮椅什么的。啊,好了,我
可不愿意冒险让我的两条腿停止活动,我不能这么做。可是,现如今即使你长了冻疮,
你都会跑去看医生,就是为了享受到国民医疗保健制度的好处,使你出过的钱划得来。
我们这种保健医疗太多了。想想你自己生病了,感觉有多么糟糕,这种保健根本不会带
给你任何好处。”
“我想你的话很对。”奥里弗夫人说道。
她收拾起自己买的苹果,出门去追迪尔德丽·亨德森。这并没有费多大事,因为那
条小狗又老又肥,走得慢慢悠悠,正尽情享受青草的芳香气息。
奥里弗夫人的经验是,狗总是一种帮助人相识的有效途径。
“多么可爱呀!”她叫了一声。
那个高个子年轻女人平静的脸庞上流露出感激的表情。
“这狗确实很迷人,”她说,“你是不是很迷人,本?”
本抬起头,轻轻摇了摇它腊肠一样的身体,用鼻子嗅了嗅一簇蓟,点点头,又凑上
前去,像平时那样对嗅到的味道做出了满意的表示。
“它会打架吧?”奥里弗夫人问,“这种小犬通常打得很厉害。”
“是的,它是个凶猛的斗士。所以我外出总让他带路同行。”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两个女人都注视着那条小狗。
过了一会儿,迪尔德丽·亨德森有些唐突地问:
“你是——你是阿里亚登·奥里弗吧,对不对?”
“对。我现在住在厄普沃德家。”
“我知道,罗宾告诉我们说你要来。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的书有多么喜欢。”
奥里弗夫人像往常一样,听到人恭维她又尴尬得脸色通红。
“啊,”她声音低低地喃喃道,“我很高兴。”她神情并不显得高兴地加了一句。
“虽然我想读很多书,可是我并没有能够做到,因为我们的书是泰晤士读书俱乐部
直接提供的,而且我妈妈不喜欢侦探小说。她敏感得要命,那种书会使她整夜睡不着觉。
但是我却对侦探小说很入迷。”
“你们这里出过一件真正的杀人案,对吗?”奥里弗夫人问,“发生在哪栋房子里?
是在其中这些农舍里吗?”
“就是那边的那栋房子。”
迪尔德丽·亨德森说话的声音有些惊魂未定。
奥里弗夫人把视线投向了麦金蒂太太生前住过的房子,门口的台阶上有两个外表很
令人不愉快的孩子坐在那里,正在幸福地折磨一只猫。当奥里弗夫人赶上前阻止他们这
么做时,那只猫伸出锋利的爪子挣脱男孩的控制,趁势逃掉了。那个大男孩被猫抓伤了,
痛得大声嚎叫起来。
“你活该。”奥里弗夫人说了一句,又对迪尔德丽·亨德森说道,“看起来这不像
是一所曾经出过谋杀案的房子,对吗?”
“对,是不像。”
两个女人好像对此很有共识。
奥里弗夫人接着又说道:
“被杀的是一位清洁女工,是吗?据说是有人谋财害命。”
“是她的房客干的。她有一些钱——她把钱藏在屋里的地板下面。”
“我明白。”
迪尔德丽·亨德森突然又冒了一句:
“可是也许根本就不是他干的。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很有趣的小个子外国人。他名字
叫赫尔克里·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吗?啊,是的,我对他很了解。”
“他真是个侦探吗?”
“亲爱的,他非常著名,他也非常聪明。”
“那么,也许他会发现,他根本就没杀人。”
“谁?”
“那个——那个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啊,我真希望他能洗清罪名。”
“你这么想吗?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那事会是他干的。我从来也不希望会是他。”
奥里弗夫人好奇地看了看她,被她声音里强烈的感情色彩打动了。
“你了解他吗?”
“不,”迪尔德丽慢慢地说道,“我不能算是了解他。但是,有一次,我的小狗本
一只脚被套住了,他帮助我把它解开。而且,我们谈过话……”
“他这人怎么样?”
“他非常孤独。他妈妈刚去世不久。他非常爱她。”
“你也非常爱你母亲吗?”奥里弗夫人敏锐地问道。
“是的,这使我明白事理,我意思是说,使我明白他当时的感受。我和我妈妈——
我们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你知道这一点。”
“我记得罗宾给我说你有个继父。”
迪尔德丽愤恨地说:“噢,是的,我是有个继父。”
奥里弗夫人含糊地说:“那和自己的亲爸爸不是一回事,对吗?你现在记得你的生
身父亲吗?”
“不记得,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和韦瑟比先生结婚。我
——我总是恨他。而妈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妈妈的日子很难过。她得不到同
情和理解。我的继父是一个最没有良心的人,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奥里弗夫人点点头,然后低语道:
“这个詹姆斯·本特利一点也不像个罪犯。”
“我从来没想到警察会把他抓起来。我相信,这一定是哪个流浪汉干的。有时候,
在公路两旁这一带流浪汉可怕极了。肯定是他们之中的哪个干的。”
奥里弗夫人安慰似地说道: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最终会查明真相。”
“是的,也许——”
她突然转身走上了亨特院子的门道。
奥里弗夫人在她身后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她在上
面写道:“不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并且在“不是”两个字下面打上了重号,她因为
用力过猛,铅笔都被折断了。

3
在半山坡上,她遇见了罗宾·厄普沃德正陪着一位漂亮的白金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朝
山下走。
罗宾为她们作了介绍。
“伊娃,这就是那位美妙出众的阿里亚登·奥里弗。”他说,“亲爱的,我不知道
她是怎么平衡自己的。她看起来也是如此的仁慈宽厚,对不对?一点也不像是整天满脑
子沉溺于凶杀犯罪的构思和推理中的人。这位是伊娃·卡彭特。她丈夫将成为我们下一
任议员。目前这位议员乔治·卡特韦瑟比先生老糊涂了,疯疯癫癫的。他经常躲在门后
面朝年轻姑娘猛扑过去。”
“罗宾,你不能散布这种可怕的谣言。你这么做会败坏党的声誉。”
“啊,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这又不是我的党。我是个自由主义者。这是当今我
惟一有可能属于的组织,人数少又很挑剔,没有任何加官晋级的机会,我崇拜迷惘的事
业。”
他又对奥里弗夫人说:
“伊娃今天晚上想让我们参加宴会。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晚会,阿里亚登。你知道,
这是为了结交名人。我们大家都非常非常激动看到你到我们这里来。你难道就不能把你
下一本书的凶杀案地点放在布罗德欣尼的背景下描写吗?”
“啊,你一定要这么做,奥里弗夫人。”伊娃·卡彭特说道。
“你可以很容易让斯文·耶尔森出现在这里,”罗宾说,“他可以像赫尔克里·波
洛一样住在萨默海斯家的旅馆里。我们现在正要到那里去,因为我对伊娃说,赫尔克里
·波洛在他那一行里和你在文学界一样是赫赫有名的人,她说她昨天对待他态度相当粗
鲁,因此她也要去邀请他参加晚会。不过,说真的,亲爱的,一定要把你描写的下一个
凶杀案的地点放在布罗德欣尼。我们都会非常激动。”
“啊,请你一定这么写,奥里弗夫人。那会多么有趣啊!”伊娃·卡彭特说。
“我们会让谁做杀人凶手,谁来做受害人呢?”罗宾问。
“你家现在的清洁女工是谁?”奥里弗夫人问。
“啊,我亲爱的,不是那种谋杀案。那太没意思了。不,我认为伊娃可以成为一个
相当好的牺牲品。也许可以用她自己的长统袜把她勒死。也不行,有人用过这种方法。”
“我认为最好是你被人谋杀了,罗宾,”伊娃说,“未来的剧作家被人刺死在乡村
农舍里。”
“我们还没有确定下来杀人凶手,”罗宾说,“我妈妈怎么样?她可以用她的轮椅,
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脚印。我认为这个主意肯定精彩。”
“不过,她可不会把你刺死,罗宾。”
罗宾想了想。
“是的,也许不会。事实上,我还在考虑她把你勒死。她一点都不会在乎这么做。”
“可是我想让你成为牺牲品。杀你的人可能是迪尔德丽·亨德森。那个受压抑的姑
娘相貌平常,谁也不曾注意她。”
“就这样吧,阿里亚登,”罗宾说,“你下一本小说的情节已经都有了。你所要做
的就是虚构一些假相,还有——当然——还要真正在写作技巧上下些功夫。噢,天呐,
莫林养的狗多厉害呀。”
他们已经来到“长草地”旅舍门前,两只爱尔兰猎狗从里面冲上前来,狂吠乱嚎。
莫林·萨默海斯从院里出来,手拎着一个水桶走进了猪圈。
“趴下,弗林。过来,考密克。你们好,我刚要清扫猪圈。”
“我们知道,亲爱的,”罗宾说,“从我们站的地方就能闻到你那边的气味。猪仔
怎么样?”
“昨天晚上我们可被它吓坏了,它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不想吃早饭。我和约翰
尼查遍了养猪手册上的所有病症,为它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可是今天早上,它又一点
儿事也没有了,活蹦乱跳,当约翰尼来给它喂食的时候它都闹疯了,实际上是把他撞倒
在地上。约翰尼不得不再去给自己洗个澡。”
“你和约翰尼过的日子多么激动人心啊。”罗宾说道。
伊娃说:“你和约翰尼今天晚上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好吗,莫林?”
“当然愿意。”
“主要是为了见见奥里弗夫人,”罗宾说,“不过,事实上现在你就可以见到她。
这位就是。”
“真的就是你吗?”莫林叫道,“多么令人激动啊。你正在和罗宾一起合作写剧本,
对吗?”
“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罗宾说,“顺便提一下,阿里亚登,今天早上你出去之
后我考虑了挑选演员的问题。”
“啊,选演员。”奥里弗夫人松了一口气应道。
“我找到了扮演伊雷克的合适人选。赛西尔·利奇——他在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担任
演员。总有一天我们要去看他的演出。”
“我们想见见你的房客,”伊娃对莫林说,“他在吗?今天晚上我也想邀他过去。”
“我们会把他一起带去的。”莫林说。
“我认为我最好亲自邀请他。事实上,昨天我对他有一点态度粗暴。”
“啊!他应该在吧,”莫林含糊不定地说,“大概是在花园里吧。考密克——弗林
——这两条可恶的狗——”她咚地一声把水桶丢在地上,朝养鸭池的方向飞奔过去,从
那里传过来一声声愤怒的鸭子嘎嘎乱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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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奥里弗夫人手里拿着镜子,朝赫尔克里·波洛走来。此时,卡彭特夫妇的晚宴已接
近尾声。在此之前,他们俩都是自己圈子里引人注目的中心人物。现在,杜松子酒已经
喝掉了许多,晚会气氛融洽,老朋友旧相识就容易凑到一起,重复大家都熟知的小道消
息和飞短流长,两位外人也就能够有机会互通信息,进行交谈。
“到外面阳台上去。”奥里弗夫人像个阴谋家一样压低声音说。
与此同时,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小纸片。
他们一同走出去,穿过落地窗户,来到阳台上。波洛打开了那张纸。
“伦德尔医生。”他读道。
他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奥里弗夫人。奥里弗夫人使劲点了点头,一大片白发随着她点
头散落下来掩住了她的脸。
“他是杀人凶手。”奥里弗夫人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
“凭直觉,”奥里弗夫人说,“他是那种类型的人。热心肠,对人和蔼可亲,如此
等等。”
“也许吧。”
波洛的声音并不肯定。
“但是你认为他的动机应该是什么?”
“违反职业道德的行为,”奥里弗夫人说,“麦金蒂太太知道了这一点。但是不管
原因是什么,你可以相当肯定就是他干的。我仔细观察了所有其他人,他是最可怀疑
的。”
作为一种回答,波洛随意地说道:
“昨天晚上,有人在基尔切斯特火车站试图把我推倒在铁轨上。”
“天哪。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谋杀你。”
“毫无疑问,我认为正是如此。”
“而伦德尔医生昨夜出去应诊了,我知道这一事实。”
“我明白——是的——伦德尔医生外出应诊。”
“那么,这一事实就说明了问题。”奥里弗夫人满意地说。
“不能十分肯定。”波洛说,“昨天晚上,卡彭特先生及夫人都在基尔切斯特,他
们又是分头各自回家的。伦德尔太太整个晚上也许独自一人在家听收音机,也许她不是
这样——谁也不能证明。亨德森小姐经常到基尔切斯特去看电影。”
“她昨天晚上没去。她在家里,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你不能完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一切,”波洛有些责备道,“一家人总是抱成一团
儿的。另一方面,那个外国女仆弗里达昨天晚上确实是在看电影。因此,她不能向我们
证明亨特宅院里谁在家谁不在家!你看,要缩小范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可以担保我们能够成功。”奥里弗夫人问,“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准确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
“那么,拉伯纳姆斯住的这一家人可以被完全排除在外。从八点到十点半这一段时
间内,罗宾,他妈妈,还有我一直在耐心地打扑克。”
“我还认为你和他很可能是关在一起进行密切合作呢?”
“把那位老妈妈丢在一旁,让她往藏在灌木丛里的摩托车上跳吗?”奥里弗夫人大
笑起来,“不,老妈妈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当更令人悲哀的念头向她袭来时,她
长叹一声。“合作,”她痛苦地说道,“整个事件完全是一场噩梦!你怎么能够忍心看
到往巴特尔警监脸上贴上一副大大的黑胡子,然后告诉你说,那人就是你。”
波洛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这个建议倒真是个噩梦!”
“现在你明白我所受的罪了。”
“我也在受罪,”波洛说,“萨默海斯太太的烹调技艺之糟,简直难以描述。那根
本就不是在做菜。还有那凄厉的寒风,饿着肚子发出哀叫的猫,长着长毛的狗,断腿的
椅子,还有我躺在上面入睡就寝的那张可怕恐怖的床”——他紧闭双眼,又想起了诸多
的痛苦——“浴室里的水总也不热,楼梯地板上到处有破洞,还有咖啡——他们称之为
咖啡的那种液体难以用言语形容其难喝难咽的程度。那简直是对肠胃的侮辱。”
“天哪,”奥里弗夫人说,“不过,你知道,她人可非常好。”
“萨默海斯太太吗?她很迷人,她相当迷人。这使事情更为糟糕。”
“她现在过来了。”奥里弗夫人说。
莫林·萨默海斯正朝他们走过来。
她长满雀斑的脸上流露着狂喜的表情,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她热情洋溢地朝两个人
微笑着。
“我觉得我有些醉意了,”她说道,“有这么多可爱的杜松子酒。我真是喜欢晚会!
在布罗德欣尼,我们并不经常举办晚会。这一次是因为有你们二位这么名声显赫的人物。
我希望我也能写书就好了。我的问题是,我什么事也做不妥当。”
“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夫人。”波洛醉意朦胧地说。
莫林的眼睛瞪大了。她布满雀斑的小脸上那双眼睛显得非常迷人。奥里弗夫人搞不
清楚她有多大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多岁吧,她想。
“是吗?”莫林说,“我不知道,我倒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们每一个人,可是这就够
了吗?”
波洛清了清嗓子。
“请您不要认为我言语放肆,夫人。一个真正爱她丈夫的妻子应该精心照料他的肚
子,这是非常重要的,肚子。”
莫林好像受到了冒犯。
“约翰尼的肚子很好,”她愤愤地说,“十分平坦。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圆肚皮。”
“我指的是肚子里吃下去的东西。”
“你是说我做的饭菜,”莫林说,“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吃什么有多大关系。”
波洛发出一声呻吟。
“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穿什么,或者做什么有多大关系,”莫林做梦似的说着,
“我从来不在乎具体的事情。”
她闭口不语,停了一会儿,眼睛里透出了朦胧的醉意,好像在望着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有个女人写了一封信,”她突然开口说道,“一封非常愚蠢的信。问什
么是最好的方法——把你的孩子让给别人抚养,那人能给孩子提供一切好处——一切好
处,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她的意思是指良好的教育,漂亮的衣服,还有舒适的环境
——或者是,在你不能给孩子提供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是否还应该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我认为这种想法非常愚蠢——愚蠢透顶。如果你能给孩子吃饱——这就足够了。”
她眼睛朝下,盯着她手中的空杯子,好像那是一只水晶杯。
“我应该知道,”她说,“我曾经就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孩子。我母亲离开了我,而
我得到了一切好处,这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可是只要一想起来并不是人家真的想要你,
一想起你的妈妈可以忍心让你离开,就总是令人伤心的。”
“也许那是为了你好而做出的一种牺牲。”波洛说。
她明朗的目光与他相视了。
“我不认为事实如此。这是他们自己欺骗自己。但是,事情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真
的能够离开你……这叫人心痛。我决不会放弃我的孩子——哪怕是给我全世界所有的好
处也决不放弃!”
“我认为您完全正确。”奥里弗夫人说。
“我也深表赞同。”波洛道。
“那么,这就好啦,”莫林高兴地说,“我们还在这儿争论什么呢?”
罗宾从落地窗走了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问道:
“啊,你们在争论什么呀?”
“收养问题,”莫林说,“我不喜欢被人收养,你呢?”
“噢,那比成为孤儿要好得多,你不这么看吗,亲爱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该走了,
对不对,阿里亚登?”
客人们一起告辞,伦德尔医生已经提前匆匆离去。他们一起漫步走下山丘,由于鸡
尾酒的作用,大家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纷纷。
当他们走到拉伯纳姆斯门前的时候,罗宾执意要大家都进去。
“进去告诉妈妈今天的晚会上的所有情况。亲爱的老妈妈真可怜,因为双腿不能行
走,整日关在家里孤苦伶仃。可是她很痛恨对周围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兴高采烈,蜂拥而至。厄普沃德太太见到他们好像很高兴。
“还有谁参加了?”她问,“韦瑟比夫妇去了吗?”
“没有。韦瑟比太太身体不大舒服,那位闷闷不乐的亨德森小姐不愿意自己去。”
“她那个样子真令人悲哀,对不对?”伦德尔太太说道。
“我认为那简直是不合情理,是病态。”罗宾应道。
“这都是她那位母亲一手造成的,”莫林说,“有些母亲真的几乎要把她们的孩子
拖累死了,是不是?”
当她遇到厄普沃德太太询问的眼神时,莫林突然脸色涨红了。
“我拖累你了吗,罗宾?”厄普沃德太太问。
“妈妈!当然没有!”
为了掩饰她的慌乱,莫林急忙扯起了她喂养爱尔兰猎狗的一些事情。谈话变得机械
呆板。
厄普沃德太太下结论似的说:
“你不能脱离遗传关系——在这一点上,人和狗都是一样的。”
伦德尔太太低声说:
“你不认为环境因素是至关重要的吗?”
厄普沃德太太打断了她:
“不,亲爱的。我不那么认为。环境只是表面的因素——仅此而已。血统关系才是
最紧要的。”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好奇地停在了伦德尔太太涨红的面庞上。她用好像是不必要
的强烈语气说道:
“可是那太残酷了——也不合理。”
厄普沃德太太说道:“生活本身就不合理。”
约翰尼·萨默海斯慢吞吞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赞同厄普沃德太太的看法。血统说明一切,我的信条一向如此。”
奥里弗夫人疑惑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些东西世代相传。一直传到第三代或第四代
人的身上——”
莫林·萨默海斯突然用她甜美的高音说道:
“但是有句话叫做:‘要对众生慈悲。’”
在场的每一个人又一次感到有些尴尬,也许这句严肃的引语在此时插入谈话中使大
家觉得不合时宜。
他们把矛头转向波洛,使谈话有了转机。
“给我们讲讲麦金蒂太太的案子吧,波洛先生。为什么不是那个神情忧郁的房客要
杀她呢?”
“他过去总是在那些小胡同里边走边沉思默想,”罗宾说,“我经常遇见他。而且
确确实实,他看起来非常古怪。”
“你认为他没有杀人肯定有你的一些理由,波洛先生。给我们讲讲吧。”
波洛对他们面含微笑。他翘了翘他的胡子。
“如果他没杀人,人是谁杀的?”
“是啊,是谁?”
厄普沃德太太干巴巴地说道:“别难为他。他也许正怀疑是我们之中的一位人士干
的呢。”
“我们中间的人?噢!”
一阵喧闹声中,波洛的目光和厄普沃德太太相遇了。厄普沃德太太的目光含有洋洋
得意的神情——还有其它的表示——也许是蓄意挑衅?
“他怀疑我们之中的人,”罗宾快活地说,“那么,莫林,”他装出威胁的口吻提
问道,“在事发的当天晚上你在哪里——那天晚上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二十二号。”波洛回答。
“十一月二十二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天哪,我不知道。”莫林说。
“过了这么久,没有人记得清楚。”伦德尔太太说。
“啊,我能记得,”罗宾说,“因为我那天晚上在电台播音。我开车到科尔波特去
发表戏剧评论。我之所以现在还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当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讨论高尔斯华
绥笔下的清洁女工形象。第二天,麦金蒂太太就遇害了,我怀疑高尔斯华绥那个剧本里
的清洁女工是否像麦金蒂太太一样的命运。”
“对啦,”伦德尔太太突然说道,“现在我想起来了,因为你说你妈妈要独自呆在
家里,我吃过晚饭就来这里陪她。只是很不幸,我当时没能让她听收音机。”
“让我想想,”厄普沃德太太说,“噢!是的,当然。我当时因为头痛已经上床休
息了。我的床正对着后花园。”
“第二天,”希拉·伦德尔说,“当我听说麦金蒂太太被害了,我就想,‘噢!我
也许在黑暗中和杀人犯擦肩而过’——因为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肯定是破门而入的流
浪汉干的。”
“啊,我还是记不得我当时在干什么,”莫林说,“不过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我的确
记得清清楚楚。是面包师告诉我们的消息。‘老麦金蒂太太被关在屋里。’他说。我当
时就奇怪她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出门露面呢。”
她身上一阵颤抖。
“那真是可怕,是不是?”她说。
厄普沃德太太仍然眼睛盯着波洛。
波洛心想:“她是个智商非常高的女人——也是个残忍成性的人,还很自私。她不
管干了什么,都会无怨无悔,绝不紧张犹豫……”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话——既是怂恿敦促,又含着牢骚抱怨。
“您找到什么线索了吗,波洛先生?”
说话的人是希拉·伦德尔。
约翰尼·萨默海斯长长的黑脸兴奋了起来。
“对呀,线索,”他说道,“我阅读侦探小说时就喜欢找里边的线索。线索对侦探
来说意味着一切——而对读者来说毫无价值——一直到你读完全书幡然领悟为止。您能
不能给我们讲一条小小的线索呢,波洛先生!”
众人哈哈大笑着,恳切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这对他们大家来说是一场有趣的
游戏(或许对其中一个不是这样?)。但是,谋杀可不是游戏——谋杀是危险的。你想
像不到有多危险。
波洛出其不意,突然从他口袋里掏出四张照片。
“你们想要线索吗?”他说,“瞧,这就是!”
他用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一把将照片全都甩在桌子上。
他们都拥过来,弯下腰去争着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看啦!”
“这衣着穿戴真是老古董!”
“再看看这玫瑰花。”
“天哪,看那帽子!”
“这小孩多可怕呀!”
“不过这些人都是谁呀?”
“时髦新潮不是挺滑稽吗?”
“那个女人肯定曾经是个美人。”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就是线索呢?”
“她们是谁?”
波洛慢慢地逐个打量着每一个人的脸色。
他除了本来可能预料到的之外,一无所获。
“你不认识这其中的人吗?”
“认识?”
“我是否可以这么说,您不记得以前曾经见到这其中的某张照片吗?不过,啊——
厄普沃德太太,您呢?您能认出来什么,能吗?”
厄普沃德太太犹豫片刻。
“是的——我认为——”
“哪一张?”
她伸出食指,停在了莉莉·甘博尔那戴着眼镜的娃娃脸上。
“您看见过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
“就在最近……在什么地方呢——不,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确信我见过一张和这
非常相似的照片。”
她坐在那里,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当伦德尔太太朝她说话时,她才回过神来。
“再见,厄普沃德太太。如果哪一天您感觉好的话,我真心希望您能和我共进茶
点。”
“谢谢你,亲爱的。如果罗宾愿意推我上山坡我就去。”
“当然乐意,妈妈。推你的轮椅使我锻炼得肌肉非常发达。你还记得我们到韦瑟比
家去的那天吗?路上泥泞满地——”
“啊!”厄普沃德太太突然叫道。
“怎么啦,妈妈?”
“没什么。接着说下去。”
“那天我推你上山。先是轮椅打滑,接着我脚下也打滑。我那天还认为我们怎么也
不会回到家了。”
一阵哄笑过后,大家起身告辞,纷纷走出。
波洛想,酒喝多了肯定会使言语不慎。
展示这些照片是聪明的做法呢,还是愚蠢之举?那个手势也是酒精的作用吗?
他不敢肯定。
不过,小声向众人道歉后,他又转身返回。
他推开大门,朝正房走去,通过他左边打开着的窗户,他听到了两个人的低语声。
那是罗宾和奥里弗夫人的声音。奥里弗夫人说话很少,罗宾则滔滔不绝。波洛推开门,
穿过右边的房门,走进了他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房间。厄普沃德太太正坐在壁炉前,脸色
阴沉可怕。她正陷入沉思,他的进来使她受了惊吓。听到他表示道歉的咳嗽声,她突然
抬起头。
“啊,”她说道,“原来是你。你吓着我了。”
“很抱歉,夫人。您认为这是其他什么人吗?您认为这是谁呢?”
她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只是说:
“你丢下什么东西了吗?”
“恐怕我丢下的是危险。”
“危险?”
“也许对您是个危险。因为您刚才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
“我并没说我认了出来。所有的旧照片模样都极为相似。”
“听着,夫人。麦金蒂太太也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或者说我相信是这样的。而麦
金蒂太太死了。”
厄普沃德太太眼里掠过一丝想不到的幽默神情,她开口说道: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把她的脖子伸出来,就像我一样。你是这个意思
吗?”
“是的。如果您知道什么——无论什么,现在请立即告诉我。这样比较安全。”
“我亲爱的先生,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
—当然不是像事实那样确定无疑。模糊的记忆是很微妙的。人总应该想想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但是,在我看来,您好像已经想起来了。”
“不仅仅如此。总有各种各样的因素要予以考虑。现在你这样急切地催促我毫无用
处,波洛先生。我不是那种让别人催促着做出决定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头脑,我要花些
时间慢慢把事情想清楚。我一旦做出决定,我就着手行动。但是,不做好准备,我不轻
举妄动。”
“您在很多方面是个神秘女人,夫人。”
“也许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必须只用于正确的
结果。您要原谅我这么说,您也许对我们英国的乡村生活方式并不赞赏。”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你只是个可恶的外国佬?’”
厄普沃德太太轻轻微笑道:
“话不该说得那么无礼。”
“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谈,还可以找斯彭斯警监。”
“我亲爱的波洛。我不跟警察谈。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耸了耸肩。
“我已经警告过您了。”他说。
因为到目前,他已经肯定,厄普沃德太太一定十分清楚地想起来她见到莉莉·甘博
尔照片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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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确定无疑,”第二天早上,波洛自言自语道,“春天已经来了。”
他前一天晚上的抱怨好像丝毫没有了根据。
厄普沃德太太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然而,从某种奇特的方面说,她蒙蔽了他。他根本搞不清楚她的反应。很明显,她
不想让他清楚。她认出了莉莉·甘博尔那张照片,她下决心要单枪匹马地行动。
波洛一边回想着这些情况,一边踱步走上一条花园小径,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把他吓
了一跳。
“波洛先生。”
伦德尔太太早已悄悄跟在他身后,她步履轻盈,波洛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自从昨
天到现在,他感觉特别紧张。
“请原谅,夫人。您吓了我一跳。”
伦德尔太太呆板地微微一笑。如果说他紧张的话,他认为伦德尔太太更加紧张。她
的一只眼睫毛一直忽闪个不停,两只手在一起不安地搓来搓去。
“我——我希望我没有打断您。也许您正忙着。”
“不,不,我不忙。天气很好,我喜欢春天的感觉。到户外活动很适合。呆在萨默
海斯太太的屋子里总是,总是有气流。”
“气流——”
“就是空气不停地流动。”
“啊,是的。我想是吧。”
“那些窗户总也关不上,房门总是被突然打开。”
“那真是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不过,当然啦,萨默海斯夫妇日子这么艰难,他们
也负担不起维修房屋的费用。如果是我的话,我就由它去了。我知道那房子在他们家祖
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可是现在这年头,你不能只为感情的缘故死守旧东西不放。”
“是啊,如今我们都不再多愁善感了。”
一阵沉默。波洛透过眼角,注视着那双白皙紧张的手。他等待她先开口说话。当她
确实开口时,话语非常唐突。
“我认为,”她说,“当你要着手调查一件事的时候,你总是得有个前提条件吧?”
波洛对这个问题想了想。虽然他并没有看她,他也能清楚地觉察到她盯着他的急切
眼神。
“正如您所说,夫人,”他不置可否地答道,“这很方便。”
“要解释您为什么在那里,而且——而且还问那些问题。”
“那也许是有用的。”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您要来布罗德欣尼,波洛先生?”
他有些惊讶地凝视着她。
“可是,我可敬爱的女士,我告诉过您——我是来调查麦金蒂太太的死因的。”
伦德尔太太厉声说道: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这很荒谬。”
波洛眉毛一扬。
“是吗?”
“当然啦。没有人会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我向您保证,事实正是如此。”
她黯淡的蓝眼睛眨了眨,朝一旁看去。
“你不肯告诉我。”
“告诉您——什么,夫人?”
她好像是突然粗暴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问你——有关匿名信的事。”
“说下去。”当她停下来的时候,波洛鼓励地说道。
“匿名信总是撒谎,对不对?”
“有时候是谎言。”波洛谨慎地说。
“通常是谎言。”她坚持道。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那么说。”
希拉·伦德尔语气强烈地说:
“写匿名信是胆小怯懦、爱搞诡计、阴险狡诈的人做的事!”
“噢,是的,这话我应该同意。”
“你不会相信任何一封匿名信里的话,对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波洛严肃地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里面说的任何一句话。”
她又语气强烈地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不是真的,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
她猛然转身走开了。
赫尔克里·波洛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
“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我还要接着在花园里散步吗?难道这是只颜色不同
的小鸟吗?”
他觉得困惑不已。
伦德尔太太坚持相信他来这里的原因不仅仅是要调查麦金蒂太太谋杀案。她认为这
只是一个前提条件。
她真的这么相信吗?或者,她正把他引向一条不同方向的道路呢?
匿名信和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呢?
难道伦德尔太太就是厄普沃德太太所说的她“最近”见到的照片上的人物?换句话
说,伦德尔太太就是莉莉·甘博尔吗?作为一名恢复了正常人生活的社会成员,人们最
后一次提到莉莉·甘博尔的名字是在伊利。难道伦德尔医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他这位妻
子并和她结婚,而对她过去的历史一无所知吗?莉莉·甘博尔受训做过速记员。她的工
作很容易和那位医生的职业发生往来联系。
波洛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都有十分的可能性。但是他需要证据。
一阵寒风骤起,太阳落下去了。
波洛打了个寒颤,迈步向屋里走去。
是的,他需要证据搞清楚。如果他能找到杀人的凶器——
就在这一刹那,他奇怪地觉得自己突然有了把握——他看见了那件凶器。

2
后来,他下意识地想,他是否很早以前就看见并注意到了它呢。假如说,自从他住
进“长草地”旅馆以来,它一直就放在那里……
它就放在靠近窗户的书架顶部。
他想:“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他拿过来,把它放在手里掂量、检查、左摇右晃,然后又举起来准备劈下去——
莫林像往常那样急匆匆闯进门来,还带着两只狗,她声音既轻快又友好地说:
“您好,您这是在拿着糖斧头玩吗?”
“这是一把糖斧头吗?它就叫这个名字吗?”
“是啊。一把糖斧头——或者叫敲糖榔头——我搞不清楚它应该叫什么才合适。样
子很怪,对不对?斧头上还有一只小鸟,太小孩子气了。”
波洛仔细地拿在手里转动着这件工具反复察看。这是用装饰着花纹的青铜做的,样
子像一把扁斧,分量很重,刀刃锋利,还带有红蓝相间的装饰品。在斧头顶端镶着一只
绿眼睛的小鸟,样子显得愚蠢轻浮。
“拿它杀谁都很好玩,对不对?”莫林语调轻松漫不经心地说。
她从他手里把斧头拿过来,瞄准空中一个目标砍了下去。
“太容易啦。”她说,“有一首歌谣是怎么说的?‘就是这样干的,他说,把他的
脑袋劈开了。’我认为,用这把斧头你想劈开谁的脑袋都很容易,你说是不是?”
波洛打量了她一眼。她的雀斑脸安详又快活。
她说:
“我给约翰尼说过,要是我烦他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我说这把斧头是做妻
子的最好的朋友!”
她哈哈大笑起来,把敲糖斧头放下来,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来这屋里要干什么呢?”她使劲儿想着,“我记不得了……真糟糕!我最好去
看看平底锅里的布丁是不是需要再加点水。”
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波洛叫住了她。
“你是从印度带回来的这把斧头吧,是不是?”
“噢,不,”莫林说,“我在圣诞节期间在旧货交易会上买到的。”
“旧货交易会?”波洛迷惑不解地问道。
“旧货交易会,”莫林解释道,“在教区牧师住所举办。你把自己用不着的旧东西
带去,买些你用得着的东西。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倒是不算太糟。当然也有时
候,你根本找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我买回来这把斧头和那只咖啡壶。我喜欢那只咖
啡壶嘴,我也喜欢斧头上这只小鸟。”
那把咖啡壶很小,是铜制的。它的壶嘴很大,弯弯曲曲的,波洛想起了一件很相似
的东西。
“我认为这些是巴格达产的,”莫林说,“至少我认为韦瑟比夫妇是这么告诉我的,
也许是波斯出产的。”
“那么说,东西原来是韦瑟比家的了?”
“是的,他们家有很多破旧玩意儿。我该走了。去看看布丁。”
她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被带上了。波洛重新捡起那把斧头,把它拿到窗户底下。
刀锋边上隐隐约约有些褐色。
波洛点点头。
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斧头带上,回到了自己卧室。在卧室里,他把斧头小心翼翼地
用纸和线包好,放在一个箱子里,重新下楼,离开了这所房子。
他认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丢失了一把斧头。这里的家什物件并不整齐。

3
在拉伯纳姆斯,剧本合作依然困难重重。
“可是,把他塑造成一个素食主义者,我确实认为不合适,”罗宾正在表示反对意
见,“这太与众不同了,肯定不会吸引人。”
“我别无选择,”奥里弗夫人毫不让步,“他一贯吃素食,他随身带一个轧胡萝卜
的小器具。”
“可是,阿里亚登,宝贝儿,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奥里弗夫人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构思一个使用左
轮手枪的人?我当初肯定是疯了!我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一个芬兰人,而我对芬兰一无
所知!为什么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为什么他有这么些稀奇古怪的行为举止和习惯?这些
事就这么写的,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你做了一些尝试——人们好像都喜欢这些尝试—
—然后你就接着写下去——在你还没搞清楚你到底在写什么的时候,你塑造出了像斯文
·耶尔森那样令人发疯的人物就束缚住了你的生活。甚至还有人写信说你肯定多么多么
喜欢他。喜欢他?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真的遇上那位瘦骨嶙峋、摇摇晃晃,只吃素食的
芬兰人,我宁愿来一次真正的谋杀,比我所虚构过的任何一次都精彩。”
罗宾·厄普沃德充满敬意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阿里亚登,这也许是个精彩之极的主意。有一个真正的斯文·耶尔森—
—而你把他谋杀了。你也许可以把它写成一本天鹅之歌——在你死后出版。”
“绝对不!”奥里弗夫人说,“出书后赚的钱怎么办?写谋杀案得到的每一分钱我
都想现在拿到手。”
“对,对。在这一点上,我万分赞同你的做法。”
这位烦恼不堪的剧作家在屋里来回踱着大步。
“英格里德这个人物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他说,“地窖里那场戏的确会十分精
彩,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样不让下一场戏突然从高潮降下来。”
奥里弗夫人沉默不语。她觉得每一场戏都让罗宾·厄普沃德头痛。
罗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上午,在像她往常一样外出散步以改变心境的时候,她对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感到不快。拿一把梳子沾上水,她把自己灰白的头发牢牢固定在头皮上,她高耸的前额,
宽大厚重的眼镜,还有她严厉的神态都在提醒罗宾,她越来越像一位学校教员,使他这
种毛头青年感到畏惧,惊奇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用“亲爱的”来称呼
她,即使改称她为“阿里亚登”也不容易叫出口。他烦躁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也许这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杜松子酒喝得太多
的缘故。我们停止剧本改编,谈一谈物色演员的问题吧。如果我们能请到丹尼斯·卡勒
里,当然是十分精彩的。不过,他眼下正忙于拍电影脱不开身。琼·贝柳扮演英格里德
应该非常适合——她想扮演这个角色,这是件好事。埃里克——我想到了埃里克。我们
今晚到小雷普剧院去如何?你到时候给我讲讲你对塞西尔扮演那个角色的想法。”
奥里弗夫人对这一建议充满希望,她同意了。罗宾走开去打电话。
“好啦,”他回来时说道,“一切都安排好了。”

4
早上看似晴朗的天气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么美好。浓云密布,天气阴沉,好像要下
雨的征兆。当波洛漫步穿过密密的灌木丛林,来到亨特大院门前的时候,他拿定主意,
他可不愿意住在山坡前面这条浅浅的山谷里。房子四周被树木环抱,院墙上爬满了常春
藤。他想,这确实用得着伐木工人的斧头。(伐木斧头?还是敲糖斧头?)
他按了按门铃,没人回答,他又按了一遍。
赶来开门的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好像有些惊奇。
“噢,”她说,“原来是你。”
“我能进来和你说说话吗?”
“我——噢,是的,我想可以。”
她把他领进他以前来过的那个又黑暗又窄小的起居室。在壁炉架上,他认出了莫林
家书架上摆放的那把小咖啡壶的大兄长。它那巨大的钩状壶嘴似乎暗示着东方的凶猛残
暴,要主宰这间西方的小屋。
“恐怕我们这里今天有些凌乱,”迪尔德丽抱歉地说,“我们家的帮工——那位德
国姑娘要走了。她在这里只呆了一个月。事实上,好像她来做帮工只是为了应付这一段
日子,从这个国家过一趟,因为她想要结婚。现在,他们俩都安排妥当了,她今天晚上
马上就要离开了。”
波洛咂了咂舌。
“很不体谅人。”
“就是这样。我继父说她这样做不合法。但是,即使不合法,如果她就这么离开去
结婚,我看不出别人对此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我发现她在打包整理衣服,我们甚至都
不知道她要走。她甚至可以一句话不说就从这所房子里走掉。”
“啊,这种年纪可是不会体谅人。”
“是啊,”迪尔德丽沮丧地说,“我认为也是。”
她用手背揉了揉额头。
“我累了,”她说,“我很累。”
“是啊,”波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很累。”
“你想要什么,波洛先生?”
“我想问一下一把敲糖斧头的情况。”
“敲糖斧头?”
她的脸一时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
“一把铜制的工具,上面有一只小鸟,镶饰有红绿色的石头。”波洛非常认真地进
行了确切的描述。
“噢,是的。我知道。”
她声音里没有一丝热情或半点兴趣。
“我想它是你们家的东西吧?”
“是的。我妈妈从巴格达的义卖市场上买到的。这是我们拿到教区牧师住所那个市
场上的东西之一。”
“是旧货交易会,对吗?”
“是的。我们这里有很多这种旧货交易会。很难找到人付钱,但是通常你总能找到
一些东西拿出去。”
“这么说,那把斧头在圣诞节前一直在这个屋子里,圣诞节的时候你才拿到旧货交
易市场上去的,对吗?”
迪尔德丽皱眉想了想。
“不是圣诞节那次交易会。是在那之前的一次。是收获节的那一次。”
“收获节——那应该是——什么时候?十月份?还是九月?”
“九月底。”
小屋里一片寂静。波洛看了看那位姑娘,她也抬眼望着他。她的气色温和,脸上毫
无表情。透过她漠然的神情背后,他竭力猜测她内心的活动。也许是死水一潭,也许正
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累了……
他轻声地、急切地问:
“你肯定是收获节那次旧货交易吗?确实不是圣诞节那一次?”
“非常肯定。”
她目光坚定,眼睛一眨不眨。
赫尔克里·波洛等待着。他耐心地继续等待着……
然而,他所等待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他郑重地说道:
“我不能再打搅您了,小姐。”
她陪他朝大门走去。
现在,他又一次步行沿车道走下去。
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两种不可能重合相符的说法。
谁的话对呢?该相信莫林·萨默海斯,还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呢?
如果那把敲糖斧头像他所相信的那样曾被用做杀人凶器,这一点则是至关重要的。
收获节是九月底。从那时到圣诞节期间,在十一月二十二号,麦金蒂太太遭人杀害。在
她遇害之时,这把斧头是谁的财产归谁所有呢?
他朝邮局走去。斯威蒂曼太太总是乐于助人,而且会竭尽全力。她说两次交易会她
都去了,她总是一次不拉都要去的。在那里你能找到很多好东西。她还帮助人家事先把
东西准备好。虽然多数人随身将东西带去,但是事先并不做准备。一把铜锤子吗?样子
像斧头,又镶有彩色石头和一只小鸟。不,她记不太清楚了。交易会上有那么多类似的
东西,那么乱,有些东西要手疾眼快抓到手里。啊,也许她确实能想起来类似的东西—
—价格是五先令,还外带一把咖啡壶,但是,那咖啡壶底都有一个洞——不能用,只能
作装饰品摆设。但是她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总是过去了一段吧。也许是在圣诞
节,也可能是早些什么时候。她没有注意……
她接过波洛的包裹。要挂号吗?是的。
她把地址抄下来,在她递收据给他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敏锐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颇
感兴趣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漫步走上山坡,独自沉思。
在那两个人中,莫林·萨默海斯脑子稀里糊涂,快活忙乱,大大咧咧,更有可能搞
错。收获节或圣诞节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条斯理,呆板拘束,她对时间和日期的记忆很可能要精确得
多。
然而,那个恼人的问题依然存在。
在他提出问题之后,她为什么不问一问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情况?这难道不是个自
然而然,几乎难以避免的问题吗?
但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并没有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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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有人给你打电话。”当波洛进屋时,莫林从厨房里喊道。
“给我打电话?谁?”
他稍微有些惊讶。
“不知道,不过我匆匆忙忙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谢谢,夫人。”
他走进餐厅,绕过桌子。在一堆纸张之中,他找到了记有电话号码的本子,上面写
的号码和地名是——基尔切斯特350。
他拿到电话听筒,拨通了那个号码。
立刻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
波洛迅速做出了猜测。
“我能和莫德·威廉斯小姐通话吗?”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一个女低音:
“我是威廉斯小姐。”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想是你给我打过电话吧。”
“是的——是的,我打过电话。是有关那天你要我了解的财产情况。”
“财产?”一时间波洛迷惑不解。然后他就意识到,莫德现在打电话有人在旁边能
听到。她以前打电话给他,肯定是趁她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
“我能明白。我想是有关詹姆斯·本特利和麦金蒂太太的谋杀案吧。”
“可是,有关此事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你想帮忙。现在你不是独自一人吧?”
“对。”
“我明白了。仔细听着。你当真想帮助詹姆斯·本特利吗?”
“是的。”
“你愿意辞掉你目前的工作吗?”
对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是的。”
“你愿意做家务活吗?很可能要与不太合得来的人相处,怎么样?”
“没问题。”
“你能立刻办妥离开吗?比如说,明天怎么样?”
“噢,好的,波洛先生。我想办得到。”
“你明白我想要你干什么。你要住进一户人家——帮忙做家务。你会做菜吗?”
一种略显愉快的语调使声音非常动听:
“手艺妙极了。”
“真是难得!现在请听好,我立即动身来基尔切斯特,我将在午餐时间在我以前见
你的同一家小餐馆与你会面。”
“好,不见不散。”
波洛放下了电话。
“真是个令人佩服的年轻女人,”他心想,“脑子机敏,反应快,知道自己何去何
从——也许,更好的是,她还会烹调做菜……”
他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一份养猪手册下面翻出了当地的电话簿,在上面找到了韦瑟比
家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是韦瑟比太太。
“喂?喂?我是波洛先生——您记得我吗,夫人?”
“我记不清楚——”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噢,对啦——当然记得——请原谅。今天家里真是乱糟糟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打电话给您。我听说了您目前的困难。”
“这么忘恩负义——这些外国女孩。佣金都给过她了,所有的问题都谈妥了。我实
在痛恨忘恩负义的人。”
“是的,是的。我确实觉得同情您。这太可恶了——正因为如此,我这才急急忙忙
地要告诉您,也许我有一个解决方法。很碰巧,我知道有一位年轻女人想找份做家务的
工作。恐怕她没受过系统的训练。”
“噢,如今没有此类的训练。她愿意做饭吗——好多佣人现在不愿意做饭。”
“是的,是的——她愿意做饭。那么,我把她送到您家里去只是试用一段,好吗?
她名字叫莫德·威廉斯。”
“啊,请把她送来吧,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啦。有人帮忙总比没有人强。我丈夫
这么爱挑剔,当家务没有条理的时候,他总是动不动就对亲爱的迪尔德丽发脾气。现如
今很难指望男人能理解料理家务有多么难——我——”
说话中断了。韦瑟比太太对进屋的什么人在说话。虽然她的手捂着电话筒,波洛还
是能听见她压低声音说的话。
“是那位小个子侦探——他介绍一个人来代替弗里达。不,不是外国人——是英国
人。天哪,他实在是很好的人,他好像很关心我。噢,亲爱的,别反对。这有什么关系
呢?好啦,我认为这件事很好——我想她不会太糟糕。”
和身边的人说完话,韦瑟比太太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
“非常感激,波洛先生。我们十分感激。”
波洛放下电话,看了一下他的表。
他朝厨房走去。
“夫人,我不在这里吃午饭了。我要到基尔切斯特去。”
“天哪,”莫林说,“我没有及时看好布丁。它都煮干了。我认为还能吃——也许
只是有点儿糊。万一吃起来味道难受,我想我可以开一瓶我去年夏天做的草莓酱。上面
一层好像发霉了,不过他们说这没关系。这对你确实有好处——全当吃阿司匹林吧。”
波洛离开了这所屋子,很高兴那块烧焦的布丁和近乎阿司匹林的味道今天没有他的
份。在“蓝猫”餐馆享用通心粉和蛋奶羹,还有梅子比吃莫林·萨默海斯随兴所至做出
的布丁要好得多。

2
在拉伯纳姆斯出现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当然啦,罗宾,你一写起剧本来,好像从来记不得任何事情。”
罗宾悔恨不迭。
“妈妈,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把今天晚上该带珍妮特出去这事全都忘光了。”
“一点也没有关系。”厄普沃德太太冷冷地说。
“当然有关系。我这就给剧院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改在明天晚上去看演出。”
“你不会做这种事。你安排好今天晚上去,你就一定会去。”
“可是这实在是——”
“就这么定了吧。”
“我请珍妮特改天晚上出去好吗?”
“当然不行。她痛恨她的计划被人改变。”
“我相信她不会真正介意的。如果我给她讲清楚,她一定不会——”
“你不会这么做,罗宾,请不要让珍妮特难过了。别再提这件事。我不在乎觉得自
己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要使别人扫兴。”
“妈妈——最亲爱的——”
“够啦——你出去好好玩儿吧。我知道我该叫谁来和我做伴。”
“谁?”
“这是我的秘密,”厄普沃德太太说着,心情又好转过来了,“现在,别小题大做
大惊小怪了,罗宾。”
“我这就给希拉·伦德尔打电话——”
“我要自己打电话,谢谢你。就这么着吧,问题都解决了。在你走之前请把咖啡准
备好,把它放在煮咖啡壶里,拿到我身边来,我随时可以打开开关。噢,你最好还是再
多拿出一只杯子——万一我有一位客人来也好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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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坐在“蓝猫”餐馆共进午餐的时候,波洛向莫德·威廉斯大致讲述了他要她做的事
情。
“这样,你明白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莫德·威廉斯点点头。
“你办公室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大笑起来。
“我姨妈病危!我给自己发了一份电报。”
“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在那个村子里的某个地方,我们知道有一个杀人凶手。
拿到那件东西可不安全。”
“你这是警告我?”
“是。”
“我会保护自己。”莫德·威廉斯说道。
“这句话,”赫尔克里·波洛说,“可以收进著名遗言录里去。”
她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有趣。邻桌有一两个人扭过头来朝她这边看。波洛觉得自
己正暗自称赞她。一个强壮自信的年轻女人,充满活力,激动起来,急切地对一份危险
的任务跃跃欲试。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又想起了詹姆斯·本特利,还有他那因饱受挫
折而言轻意微的声音,以及他毫无生命气息的漠然表情,造化的确好奇而有趣。
莫德说:
“你是在请求我这么做的,是不是?为什么突然又想让我泄气呢?”
“因为如果一个人承担一份使命,就必须要对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有确切的了解。”
“我不认为我身临险境。”莫德充满信心地说。
“现在这种时候我不这么认为。在布罗德欣尼,没有人认识你吧?”
莫德点点头。
“对,是的。我应该这样说。”
“你以前去过那里?”
“去过一两次——当然都是去给公司办事——近来只去过一次——大约是在五个月
前。”
“你都见过谁?你去过哪里?”
“我去看一位老太太——卡斯特太太——还是卡里斯太太——她的名字我记不准确
了。她要在那里买一小块房地产,我带了一些文件资料,还有一份土地测量和房屋鉴定
报告去看她。她当时住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旅馆里。”
“‘长草地’旅馆?”
“正是这个名字。房子样式很不好看,还有一大群狗。”
波洛点点头。
“你当时见到了萨默海斯太太,还是萨默海斯上校?”
“我见了萨默海斯太太,我猜是她。她带我到卧室去。一只老猫咪正卧在床上。”
“萨默海斯太太会记得你吗?”
“别指望她能记得我。即使她能记住我,那也没关系,是不是?不管怎么说,现如
今人们换工作总是很经常。但是我想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那种人不会记事。”
莫德·威廉斯的声音里隐约有一丝痛苦。
“在布罗德欣尼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莫德很尴尬地说:
“噢,我见过本特利先生。”
“啊,你见过本特利先生。很偶然遇见的?”
莫德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
“不,事实上,我事先给他发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那天我要去,问他是否愿意和
我见面。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块弹丸之地,既没有餐馆又没有电影院可以去坐坐。
事实上,我们就趁我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话。”
“这是在麦金蒂太太死以前吧?”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不太久的时候。因为几天之后,报纸上就登出了麦金蒂太
太遇害的消息。”
“他对你提过他的女房东吗?”
“我想没有。”
“你没有跟布罗德欣尼的其他人说过话吗?”
“呃——只和罗宾·厄普沃德先生说过话。我听过他在收音机里讲话。我看见他从
他院子里出来,根据他的照片认出了他。我确实向他要过他的照片。”
“他给你了吗?”
“给了。他态度好极了。我当时没带本子,但是我有一张记事便笺,他就掏出他的
自来水笔,在上面题了字。”
“你还看见过别的人吗?”
“噢,我当然知道卡彭特夫妇。他们经常来基尔切斯特。他们的车很漂亮,她的衣
服很美。人们说他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任议员。”
波洛点点头。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他总是随身带着的那个信封,在桌上摊开了
那四张照片。
“你认识这些照片上的什么人吗——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斯卡特尔先生。他刚刚走出去。我希望他没有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不然
他也许会感到有些奇怪,你知道,人们正到处议论你,说你是从巴黎派来的。”
“我是个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不过没关系。”
“这些照片怎么啦?”她躬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些人都相当过时了,是不是?”
“最旧的一张是三十年前。”
“衣服样式又老又呆板,这些女人穿着打扮看上去愚蠢透顶。”
“你以前见过她们吗?”
“你是说我认识这些女人,还是说我见过这些照片呢?”
“怎么理解都行。”
“我记得我见过这一张,”她的手指停在了贾尼斯·考特兰的帽子上,“在报纸上
或者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那个小孩看起来也有点熟悉。
但是我记不得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以前有一段时间了吧。”
“所有这些照片都在麦金蒂太太死前的那个星期天刊登的《星期天彗星报》上。”
莫德目光敏锐地看了看他。
“这些照片与案子有关?这就是你想让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
“对,”波洛说,“正因为如此。”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份东西给她看。那是从《星期天彗星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你最好读一读。”他说。
她仔细读着。她那明亮的金色头发披散在那张剪下来的报纸上。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
“这么说,是这些人干的了?读这篇文章使你有了新的发现?”
“你的解释非常恰当。”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思考着。波洛没有说话。然
而,他无论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多么愉快,他总是乐于倾听别人的想法。
“你认为这些人中有一两位在布罗德欣尼?”
“可能吧,难道不可能吗?”
“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地方……”他说着,手指停在了伊娃·凯恩正在傻笑
的漂亮的脸上,“她现在应该相当老了——大概和厄普沃德太太年纪不相上下吧。”
“大概是那样。”
“我刚才正在想的问题是——她这种女人——肯定有几个人会对她怀有恶意。”
“那是一种看法,”波洛语调缓慢地说,“是的,是有人这么看。”他又加了一句,
问道:“你记得克雷格的案子吗?”
“谁能不记得呢?”莫德·威廉斯说,“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但是,报纸现在总是
拿他的案情和其它案例比较。我认为谁也不会把这事忘掉,你说呢?”
波洛猛然抬起头。
他在想,她声音里突然发出的痛苦的语调源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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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奥里弗夫人疲惫已极,她竭力缩在剧院化妆室的一个角落里。作为名人,她却不是
一个能躲得开的人,她越躲反倒使自己更显眼。神采飞扬的年轻演员正在用毛巾抹去脸
上的油彩,纷纷围住她,有的还给她端来大杯温热的啤酒。
厄普沃德太太的情绪彻底好转了起来,在和她们分别时致以良好的祝福。在离开家
前,罗宾忙忙碌碌为她做好了所有准备,使她尽量舒服,直到上车之后又跑回家好几次,
以确保安排得尽善尽美。
终于,他咧嘴笑着回到了车上。
“妈妈刚刚打完电话,老东西还是不肯告诉我她打电话找谁。不过我想我能猜出
来。”
“我也知道。”奥里弗夫人说。
“噢,你说是谁?”
“赫尔克里·波洛。”
“对,我猜也是他。她打算和他好好谈谈。妈妈确实喜欢拥有她的小秘密,是不是?
好啦,亲爱的,现在谈谈今天晚上的戏吧。你要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对塞西尔的看法—
—他是否符合你对他扮演埃里克的要求……”
无庸讳言,塞西尔·利奇根本不符合奥里弗夫人关于埃里克的要求标准。的确,没
有人比他更不适合了。那出戏本身她还是喜欢的,只是场景变换安排的顺序令人难以接
受。
罗宾当然适得其所。他和塞西尔谈兴正浓(至少奥里弗夫人猜想那人是塞西尔)。
奥里弗夫人已经被塞西尔的演技吓坏了。此时,她对正在与她谈话的一个叫麦克尔的演
员更有好感。麦克尔至少并不指望她来答话,事实上,麦克尔好像更喜欢一个人说起来
没完没了。一个叫彼得的人不时在他们的谈话中插上几句,但是,整个说来,主要是麦
克尔滔滔不绝地调侃似的恶意中伤:
“——罗宾太可爱了,”他在说,“我们一直催他来看演出。不过,当然啦,他对
那个可怕的女人完全俯首听命,不是吗?唯命是从,俯首贴耳。罗宾确实很出色,你们
不这么认为吗?相当相当出色。他不应该牺牲在母权专利的祭坛上。女人有时候非常可
怕,是不是?你们知道她当初是如何对待可怜的阿里克斯·罗斯考夫的吗?几乎将近一
年的时间内,对他百般体贴,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俄国移民。当然啦,他过去曾经给她
讲过一些大话,对自己有些吹嘘,但是很有意思,我们也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为
什么要在乎这些呢?——后来,当她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理发匠的儿子,她就遗弃
了他,我的天啦。我的意思是,我确实痛恨那种势利小人,你们难道不恨这种人吗?阿
里克斯能从她身边走开摆脱她倒确实谢天谢地。他说她有时候非常可怕——他认为她脑
子有点古怪。她性情暴躁,一怒冲天!罗宾,亲爱的,我们正在谈你那位可爱的妈妈。
她今天晚上不能来看演出真是遗憾。不过,有奥里弗夫人光临倒是精彩之极。还有那些
脍炙人口的谋杀案。”
一位年长的男子抓住了奥里弗夫人的手,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声音极低。“我
应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呢?”他低低的声调里充满了忧郁,“你救过我的生命——不止一
次地挽救了我。”
然后,他们全都走出化妆室,来到深夜的大街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穿过马路,
找到一家酒馆,在那里又喝了一阵,进行了更多有关舞台演出的谈话。等到奥里弗夫人
和罗宾正驱车回家的路上,奥里弗夫人精疲力竭。她身体后仰,禁闭双目。而罗宾依然
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你的确认为,这也许是个主意,对不对?”她问道,他的话终于结束了。
“什么?”
奥里弗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沉浸在想家的美梦中。珍稀鸟类和奇花异草图案装饰的墙壁。一张松木板桌
子,她的打字机,浓咖啡,到处都摆放着苹果……多么幸福啊,多么光荣多么幽静的极
乐之所!一位作家从她深居简出的秘密领地走出来抛头露面是多么大的错误。作家是害
羞拘束、不善交往的人,通过虚构杜撰自己的朋友伙伴和谈话以弥补他们对社交能力的
缺乏与不足。
“恐怕你累了吧。”罗宾说。
“不算是真累。事实上是我不善于与人相处。”
“我喜欢人多,难道你不喜欢吗?”罗宾快活地说。
“不喜欢。”奥里弗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你必须喜欢。看一看你书里所有的那些人物。”
“那有所不同。我认为树木也比人好许多,更能给我安宁。”
“我需要人群,”罗宾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激励我。”
他把车开到了拉伯纳姆斯门前。
“你进去,”他说道,“我把车放好。”
奥里弗夫人像平时一样费劲地从车里抽身出来,上了门前的小径。
“大门没锁。”罗宾喊道。
门是没有上锁。奥里弗夫人推开门走进院里。没有灯光,这使她认为女主人很不礼
貌。或许这样做是为了节俭?富人总是这么会精打细算。大厅里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
是非常少见非常昂贵的那种香水。一时间,奥里弗夫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后来,
她摸着开关,扭亮了电灯。
灯光一下子照亮了低低的方形客厅。通往起居室的门微微开着,她看见一只脚和一
条腿。厄普沃德太太还没有上床就寝。她肯定是坐在她的轮椅里睡着了,因为没有灯光
亮着,她肯定是睡着了好长时间。
奥里弗夫人走到门口,打开了起居室的灯。
“我们回来了——”她刚开口又停住了。
她的手猛地摸住了自己的喉咙,她觉得喉咙被紧紧地箍住了,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喊
不出来。
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低语:
“罗宾——罗宾……”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他走上小径,边走边吹着口哨,然后,她迅速转过身,跑上
前去在大厅里迎住了他。
“别到那里面去——别进去。你妈妈——她——她死了——我想——她被人杀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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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活儿干得很利索。”斯彭斯警监说。
他那张通红的面孔很愤怒。他生气地看着正端坐一旁洗耳恭听的赫尔克里·波洛。
“利索又难看。”他说,“她是被勒死的,”他接着说下去,“用的是丝绸围巾—
—她自己的,那天她正戴在脖子上——往脖子上一绕,把两头系成结就行了——然后用
力拉紧。干净,利索,省时省力。在印度刺客都这么干。死者遇害时既没有挣扎也没叫
喊——正勒在她的颈动脉上。”
“需要受过专门训练吗?”
“也许吧——不过没有必要。如果你想那么做,你总可以从书上读到这种知识。没
有什么特殊困难,尤其是当遇害人没有怀疑的情况下——她的确毫无戒心。”
波洛点点头。
“是她认识的人干的。”
“对。她们在一起喝咖啡——她面前放着一只杯子,还有一只杯子放在——客人面
前。客人杯子上的手指纹被谨慎地擦掉了,但是口红却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抹去——隐隐
约约还可以看出口红的痕迹。”
“那么说,是一个女人干的?”
“你认为是一个女人,是吗?”
“噢,是的。根据现场可以得出这种结论。”
斯彭斯接着讲:
“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就是莉莉·甘博尔那张。因此,这就和麦
金蒂太太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了。”
“对,”波洛说,“它和麦金蒂太太的凶杀案有联系。”
他想起了厄普沃德太太愉快的语调: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她的脖子伸出来,就像我一样。”

斯彭斯接着说:
“她找的机会似乎对她有利——她儿子和奥里弗夫人当时一同出去看戏。她打电话
给相关的那个人,请那人过来看她。你是这么推测的吗?她正在搞侦探推理。”
“有点像这么回事。这是好奇心。她自己把秘密藏在心里,但是她还想有更多发现。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这么做很可能是危险的。”波洛叹息道,“很多人认为谋杀像游戏,
可这不是游戏。我提醒过她,可是她不愿意听。”
“她是不听,我们知道。好了,这样就把问题解释清楚了。当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就
要驱车启程时,他又跑回屋里去,当时他妈妈刚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她不愿意告诉他打
电话给谁,故意搞得很神秘。罗宾和奥里弗夫人原来认为也许是给你打的电话。”
“但愿如此就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想不到她会打电话给谁吗?”
“毫无主意。这些事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知道。”
“那个女佣难道也不能提供什么帮助吗?”
“不能。她大概十点半回来——她有一把后门钥匙。她直接走进她的卧室,那里和
厨房相连,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房子整个都是黑的,她认为厄普沃德太太早已入睡,其
他人都还没回到家。”
斯彭斯又说:
“她耳朵背,而且脾气坏。对周围发生的事很少在意——我还想,她肯定是尽量少
地干活,尽可能多地发牢骚抱怨。”
“不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吗?”
“不是!她来厄普沃德家只有几年时间。”
一位警监头探进门口说:
“有一位年轻女士要见您,先生。她说有件事您也许应该知道。是有关昨天晚上的
情况。”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让她进来。”
迪尔德丽·亨德森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像往常一样觉得拘束。
“我想我最好来一趟,”她说,“希望我没有打扰您们。”她表示歉意地又加了一
句。
“不用客气,亨德森小姐。”
斯彭斯站起身,拉出来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动作笨拙,像个小学生。
“你有话要说?”斯彭斯鼓励似的说,“你的意思是有关昨天晚上的事吗?和厄普
沃德太太有关?”
“是的,正是这样。她被人谋杀了,对吗?我意思是邮局和面包店的人都这么说。
妈妈说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停了下来。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妈妈说的不对。这事千真万确。好了,你想——告诉我们什
么情况?”
迪尔德丽点点头。
“是的,”她说,“你们知道,我在那里。”
斯彭斯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也许变化很轻微,但是一个警监的严厉镇静在起着作用。
“你在那里,”他说,“昨天晚上你在拉伯纳姆斯。什么时间?”
“我记不清楚了,”迪尔德丽说,“在八点半和九点之间吧,我想很可能是近九点
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是晚饭之后,你们知道,是她打电话叫我去的。”
“厄普沃德太太给你打电话?”
“是的。她说罗宾和奥里弗夫人要去看戏,她独自一人在家,问我是否愿意过去和
她一起喝咖啡。”
“你就去了?”
“是的。”
“你——和她喝了咖啡?”
迪尔德丽摇了摇头。
“没有。我到了之后——敲了敲门,可是没应声。于是我就开门进了大厅。里面很
黑,我从外面看见起居室里没有灯光。因此我感到很困惑。我叫了两声‘厄普沃德太
太’,但是没人答应。于是我就想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认为可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我想也许她和他们一块去看戏了。”
“没有预先让你知道吗?”
“这确实奇怪。”
“你想不起来其它的理由吗?”
“噢,我还想到也许弗里达把话传错了。她有时候确实会把事情记错。她是个外国
人。昨天晚上她很激动,因为她马上要离开了。”
“你当时怎么做的,亨德森小姐?”
“我离开了。”
“回家去了?”
“是的——我是说,我先散了一会儿步。昨天天气很好。”
斯彭斯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打量着她。波洛注意到,他正打量她的嘴唇。
此时,他站起身说道:
“好了,谢谢你,亨德森小姐。你来找我们说出来这件事,做得非常对。我们非常
感谢。”
他过去跟她握握手。
“我想我应该这么做,”迪尔德丽说,“妈妈不想让我来。”
“她现在还是不想让你来吗?”
“不过我想我最好来说一下。”
“非常正确。”
他领她到门口,又转身回来。
他坐了下来,手敲着桌子,看看波洛。
“没有口红,”他说,“或者只是今天上午她才这样吗?”
“不,不仅是今天上午,她从来不用口红。”
“这很古怪,对不对?在如今还有不用口红的女人。”
“她是那种很古怪的女孩——没有完全发育。”
“就我的嗅觉而言,也没有闻到香水的味道。而奥里弗夫人说有明显的香水味——
她说是非常名贵的香水——昨天晚上在那所屋子里。罗宾·厄普沃德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不是他妈妈用的那种香水。”
“我认为这个女孩不会用香水。”波洛说。
“我也应该这么认为,”斯彭斯说,“看起来像一个老式女校里的班长——不过她
肯定有三十岁了吧?”
“应该那么大了。”
“发育受到了压抑,你是这意思吗?”
波洛想了想。然后他说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对不上号,”斯彭斯皱眉道,“没有口红,没有香水。并且由于她还有一位非
常好的母亲,而莉莉·甘博尔的母亲在卡迪夫一次酗酒争吵中丧生,当时莉莉·甘博尔
九岁。我看不出她怎么可能是莉莉·甘博尔。不过——昨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打电话叫
她过来——你不能摆脱这一事实。”他擦了擦鼻子,“这怎么也解释不通。”
“尸体化验怎么样?”
“没有多大帮助。所有的法医都肯定地说她很可能是九点半的时候就死了。”
“这么说,当迪尔德丽·亨德森赶到拉伯纳姆斯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死了。”
“如果这姑娘讲的是实话,也许是这样。要么她讲的是实话——要么她有重大嫌疑。
她说她妈妈不想让她来告诉我们。这里面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波洛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做母亲的总会这么说。你明白,她是那种尽量避免一切不愉
快的人。”
斯彭斯叹息道:
“这样,我们知道迪尔德丽·亨德森——在现场。或许还有个什么人在迪尔德丽·
亨德森之前去过那里。是一个女人,一个用口红和名贵香水的女人。”
波洛低声说:“你要调查——”
斯彭斯打断了他:
“我正在调查!目前只是悄无声息地做这件事。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昨天晚上伊
娃·卡彭特在干什么?莎拉·伦德尔在干什么?九点五十分的时候,她们都在家里坐着。
据我所知,卡彭特昨晚出席了一个政治集会。”
“伊娃,”波洛沉思道,“取名字的时尚变了,对不对?如今你几乎听不到有人叫
伊娃这个名字了。这名字过时了。但是这个伊娃却很受欢迎。”
“她用得起名贵香水。”斯彭斯说着,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
他又叹口气。
“我们必须找到她更多的背景材料。要做一名战争寡妇太容易了。你在任何地方都
可以做出悲痛的样子,哀悼某个年轻勇敢的空难士兵。不会有人问你什么。”
他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你送来的那把敲糖斧头或者不管它叫什么吧——我认为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正是麦金蒂太太谋杀案中使用过的凶器。法医们一致认为斧头形状和尸体伤痕十分吻
合。而且上面还沾有血迹。当然血被洗过——可是他们没有认识到,哪怕是最小的一点
血迹也会通过最新的试剂做出反应。是的,上面是人的血。这就又一次和韦瑟比夫妇及
这位亨德森姑娘有了联系。是不是这么回事?”
“迪尔德丽·亨德森非常肯定,敲糖斧头是在收获节的旧货市场上被卖掉的。”
“而萨默海斯太太同样肯定是圣诞节旧货市场上买回来的?”
“萨默海斯太太一向对什么都记不确切,”波洛沮丧地说,“她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可是她做事毫无章法不讲秩序。不过,我要告诉你如下事实——我在‘长草地’旅馆住
过——那里的门和窗总是开着。不管什么人——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把东西拿走,过一
段时间再放回原处,萨默海斯上校和萨默海斯太太谁也不会注意到。如果有一天她发现
这件东西不见了,她就会认为她丈夫拿去剥兔子或砍树用了——而他则会认为是她拿去
剁猪肉了。在那个家里,没有人把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他们只是随手拿起什么用什
么,用完了就随便乱放。谁也记不住任何东西。如果我像那样生活,我就会处于不断的
担心着急之中——可是他们——他们好像并不在乎。”
斯彭斯叹了口气。
“好了——关于此案只有一件好消息——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们不会处死詹
姆斯·本特利。我们给内政大臣办公室递交了一份报告。他们给了我们所需要的——时
间。”
“我想,”波洛说,“既然我们知道了更多的情况,我想再去看看詹姆斯·本特
利。”

2
詹姆斯·本特利变化很小。他也许只是稍微瘦了一点,两只手更加不安了——否则,
他还和从前一样安静,不抱希望。
赫尔克里·波洛说话很谨慎。有有了一些新证据。警察正重新调查此案。因此,有
希望……
但是,詹姆斯·本特利对希望无动于衷。
他说:
“没有好处。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呢?”
“你的朋友们,”赫尔克里·波洛说,“正在非常努力地工作。”
“我的朋友们?”他耸了耸肩膀,“我没有朋友。”
“你不应该这么说。你至少有两个朋友。”
“两个朋友?我非常想知道他们是谁。”
他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想知道的意图,只是表示不相信而已。
“首先,是斯彭斯警监——”
“斯彭斯?斯彭斯?就是那位调查此案把我抓起来的警监吗?这简直是滑稽。”
“不滑稽,是幸运。斯彭斯是一个非常精明又有良心的警监。他想要确凿证据。保
证不抓错人。”
“他找的证据很确凿。”
“不够确定,他难以肯定。因此我说,他是你的朋友。”
“这种人也算是个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耐心等待。他想,即使像詹姆斯·本特利这样的人肯定也有一些常
人的情感。即便是詹姆斯·本特利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普通人的好奇心。
非常肯定,过了一会儿,詹姆斯·本特利问:
“那么,另一位呢?”
“另一位朋友是莫德·威廉斯。”
本特利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莫德·威廉斯?她是谁?”
“她在布雷瑟—斯卡特尔公司办公室任职。”
“噢——原来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千真万确,正是那位威廉斯小姐。”
“可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时不时地,赫尔克里·波洛总能发现詹姆斯·本特利的性格这么容易使人发火,以
致于他热切地希望他能够相信詹姆斯·本特利就是麦金蒂谋杀案的凶手。不幸的是,本
特利越是激他发火,他越来越认识到本特利的思维方式。他觉得越来越难以设想本特利
会谋杀任何人。波洛确信,詹姆斯·本特利对待谋杀的态度是,那无论如何不会有任何
好处。如果像斯彭斯坚持认为的那样,过分自信是杀人犯的一个性格特征,那么,本特
利绝对不具备丝毫杀人犯的本质。
波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说道:
“威廉斯小姐自己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她相信你是无辜的。”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了解这案子。”
“她了解你。”
詹姆斯·本特利眨了眨眼睛,勉强说道:
“我想她在一定程度上了解我,但是不全面。”
“你们在一起工作,不是吗?你们有时候还一起吃饭?”
“呃——是的——有过一两次。在‘蓝猫’餐馆,那里很方便——就在路对面。”
“你和她一起散过步吗?”
“事实上,我们散过步,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草地上走。”
赫尔克里·波洛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哎呀,天哪!难道我是在让你坦白一桩罪行吗?和一位漂亮姑娘结伴同行,难道
不是极其自然的事吗?难道不令人愉快吗?难道你自己就不能让自己为此事感到高兴
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詹姆斯·本特利说。
“在你这个年龄,有姑娘陪伴是很自然的,你有权利享受这种快乐。”
“我不认识很多姑娘。”
“你应该为此感到羞愧,而不是自命不凡!你认识威廉斯小姐。你和她一起工作过,
和她一起谈过话,有时候还和她一起吃饭,并且一起在草地上散过一次步。而当我提到
她,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呃,你知道——我一向和女孩子交往不多。她又不是那种会被称之为优雅女士的
人,是不是?啊,对人很好——如此等等——可是,我总是觉得我妈妈会认为她太普通
了。”
“这就是你认为重要的东西。”
詹姆斯·本特利又脸红了。
“她的头发,”他说,“还有她穿的那种衣服——我妈妈,当然,是旧式的——”
他打断了这句话。
“可是你觉得威廉斯小姐——我应该怎么说呢——有同情心?”
“她总是很好,”詹姆斯·本特利慢吞吞地说,“可是她并不——真正——理解。
她妈妈死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你知道。”
“后来,你失掉了工作,”波洛说,“你又找不到新工作。威廉斯小姐在布罗德欣
尼见过你一次。是这样吗?”
詹姆斯·本特利很沮丧。
“是——是的。她当时出差到那里,她还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请我和她见面。我
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我并不怎么了解她。”
“可是你确实和她见面了?”
“是的,我不想失礼。”
“你带她去看电影还是吃饭了?”
詹姆斯·本特利好像极为愤慨。
“噢,没有。没干那类事情。我们——呃——只是在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谈话。”
“啊,这对那位可怜的姑娘来说,该是多么愉快呀!”
詹姆斯·本特利生气地说:
“我没有一点钱。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一点钱也没有。”
“当然。那是在麦金蒂太太遇害前几天吧?”
詹姆斯·本特利点点头。他出其不意地说:
“是的,那是在星期一。她是星期三被害的。”
“我现在要问你一些别的事情,本特利先生。麦金蒂太太买《星期天彗星报》吗?”
“是的。”
“你读过她的报纸吗?”
“有时候,她总是主动给我读,但是我不经常要。妈妈对那种报纸从来不在意。”
“这么说,你没有读那一周的《星期天彗星报》?”
“没读。”
“麦金蒂太太没有说起那份报纸,或者谈报上的文章吗?”
“啊,她说了,”詹姆斯·本特利出人意料地答道,“她一直说个不停!”
“哎呀呀,她一直说个不停。她都说了些什么?仔细想想。这很重要。”
“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说的都是关于发生在过去的谋杀案。我想她说的可能是克
雷格——不,也许不是克雷格。不管怎么说,她说与那个案子有关的一个人现在就住在
布罗德欣尼。她总是提那件事。我看不出来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说过谁——在布罗德欣尼?”
詹姆斯·本特利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是那位和她儿子写戏剧的女人吧。”
“她提到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我——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
“我恳求你——努力想想。你想重新获得自由,对不对?”
“自由?”本特利好像很吃惊。
“是的,自由。”
“我——是的——我想我愿意自由——”
“那么就请认真想想!麦金蒂太太到底说过什么?”
“呃——好像是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倒是蛮高兴蛮骄傲。要是事情都被大家知
道了,她就不会这么骄傲了。’后来又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和照片上是同一个人。
不过,当然了,这照片是多年以前拍的。’”
“可是,你怎么肯定她说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呢?”
“我实际上并不知道……我只是得出了这种印象。她一直提厄普沃德太太的事——
后来我失去了兴趣,不再听了,再后来——好了,现在我想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她当时
说的是谁。你知道,她说了很多很多。”
波洛叹息。
他说道:“我自己也不认为她说的是厄普沃德太太。我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人。一想
到假如是因为你没有适当留意和你谈话的人说的话而被处死,这简直荒谬……麦金蒂太
太给你说过她干活的人家吗,或者专门说起那些人家的女主人?”
“是的,说起过——不过,你这样问我没什么用途,你好像并没有认识到,波洛先
生,我当时有自己的生计问题要操心。那时候我因心力交瘁十分着急。”
“总没有你目前的处境这么令人担心着急!麦金蒂太太说起过卡彭特夫人吗?——
她那时候还是塞拉克太太——或者她说起过伦德尔太太吗?”
“卡彭特在山顶上有一栋新房子,是不是?他那时已经和塞拉克太太订婚——麦金
蒂太太一向看不起塞拉克太太。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升到天上去了。’她总是这么
说她。我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
“伦德尔夫妇呢?”
“他是个医生,对吗?我不记得她说过他们什么特别的话。”
“韦瑟比夫妇呢?”
“我记得很清楚她是怎么说他们的。‘总是大惊小怪,胡思乱想,毫无耐心’,她
就是这么说的。至于卡彭特先生,她说他,‘不管好话歹话,他从来不说一句。’”他
停顿了一下,“她说——那是一个不幸福的家庭。”
赫尔克里·波洛抬眼观看。有一会儿,从詹姆斯·本特利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某种
他以前没有听到的东西。他并不是简单地重复他所能想起来的话。他的思想,有一段很
短暂的时间,脱离了它的漠不关心。詹姆斯·本特利在想亨特大院,想那里面的生活,
想那是否真的是一个不幸的家庭。詹姆斯·本特利正在用心思考。
波洛轻声问他:
“你和他们熟悉?母亲?父亲?还是那家的女儿?”
“不很熟悉。我在想那条狗,一条锡利哈姆犬。有一次它被套住了。她解不开套子,
我帮了她。”
在本特利的语调里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声音,“我帮了她,”他说,在这句话里有一
种隐约的自豪和骄傲。
波洛想起了奥里弗夫人给他讲过的她与迪尔德丽·亨德森的谈话。
他轻轻问道:
“你们在一起谈过话?”
“是的。她——她母亲受过很多苦,她告诉我说,她很喜欢她母亲。”
“你就给她讲你母亲?”
“是的。”詹姆斯·本特利简单地答了一句。
波洛一语不发。他在等待。
“生活很残酷,”詹姆斯·本特利说,“很不公平。有些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任何幸福。”
“有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不认为她获得过多少幸福。我是说韦瑟比小姐。”
“她叫亨德森。”
“噢,对。她给我说她有一个继父。”
“迪尔德丽·亨德森,”波洛说,“忧伤的迪尔德丽。一个很美的名字——不过,
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对吗?”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我认为,”他说,“她长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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