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6日星期四

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


第一章

马林生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一望可知,镜子里是那种在年龄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
挣扎着,熬费苦心保持的类知识分子形象。像他这种成色的类知识分子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
讲究的了。要能要求自己一点:干净——他身上和头里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香皂味儿。”

马林生离开一地污水充斥着尿臊味儿的厕所,穿过昏暗的堆满牛皮纸包装的书籍的走
廊,来到因开着日光灯显得凄怆的书店的营业厅。书店里顾客不多,仅有的几个顾客也大都
呆呆地近乎茫然地盯着书架上一本本堂皇陈列的书籍,时而抽出一本翻几下,很快便放回原
处无动于衷地走开。只有儿童读感动柜台略呈活跃,几个穿校服系红领巾的男孩趴在柜台上
喳啧议论,流露出对柜台里五花八门的连环画的浓厚兴趣。马林生经过收款台对里面的女同
事颇为矜持地点了下头:“我走了,齐老师。”“慢走。”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怔了一下,
客气地回答,“……马师傅。”

马林生踱出书店门,由于他拉门的手势过于优雅,出门后又未能及时闪到一旁,装有上
好弹簧合页的玻璃门相当有力地迅速弹了回来,门框地他背上近乎粗鲁地一推,他踉跄冲下
台阶。同昏暗、冷清的书店店堂相比,外面的大街既明亮又热闹。这是条除公共电汽车外禁
止一切机动车自行车行驶的繁华商业街的街口,人如潮涌,都是下了班来购物的妇女和外埠
旅游者以及黄昏到这里来消磨时光的青年人。

马林生穿行而过,目不斜视状颇麻木。他长年累月在这里辛苦工作却不属于这繁华景象
中人。他根本没有仅为愉悦在这里挥霍一番的能力,而为了某种目的在这里谨慎开销一次的
理由他也丝毫不具备——他需要的一切都可以在他家附近那些不那么奢华、普通的商店买
到。简言之,他没有理由在这里一个人晃荡——如果不是他上下班必经之地的话。

他走上纵贯全城的大街。阳光是那么强烈,由于实行夏令时的缘故,这本该是黄昏夕阳
西斜的时刻,到处仍是一片耀眼犹如爆炸时闪现的令人一阵阵发黑的炽光。

庞大的公共汽车结队而来,像一列列重载火车。马林生如同插在架上的书,被紧紧贴挤
在两扇脊背之间,透过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数清对方身上有多少块骨头脊柱排列是否垂
直。如同正月十五的摇元宵,裸露着脚体的人们随着汽车行进的节奏把自己肌肤上分泌出的
汗液沾染的尘埃毫无保留地蹭到其他人的肢体上,公共汽车尚未开出一站,全车男女老少已
经脏得不分彼此,当以体麝香和屁味儿袭来时,很多无辜的人受到了猜疑,大家只好皱紧眉
头以示清白。

马林生辗转换乘终于在通往他家所以的那条胡同的路口跳下来时,已经不是一小时前那
个看上去多少还称得上整洁体面的马林生了,他像就馆里使用了多时的一块抹布,散发着各
种秽物混合的臭味儿。

马林生几乎是竞走般大步星地奔回家,似乎迟一步,身上那层脏皮就会结壳成鳞,尽管
他小心地沿着墙根儿树荫赞行,甚至因此显得有点鬼鬼祟祟,但这通奔走再次使他出了身大
汗,当他进了屋飞快地脱衬衫时,肉皮儿和织物之间都拉出丝儿像揭膏药一样。马林生住的
这种老式四合院平房没有完善的卫生设施,只在院当间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共用水表,
谁要用水全院人盯贼似地盯着,因而他不能畅快淋漓地洗,只能端盆水回屋。像个月子里的
女人门窗紧闭擦拭。

马林生在屋里擦得欲罢不能,毛巾所到之处总像犁地似地耕出一卷卷新泥,那具遭了虫
害的扁豆似的身子擦得通红仍层出不穷,最后只好扑落,用毛巾鸡毛掸子似的掸,再不敢用
力。好容易拾辍完上半身,重新洗了毛巾,正待细细清理阴部,门涌地一响,儿子冲了进
来。情急之下不及呵斥,只得先将无甚个性的屁股转将过去,掉脸再看,儿子已知趣地退出
去,并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马林生受此一惊,已无心其它,草草抹了遍身体的其余部分,蹬上条内外通用裤衩,敞
了门,将那盆污水泼出,拎了盆到水龙头前格外仔细地刷洗连带漂洗手巾,副光明正大的样
子。“马锐,”他严肃地唤儿子,“你也洗洗,洗完再进屋。”“我不脏”儿子眼睛看着别
处。

“不脏也得洗,刚在外面玩完怎么可能不脏?”马林生加重语气,命令道,“过来!”

马锐低着头,耷拉着双肩,踢踢踏踏慢腾腾走过来。

“还不脏!瞧你这一头一脸土,钻了哪儿灰堆儿了?”

马林生不由分说,把儿子的头塞到水头下。倾泻的水柱打在马锐乌蓬蓬的头上,水花四
浅,湿了马林生一只手。

“水流进脖子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的马锐嚷。

“把小背心脱了。”马林生动手剥儿子上衣,马锐赤裸着上身在凉水的冲刷下搓着胸脯
两肋的泥。“脖子!胳肢窝……”马林生站在一边指点着,回屋拿出块香皂叫马锐往头上,
身上打。

“好好洗,别玩水!”马锐冲完头湿淋淋地弯腰站在一边滴水,马林生拿块大毛巾,像
理发馆的师傅似的包住马锐,连头带脸粗手粗脚地一气猛擦,然后把毛巾扔给马锐,“自个
儿擦干身上。再把腿和脚冲一下,搓搓脚脖子。”

自个转身进了屋。如果不算那些人工流产弄掉的,马锐就是马林生唯珠亲生儿子。马锐
不属于优生,就是说他的孕育是在马林生和他当时的妻子的意料之外的,缘于一次小小纰
漏,纯粹是因为他们的心慈手软一拖再终成既事实,他完全是在被动的情况下当了这个孩子
的爸爸,就像过去被旧军队拉了夫的良民。小时候总觉得给别的小孩当爸爸是顶体面顶光荣
占便宜的事,真当了爸爸倒留恋起做儿子的时光了。

马锐膀子上搭着潮乎乎的手巾拎着马林生丢在水龙头旁的空脸盆头发乱糟糟支棱着走进
屋,像个微型的澡堂伙计,湿透的凉鞋地上一步一个水印。

他走到屋角脸盆架旁,把脸盆“哐啷”一声扔在一摞脸盆上。“轻点。”坐在藤椅上看
报的马林生瞟了一眼马锐,“磕掉瓷了。”马锐没吭声,踮着脚把毛巾晾在屋里拉的铁丝
上,铺摆开。“毛巾洗了么?擦过头不洗就这么挂上还不馊了?”马林生脸在报纸后面慢悠
悠地说。

马锐重又踮起脚,把铁丝上的毛巾拽下来,哗哗的水声在院里再次响起。沉默地坐在藤
椅上看报的马林生鼻子忽然猛地一吸带着浓重的粘稠液体抽动声,—口浓痰结结实实含在嘴
里,他放下报纸,鼓着嘴东张西望吐痰的地方,趿着拖鞋走门口,掀帘一口啐到外面,一脸
欣慰。西晒的阳光从门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纤毫毕现。马锐托着洗净的毛巾从外面的阳
光中走进来,经过他的身旁,尽管他俩一个逆光一个迎光面部感光不一,但还是可以清楚地
辨认出这父子俩相像的地方。他俩同时进了屋,脸一下都阴了下来。整个房间都处于昏暗
的,朦朦胧胧的光线之中,人的面部线条也显得模糊,只有那块门帘明亮、透明、飘飘拂
拂,图案生动。

院里其他住户开始走动。说话,妇女们陆续出来洗菜,淘米,准备晚饭。水龙头始终开
着,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落进空盆声音腈脆,浇在物体上响动闷浊。

马锐在墙上挂着的一面方镜前,仰着头把乱糟糟的头发压压平,走到桌旁对称旋转的另
一把藤椅边抬屁股坐上去,顺手从桌上拉过一张马林生看完的报纸,打开举起来无声无息地
看。外面的水声时大时小,忽而奔泻如瀑,忽而渐沥如雨。马林生终于按翱不住,放下报纸
匆匆出屋,行进中解着裤扣。

马锐一动不动,依然故我,一张报纸完全遮住小脸,两只小手紧紧捏着报纸两边。

“晚饭咱吃什么?”马林生在挂着的毛巾上久久地擦着手,若有所思地问。“随便。”
报纸后面传来马锐的回答。

马锐放下报纸。父子二人对视了片刻。马锐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再次明确地答覆,
“我无所谓,您想吃什么?怎么吃?”马林生移开视线,走回自己的座位,摊手摊脚坐下,
腆起肚子,“我也无所谓,怎么都成。”

“那就还吃面条吧。”马锐重重举起报纸看。

“老吃面条你营养够么?”

“不懂。”马锐专洗地看着报纸摇头,少顷,自言自语道:“这两年肚子里倒是没长过
蛔虫。”

马林生也眼看看儿子。马锐把报纸翻过一版,仰着脖聚精会神地看,目不斜视。“咱们
一起做吧?马林生开口道。

马锐把报纸一合,啦地拍在桌上,率先噔噔走向屋外的小厨房。父子俩相对而坐吃着简
单的晚饭。整个房间彻着吞吸面条的呼噜声,这响声大都来自马林生口中。他大口,毫无顾
忌地把成批的面条吸进嘴里,吃得十分尽兴,摇头摆尾边不边喀嚓喀嚓咬着大蒜。马锐笔直
端正地坐着,用筷子把面条缠成一卷放入口中,像个女孩子似的小口嚼着,每当父亲发面咆
哮之声便投去一瞥。他似乎在示范着面条的正确吃法。

马林生察觉到儿子的目光,略微收敛了一点,一会儿,又情不自禁了。“几点了?”马
林生脸红脖子粗趴在碗上,瞪着一双大眼口齿不清地问。被他含在嘴里的一排面条像京剧老
生的髯口悬挂至碗里。”马锐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回答:“七点过五分。”

“快开电视,看新闻。”马林生嚷,端起碗,面向电视坐正。马锐开了电视,又回到桌
旁坐好,继续低头吃面,只是不时看一眼荧光屏。电视里不断出现工业增产农业丰收市场供
应充足的画面,接着是不同行业的干部们在开会衣冠楚楚的国家领导人笑眯眯地会见肤色各
异的外国要人,大亨什么的。

“这个地方我‘四清’的时候过,穷!就是出枣。过去遇上荒年,老百姓没吃的,都去
打枣——嗬,现在也丰收了……”“这不是那什么嘛?过去是醋厂,现在怎么改酒厂了?
噢,大概是原料地作物改了,因陋就简……”

马林生边吃边评论,介绍着背景,不时指着出现在画面里的某个有身份的先生郑重地对
儿子说。

“这人到我们书店买过书,非常有学问非常和气,他买的很多书还是我给他推荐
的……”

“这个人你该有印象吧?你们学的课文里有一篇就是他小时候写的《春到汾河》。这位
老兄的文笔我可不敢恭维,半个世纪过去了,还是小时候那样,书倒一本本出,眼下我们只
好把他的书放在儿童物柜台出售了,我是搞书的我可知道他……”谈笑风生间,马林生已吃
完了面条,碗筷放在一边、仍津津有味地盯着电视屏幕自言自语、评头论足。

“又是他,又是他,怎么越长越像熊猫呵……”

他扭头看了眼儿子,“吃完了?吃完快去把碗刷了,咱们各刷各的碗。”马锐坐着不
动,“我等等。”

“这等什么?我早说过,各人的碗各人刷,你该学着料理自己的生活了。”“我想看看
这电视里有没有你不认识,没去过的地方。”

马林生嘴绊了一下,瞧了一眼儿子,不吭声了。呆呆地看了会儿电视一别脸嘟哝道:
“没劲——快国际新闻吧。”

马锐拿着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马锐洗完碗回来,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卫星传送的国际新闻。画面上不断出现在海里游
戈的军舰、空中呼啸飞行的战斗机、扬着炮口在沙漠中行驶的坦克装甲车辆以及穿着迷彩作
战服的美国大兵。电视投递员正在报告海湾局势的最新发展。“您说美国和伊拉克能打起来
么?”马锐问他爸。

“难说。”马林生皱着眉头盯着电视,认真地思索,目前局复杂,我一下还不好忘下判
断。”

“您希望他们打起来么?”

“打仗总不是好事,不管什么原因,战端一启,万死千伤,外国人也是人呵……”“我
倒希望他们打起来。”马锐说。

“为什么?”马林生奇怪地看儿子。

“电视好看了。”马锐说,“每天起码半小时战况报道吧?都是真枪真炮最现代化的战
斗——多带劲!”

马林生想了想,点头道:“那倒也是,有的说了——你觉得美国能打赢么?”他征询儿
子的意思。

“最好别像打巴拿马似的,一锤就砸烂了。让伊拉克也打几个胜仗,打仗有胜有负才好
看。”

“没错。”马林生不自觉地赞同儿子的意思,“一边倒没意思,比赛要精彩必须两个队
水平差不多。”

父子俩热烈地讨论起美伊双方的军力孰劣,一旦交火可能出现的战局。讨论到后来又变
成互感概。

马林叹道:“要说如今的世界,还真得有几个美国这样的,以天下为已任,世界上哪个
旮旯出点事都跟自己家着火一样着急。一百多个国家呢,那就跟一百多个孩子一样,时时刻
刻总得有几个调皮捣蛋闯祸的……”

“对,得有个美国这种自告奋勇拿自己当全世界人民亲爹要求的。”马锐一本正经侃侃
而谈,“不过这爹现在透着老了,碰上伊拉克这种身强力状的大儿子也有点打不动,得招呼
老哥几个都搭把手……”“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对国际上的事这么清楚——风去变幻?马林
生听着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冷丁轧住话头,“这些事你搞那么清楚干吗?”

“关心呗,同学之间没事也议论。”马锐被扫了兴,懒洋洋地说。马林生打量着儿子,
“我在你这岁数可说不出你这些话,早熟了点吧?”马锐瞟他爸一眼,眼中似含悯意。

“今儿作业做了么?”马林生严肃起来,坐直身子,人似乎高了一截。“没有。”马锐
说。他看着马林生把眼睛完全蹬圆,才接下去补充,“老师没留。”“可能么?”马林生冷
笑。

马锐耸耸肩。“少来这副怪样子!”马林生断喝,“哪学的这套!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
一种品质是什么吗?”

“撒谎。”马锐坦然回答。“没错!”马林生失去控制地尖叫。

“你还没弄清我是不是撒了谎。”

马林生狠狠瞪着儿子,用那种自以为重似千斤的目光。马锐纯粹是出于不想惹他,避开
他的视线。

马林生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保持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久而久之,他真相信自己的
目光起到威慑的作用。

“你可以去问我们老师——查证。”马锐实在不忍再看他爸这副自个儿唬自个儿的样
子,提醒道。

“你以为我不会去么?”

天黑后,马林生回来了,全然没有捏住了别人短处的那种得意,只是更加威严更加庄重
就像一个不抱偏见,公允的法官步入法庭。马锐也没有一丝得意的神情,尽力使自己在昏黄
的灯下显得无辜、弱小。“你没说谎,我已经找你们老师问过了。”马林生说,带着一种为
自己勇于承认事实而骄傲的表情。”

“我要真想骗您,就不会找这个借口了。”马锐可怜巴巴地说,话着透着委屈,他想给
父亲一点安慰。

“我相信你,应该诚实。”马林生带着肯定、赞许的语气说——但没有一丝歉意,“不
过,虽然老师没留作业,但自己也不能放松要求,要珍惜时间……”

“是是。”马锐使劲点头,热烈、恭顺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这样吧,”马林生以父辈特有的和蔼、慈祥的语气说,“你把昨天的家庭作业再做一
遍。”“有这必要么?”马锐一下火了,所有的企盼、侥幸刹那间便都破灭了。他做尽姿
态,仍没能哪怕一次改变其父的习惯所为,“做过的作业再做一遍能起什么作用?”

“巩固一下学到的知识,有什么不好?”马林生此时倒显得轻松了,慢条斯理地说颇带
几分调侃,“学过的知识真掌握了么?就能一辈子不忘?”

“谁能学过什么都一辈子不忘?有什么必要非一辈子不忘?你小时学过的东西到现在都
一点没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强么。”马林生笑着说。

“想做到这点根本不用这么费劲。马锐气得把脸扭到一边,“照这么着,不但比不了您
强,反倒可能跟您一样了。”

“你还自视颇高嘛。”马林生的笑变为冷笑。

“我利用这时间学些新知识不好么?”马锐央求。

“你杂七杂八的知识已经学得不少了——净些沿用的!”马林生板起脸,“你不要再争
也没用,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只怕你哭一场后还得做——你最好认清形势。”

马锐愤怒地看着父亲,马林生像块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马锐服
从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书包。“不要去里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马林生冷冰冰的声音传
来。“马锐拎着沉重的书包坐到桌旁,从里面掏课本和作业本以及铅笔盒。他眼中已没了愤
慨,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坐好,摊开课本和作业本正待写算,冷丁抬头—脸微笑地问马林生:“您特满足是
么?”“少废话!”马林生勃然大怒。

马林生侧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烟。台灯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带
清晰周长的光圈,光圈里铺着一本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的稿纸,旁边放着笔、胶水、剪子
和小子典。这台灯投射出的光圈是整个外屋的惟一光源。屋顶灯已经熄了,马锐也早做完了
作业,此刻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看书。从敞着的门只能看到他一侧身子和一只朝上斜伸着的
光脚丫子。里屋泄出来的光把门的轮廓投影在外屋黑色的地上。月光笼罩着玻璃窗,使玻璃
发出冰块一般凛冽的光泽。马林生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烟,灰白的烟雾在脸旁云
一样萦绕,不时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云开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
神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

马林生正透过桌对面横放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职业使他本能地选择了写作作为消
闲方式。开始,当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时,他还能把那些单纯念头诉诸文字。随着思想
成熟眼界的开阔,他简直无从下笔下。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使像一
口煤火上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些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这汤是如此粘稠,百味
杂陈以至无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连锅端上方后快。无数精彩的片断像煮烂的肥肉
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叭叭爆炸又归于沉寂。他
像一个没有助手的老迈的大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才华随生灭束手无策作他苦恼,焦
虑甚至暗地里饮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念头记录下来的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呵!他试图按
捺自己才华的迸溅,逼着自己学些匠人的耐心和条理,可是拦不住呵!谁能控制一座火山的
爆发使其造福人类譬如取暖烧饭什么的?后来,他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去做一个
编辑,把自己的才华无偿地提供给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长成千上万写字的庸人,这就像日本的
技术和中国的资源相结合,那会形成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然,这一念头同他其他所有的
念头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这倒使他认清一个事实:最好的文章只存在于某些默默无闻的
人的头脑里。他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个头脑而自豪。

再后来,他这个抽烟枯坐的姿态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嗜好,纯属个人的嗜好。只有他自
己才知道造物曾给人类文明提供过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机会——他为整个人类遗憾。

马林生脸些热泪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响动。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躺在屋床上的儿
子尔起身歪头往外看,由于里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儿子的一举一动。马锐看了一眼,
又躺下了,只留下一个光洁粉红尚未因脚气的骚扰而糜烂蜕皮的脚丫。他在观察我!马林生
像个受到生客打搅的名人不快地想。随之有些气馁,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态,过于搔道弄
姿?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严肃起来。尽管他知道从儿子的那个角度看到的只
能是他的背景,但就是后背也应该给人以尊严。他正襟危坐了很长时间,像面对群众坐在主
席台上的什么人或招摇过市的奇装女郎在忍受落在脸上身上的视线的同时尽可能显得从容
不,舒展大方。这姿势很别扭,妨碍了他那流畅的遐想。终于,他立起身,跟谁赌气似地大
步走向里屋。里屋明亮的灯光下,马锐躺在铺着凉席因而十分平整的大床上睡着了。头歪在
一旁,一侧腮帮压着枕头使嘴略张着露出几颗白牙;一只胳膊从侧倾着的身子底下伸出来,
手软软地垂着,咫尺处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那是本去年以成年人中流行过的社科
类图书。显然他是在看书的时候睡着的。他对父亲的到来毫无知觉。

第二章

马锐在刚出生时是个可爱婴儿,在同时出生的那拨婴儿中他被产科的护土们公认为是最
漂亮、最雄壮的。在他全部婴幼期乃至儿童时代他都很惹人喜爱,像个女孩儿似的乖巧懂事
听招呼。他比同龄孩子差不多要早一个月学会翻身、坐起、走路、定时排便乃至说话、穿衣
和用匙吃饭。从没缺过钙和其它金属元素。他曾经是马林生的骄傲的魂魄所系。

后来、他不那么听话了。尽管没遇到过饥荒,他还是越长越丑了。呆头呆脑,脸上身上
永远不干净,几乎每隔几天就要给马林生闯下一些锅。这使马林生渐生嫌厌,他甚至认为儿
子从外形上也越来越不像他,完全长走了样儿。直到他翻看旧照片时发现自己在儿子这个年
龄也是这副德行,由于衣衫褴褛还不如儿子现在精神,才不在呵斥中提及这一点。但他坚持
认为他当时要比马锐现在质朴肚子里没那么多坏水儿。他没料到他和妻子离婚时马锐竟坚决
要求跟他生活。他一直认为儿子和母亲的关系要亲密些。他在家里一直是同时扮演上帝和护
法金刚这两个角色的。儿子从小到大所经受的暴力袭击,除了一小部分发生在同伴之间,最
悲惨最屈辱的几乎全来自他这具父亲。当然他师出有名。他的刚烈、正直、勇猛以及有错必
纠有反必肃的严格劲儿都和母亲的迁就、温和乃至毫无原则护犊恰成鲜明对照。他不认为儿
子正是因为瞧上他的这些品格,认清了做母亲伪善,从大是大非的立场才决定跟上他的,尽
管他一向从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来教育孩子。他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儿子是母亲留下的坐探,
意在监视他。这想法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既然离婚了,他和妻子的长期混战也自然停
止了,他们成了各不想干的陌路人,既没有共同利益也不再存在感情纠葛。谁还会关心谁
呢?冲突也无由而起。另外当他看到母亲因儿子决定跟父亲生活时的那副伤心样儿,他有些
惭愧。

除此之外,也许是儿子觉得父亲收入略高跟着生活水平不至于下降过多。这念头一出现
就让马林生觉得恶心,这不啻为是对人间最伟大的情感之一人之情亵渎。同时,他也不无心
酸地想到,他还没阔到足以令儿子嫌贫爱富的地步。

除了那些伟大的、光荣的、在哪儿说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来的冠晚堂皇的说辞还有什么
呢?

马锐在回答他父亲小心翼翼的询句时曾很不严肃地答嘻嘻说,他怕他父亲一个人照顾不
了自己,历而留下来承担母亲职责。又曾貌似忠恳地含着泪说:“我怕你忘了我,妈妈是永
远忘不了我的。”虽然马锐如是说令马林生感动,但常识告诉他,这决不是真正理动由。动
听的话可以使人像喝了酒似地产生欣慰,但只能麻醉幼稚的人,甭想蒙敝像马林生这样见多
识广的老手!没人教过,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是凭马林生自己的机灵劲儿,他掌
握了毋宁说是练出了一种生物本能如同天冷皮肤起鸡皮疙瘩一样:一旦谁万分诚恳地向你灌
米汤,手一定要捂紧口袋。事头很快证明了马林生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从妻子离去,马锐单
独明着爸爸过日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过哪怕是一丁点儿小鸟依人的惹人疼样儿。他妈的
一点不像个没了妈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倒从容了,跟当爹的分了工,每天进进出出忙着自
己的事。父亲不主动,他连最小的事也不请教,完全把自己管起来了。瞧他跟父亲说时那样
儿,带搭不理的,就像被拢了清静的商店售货员。亲生儿弄出那远房亲戚的感觉来了。这是
个阴霾的休息日。马林生一觉醒来仍哈欠连时。枉耗心血的彻夜苦思常常使他入睡后仍不能
平静,各种奇思妙想以更荒唐更纷乱的形式百倍活跃地在他大脑中涌现,犹如一支支离弦之
箭搞得他心力交瘁,每次醒来都像在手术台上感到全身麻痹嘴里苦涩干得一点唾沫都没有,
心情像少女诗人一样忧郁。他很想再立即睡过去,但作为一个父亲,总不能是个留恋床铺瞌
睡虫般形象,按时起床几乎是责无旁贷。他很怀念单身汉的日子,那时他常常整天沉溺的梦
境之中,终日似醒非醒,惬意地蜷缩在被窝里任思想飞驰。他强迫自己拖着身子从床上爬起
来时,心里充满怨恨,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杀了。他无精打彩,满面倦容地在屋里踱
来踱去。他起来干吗呢?当他做完所有琐碎的洗漱进食动作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确实
是无所事事。他早就对自己默默承认了,从妻子离他而去之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就是
说,不管他闲成什么样儿,也没有人来造访,既没有人对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他像一个外
国人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以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马锐以院里独自对墙打乓
乒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
摩察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难道他也没有朋友
么?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腰
的身影在窗上一闪。

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满头大汗地跑进怀,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
尽,看了眼父亲,又跑了出去。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
一些。窗外响起一女孩子清亮的噪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

“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回
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的响着。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这不是在玩么?”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她和马锐
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
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马锐笑笑,马锐则是一副视
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熟的。

“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水泥砌
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

“练练嘛。”“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练练嘛。”“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
的。”“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人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
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坚着耳朵
听他们的谈话,不哆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
穿透窗户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
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人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
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
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么?”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三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本来就是女的
写的么。”

“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咱人么?你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么?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
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
不觉得感动么?”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
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
铁石心肠。”“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窍笑,他有强烈的冲动相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
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强项呵。但他克制住。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
自己的毛头小秋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的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
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滋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的教训、开导着天真幼雅的女孩儿。“你想呵,真正的
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阴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
讲过。”

“我老是想反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么?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
里?就边咱们,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使劲儿掩
饰,强颜欢笑。”“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呵?只能让别人境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
同情。”“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
出去展览,展销……”

两个孩子吃吃笑起来。

“喂到别人嘴里去咀嚼……这是念咀嚼么?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觉得这‘咀’是
‘嘴’的简写。”

“我也弄不清应该怎么念,你往下说吧,我懂你的意思。”

“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白沫儿,嚼成口水,嚼烂舌头……”

马锐忍不住笑了,夏青也跟着笑起来。

“嚼不出词儿来了?”“没词了,你想那能是真的么?不嫌寒碜都。”

“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是真的又怎么样?”马锐越发的来劲,声音提得很高。“也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
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人,活该!
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我不同意你这种说
法。什么叫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将心换心……”“你听我说完,”马锐不耐烦地打断
夏青,“你们的女的就这点叫我瞧不上,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农贸市场卖菜的似
的,人家要不换或挑挑你们就不干了。”

“什么叫我们女的是农贸市场小贩?”夏青嗓门也拨高了,”你们男的才是呢,人家来
转转,你们就吆喝着非拉着人家买,人家真买了就缺斤短两坑人家。”

马林生本来想笑,但笑将出便觉不妥,强忍着生把笑声噎成了咳嗽。他大声咳着,暗暗
思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才多大。”窗外一下没声了,半天才听到夏青压着嗓门问马
锐:“你爸在家呢。”“在。”“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听见就听见呗,咱们也没说什么。不一定听得见除非竖着耳朵听。”一句说得马林生
面红耳赤,忙俯身于桌作专心致志状。

“咱们说话小点声。”“你先大声的。”“我也没叫呵。”两个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
听马锐隐隐约约地说:“关键是她重复……翻来覆去的都是以一点点事一点点感受……”

夏青好像被马锐说服了,同意他的观点,称赞了一句马锐“你挺有主见的嘛。”接着听
到女孩在声说:“太阳晒过来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没人。”“不去你家。”男孩说:
“你们家铺的地板革,进屋还得脱鞋。”“你不爱脱别脱呗。”“回头踩脏了爹妈又得说
你。”

“不怕她说。”“你何必招她说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

“你爸不是在家么?”“他在家怎么了?”“说话不方便。我不喜欢两人说话旁边坐着
一个大人听。”

“我爸没事,他不管,咱们就当没他。”

话音未落,马锐和夏青已经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屋。夏青规规矩矩地冲马林生问好,“马
叔叔好。”

马林生此时只能作慈祥状,含首微笑,假装恍然发现,“夏青来了,你好呵。”他拧过
身子,笑眯眯地,“马锐,给夏青倒水,冰箱里有酸梅汤。”“您忙吧,马叔叔,别管我,
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脸堆笑,脚一点点往里屋挪笑脸始终迎着马林生。

马林生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见状也只得掉身重新面向桌子。“到这儿别客气呵夏青。”

“不客气我不会客气。”夏青一步进了里屋。”

“你爸人挺好的,事儿不多。”

“还行吧,他知道给自己留面子。”

两个孩子在屋叽叽咕咕地说话,不时爆发一阵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声,间或还
可听到喝水时牙齿磕碰玻璃杯的声间和水流进喉咙的汩汩声。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学校里的闲
事,议论着某个他们同不喜欢的同学或老师。通过只言片语可以发现他们对一个人最刻薄的
评价就是“假得厉害”。凡是被他们冠以这一评介者他们谈起来都使用最轻蔑的口气。偶尔
他们对某个人某件事看法也会发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随声随和。显然他
俩已不止一次在一起这么密切发交谈了,谈话中洋溢着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

能有一个观点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地忽顾忌地非议他人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呵!几乎
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不必拐弯抹角、不必语藏机锋,尽管使用最粗鲁,最极端的的字眼,
哪怕进行最露骨的人身攻击——这种直言不讳非但不会招灾难反能引起钦佩、崇敬乃至五体
投地的机会在马林生的记忆里已经是遥远的事了。

他甚至能直接感觉到儿子作如此慷慨激昂表演时所产生的哪种兴奋和快感觉犹如他自己
在如是说。

他早已离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这地,几次走到里屋门前,终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
太唐突的入方式不得了不临渊而退。他的脚步很轻,近乎于蹑手蹑脚,因而虽屡次摸至帐前
但未惊动屋里人,同时他也准备随时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帮助思考的踱圈。“真不喜欢她!
都不知道她怎么混入的老师队伍,除了会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是个文盲,还是那种比较
无礼的文盲……”“比你妈还无知。”“我妈也比她强呵,起码不像她不懂装懂,我最恨不
懂装懂像她那样的老师,明明说错了露了怯死不认错还就按错的入入下讲嘴硬得什么似
的……”

“茅坑似的。”“你要好心给她提个醒儿让她别那么当众出丑——她还恨你!说你捣
乱……”“你拿这种无知的人有什么办法……”

马林生像一只灌满开水的暖水瓶,袅袅升腾的热蒸汽都要把盖得紧紧木塞顶翻了。孩子
们的地对话如同解开铁链打开笼子的手使他急欲一下窜出去,真知灼见妙语狠词就像一窝鸽
子纷乱地拍打着翅膀翘首待飞让嘹亮的鸽哨响彻一望无垠的自由自在的碧空。他差不多开始
恨了,恨自己的腼腆,羞涩,串得患失,这不是在万人大什,也不是什么要仍的接见室,更
不是狮虎山女澡堂什么的,里面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恍然觉醒:我怕我儿子干
吗!这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利也有能力摆平他!他给自己打关气,一头闯了进去。

他满脸微笑。女孩子背对门坐在大床沿上,马锐脸冲着女伴坐在自己的童人床上,女孩
子手里端着一盛满清水的玻璃杯边说边从杯里饮水,男孩儿手里挟着一支吸了一小半的香烟
边说边舞着拿烟的手作着手势加强自己的语气表情严厉如同一个有发牢骚的离休干部。他们
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骚的大人,那种愤愤不平和鄙夷并存的表情,深恶痛绝,
急急倾诉不乏武断结论的口气无一不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马锐一看见父亲就傻一眼,冒出嘴边的话像被刀砍断了,半截含在嘴里。手里的烟变法
地倏地不见了,残留下的咽像划在黑板上的横七坚八的粉笔道缓缓地扭曲、变形,一股股飘
散开来。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赤,神色惶恐。

夏青扭脸回头看,脸也一下红了,她先是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着就全剩下为马锐
担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两孩子更尴尬吏束手无策。这场面他
完全没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鲁莽、轻率、时机选择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显得像一个有预谋有目的的去抓邻居赌博的街道积极分子。显然,这种气
氛下再想进行平等,自然、亲切有趣的交谈已属枉然。儿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后,代之而起的
必然是谴责和愤怒,尤其有在场的情况下,他必定将以挑战和无畏的姿态对待父亲哪怕最温
和闻善间的垂询,就像当年他和他父亲在类似的场合相遇一样。马林生陷入了犹豫和两难的
境地,如果这时掉头就走,那无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窥探。最好当然是像所有聪明、有教养
的父亲一样装一次傻瓜,使孩子们的不安消弥于无形,然后从容撤退。于是,他真像一个二
百五那样傻呵呵地笑着,愉快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聊得真热闹呀。”

这话问得相当愚蠢,大有已将全部内容窃听而去后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个眨眼的动作
也不得体,显得有点下流。

孩子们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他口一点也没被他制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动。女孩儿眼中
甚至隐隐出了一种被人带有夸大色彩误解了的担忧。他继续像个扮演白痴的蹩足戏子连连发
问,就差没流口涎了“你们谈什么书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马锐仍旧不接他的话茬儿,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泰山压顶的力士,后来他便靠的墙上,两
手抱肘,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夏青出于善良,勉强笑笑说:“没说什么,瞎说呢。这
是我们小孩儿看的书。”如果马林生再认不清自己的处境,那他真是个十中的傻瓜了。那两
个孩子眼巴巴地等待着,期望他尽快离去,这种毫不掩饰流露出的愿望刺痛了双林生,他感
到一种被误会被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我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
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似乎他进来就是为取东西页来。然后在孩子们沉默的
注视下蹒跚地步开。一出屋,他就抖开扇子用力扇起来,内心的紧张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
他十分沮垃圾,万他的沮丧,甚至有些轻视自己,接着他心头凉过一阵狂怒。他前脚出屋,
后面屋内便立即响起录音机播放的乐曲,孩子们的乐贡的掩盖下嗄嗄喳喳地低声说话。清
晰、用力的旋律一条长蛇顺着人的耳朵爬进他的,源不绝,并在他的体内蜷缩、盘踞下来;
一圈圈增粗,堆积上去,使他体内充斥、胀满了异物感乃至失聪。夏青从里屋出来,向他告
别时,他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马锐在马林生的注视下噤若蝉。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顿意料之中的盘训和训斥降
临,令他困惑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吸引父亲的注意,令他困惑的是父亲始
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吸引父亲的注意,就一些鸡毛蒜皮的不事进行请示,期望不可避
免的事情及早发生尽快结束。可父亲总是就事论事的随便应他几句并未由此引申借题发挥,
似乎还有些嫌他过多打扰了他。后来,他请假说相出去玩玩。父亲竟挥挥手痛快地同意了。
马锐满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门,像个在刑场突然被子手私放了的死因一边奔向自由一边提心吊
胆等着身后那声枪响,那枪始终没响。

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视若无睹。年轻的马锐根本无从体察。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很
快便陷入一种更大的忧郁,这是对他整个人生处境的关注和反省,经过一个由表及里由微著
的检视过程,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渺小,空虚和无足轻重。这种巨大的酸楚和失落并不能通
过管训儿子得到抚慰和平稀,反使他觉得自己更可怜更卑微。一个可怜的人利用另一个更可
怜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满足,他就因此万事享通了么?一个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齿上有龊洞
的,他需要每个遇到他的人礼数周全的问候么?他委实失去了讨儿子的兴趣。

整个下午他都在看一本受到广泛吹捧的小说。起初是漫无用心的,看到三分之一处,他
的全部智便被激活了焕发了,眼光也因之变得锐利。他看出了书中的许多纰漏;妙处妆露萌
牙便戛然而止转述其他线索未得到有力的发展,距大境仅一步这遥;正当微妙动人令人意趣
盎然却倏地落入俗套精彩描述之后接着大段干巴巴的说明性字令美感荡然无存。他像一个经
验丰富的老中医很快地把握住了作者思想脉博。饶有举趣地注视着作者怎样从灵感喷涌葱郁
的高峰跌人才尽智竟的干涸低谷,又是怎样煞费苦心维持着奔驰的速度使之踉在终点不致半
途而废。他欣赏地观看作者在通往不同方向三贫路口踌躇不前难以氛择,如何因为不肯割舍
而把两段互不相干互相冲突的情节拼凑到一个画面之中造成累赘和蛇足。何处是真正的高深
莫测,何处双是不知所云货真价实的语无伦次欲盖弥彰。一个人的伟大、完美可以使人自
卑、泄气、同样,一个人的平庸和缺陷也可以使人自信、振奋,马林生由于抓住了这本书的
作者露出的马脚开始感到心情发。他的注意力离开书本,设身处地地认真琢磨起如果由他来
处理这些素村,写这么一本书,他将如何下手,他高屋建领地创造性地完善发展了原作者的
构思。毫无疑问,如果由他来添上一笔,事部作者将会像穆铁柱一样高出一截儿。

他感到舒心畅气,陶醉在对这本书大肆增删的遐想之中,甚至连增加的细节,具体的措
辞都想到了。他在这种半梦纪半清醒的状态中,用自已头脑中漫无边际的思想重新组合排列
着原书的章节字句读完了这本书,意犹未尽。

他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其实相当高明。

马锐回来了,那件悬而未决的事仍压在他的心头使他苦恼,无法投入到游戏及一切轻松
的娱乐之中。父亲的沉默愈发使他感到事态严重,他决定采取主动,对父亲为人的一贯了解
使他不存任何侥幸。他磨磨蹭蹭地凑上来,察颜观色地看着父亲的脸,咕咕哝哝地说:“我
告诉你……那件事是我……我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的学抽是第一次真的我错了我以后……
不会了。”

马林生对自己引而不发造成的压力局面和赢得的心理优势毫无察觉,他扭过脸茫然地看
着儿子。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什么你错了?”

马锐羞愧地涨红了脸,他认定这是们亲不肯原谅他的一个迹象,他想用这种明知故问的
有意装糊涂的态度加重、延长他的负罪感,使他更久、更深地处于惶恐之中。

“就是我刚才抽烟来着……我不对”““还有什么比让一个了过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
复述过失检讨更令人耻辱的?

“噢,知道错,改了就行。”马林生语气和缓毋宁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你这会儿学
抽烟还早了点,何况那玩艺儿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好处,不会的最好还虽别学。我是已经成瘾
了没办法……”马林生说着转回身子,不再理马锐。

马林生对此事轻描淡写的态度令马锐大为惊讶。其后的几天他显得格外听话、温驯。

第三章

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刚走进书店,林生便注意到了她,她一直用不易察觉的瞥视追随着
她,那是个朴素干净学生的打扮的少女,有着一张非常年轻瓷器般光洁的脸蛋和略显单薄的
但已发育的功条身材、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她的两眼黑瞳仁点一般亲亲发光,但嘴唇仿佛褪
了色和周围的肤色同样苍白,这正是马林生喜欢的那型少女。每当看到这类少女,总要在他
心里引起一种痉挛般的心枝和几乎辍泣的感动,犹如听到一首熟悉的旧歌看到一张亡友的旧
照片。这类少女现在已难得一见了,而在他年轻的时候,比比皆是。

对女人的看法他十几的不改初衰,基本保持了当他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世界时的审美观
点,这也正是当他前妻由一个这类少女变成一个时髦娘们儿后他们之间发生问题的症结所
在,他不能适应并且习惯这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那个少女在各大出版社柜台前走动、浏览着,不时停下来随手翻阅,马林生设计着自己
的于回路线,利用各种含义不清的动作的掩护从容向她靠近。

她停在一定主要出版文学类书籍出版社专拒前,拿起一本本装横不一的新书翻看,似乎
有些迷惘。看来没有一本书能马上给她一个深刻印象。照这样下,她可能一本书都不买离开
这家书店。“这本书不错。”马林生站在几步开外,一个不太产生威胁的位置,指着她正要
放回书架的一本书彬彬有礼地说:“一般读者都不能理解,很少人买,但确实不错。”

“是么?”少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友好的微笑,把书拿在手里,问,“为什么?”
“因为作者过于孤芳处赏,完全忽视了或者不去管读者其实在都生活在与他不同的环境中,
奉行的价值观也是千差万别,如果的缺乏带领很难本来也没举过多关注了的飘渺的思绪和心
理潜流。”“听上去你也不觉得这本书好嘛。”少女文静地注视他,轻轻说。“这是我置向
咸外的说法。如果排除消遣必读的目的,捱过那最初的半小时,你会发现这本书在牲了可读
性同时赢得一种自由:最大限度,不受任何拘束地表述自己最真挚的、不经任何装饰的原始
感情,你可以看到一个人赤裸裸的内心世界,从激情的角度说,充分外露的。”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少女坦率的说,“难这本书不是晦涩的么?”“从赏心悦目的
惊讶说是的。”马林生和蔼而心地说:“对多数仅抱有消磨时光的打算的人来说是的,但对
少数,个别,那些渴望认识人类,了解结交另一个同类并不仅仅局限于共饮同舞的人来说—
—不是的。”

少女默不作声,略带困惑地翻看手里的那本书,显然她仍旧不明白马林生的话的含义,
更别提那些躲躲闪闪的暗示子,马林生佶屈聱牙的长句妨碍了她收听能力。

“这么说吧,我们拿这本书作个比较吧。”马林生从收架上拿下一本近期畅销的情节小
说,“这是本可读性很强的小说,任何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毫不费力的读懂它。
但这里能有什么呢?空无一物,只有精心纺织的情节和经过概念规范的人物,尽管那些对话
很精彩很俏皮,但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的。作者给了我们什么?什么也没给,至多是很吝墙
地流露一点实感其余都是矫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推动情节,按逻辑的当然发展预设线
索,使整个故事天衣无缝、圆满无缺。他象织手套似地编这个小说,象用一个长竹午去河里
捞东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想弄湿自己一点。布娃娃再漂亮也没有一个丑孩子嘴里的那口热
乎气儿……”

“我正想找这本书,它搁在这儿我怎么就没看见。”少女殷切地抓过马林生作反面教村
的那本书,随手扔开手里的那本,坦然地十分感谢地望着马林生,“我到处,就想买这本
书。”

马林生有些失望,但作为一具书店营业员他又不能拒绝出售任何东西。只能趁势建议:

“这还有几本这个人写的其他书,您不想看看么?”

“不,我就买这本。”少女翻看着书摇摇头。她拿着这字书拨腿要去收款台交款,抬头
看到马林生颇为扫兴地站在一旁,便顺手捡起刚才他热心推荐的那本书,微笑着说:“这本
我也拿去看看。”马林生脸上露出微笑,鼓励地朝少女点点头,似有几分欣慰。“这本书怎
么样?好看么?”一个男人拿着另一本书扭过来问马林生。“一般。”马林生简短地说了一
句,撇下了那个男人走回他通常站立的位置。身旁的几个同事似乎注意到了他刚才和少女热
心的交谈,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迎着他看。

他笔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对自己的独特行为予以解释。

少女刚才最后那近乎体贴的举动,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要使生活变得美满、充实多么
容易,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份无声的承认和不言喻的肯定。他用一种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视
着那个少女挟了书袅婷地飘然离开书店,汇入门外灿烂阳光下的人群。他有几份伤感又生出
几份纪想:如果给他机会如同那本晦涩的书终于被人读了进去,他将像一只孔雀寻样旋转着
开屏,把那身绚丽多彩的羽毛尽情展现在肯欣赏他的那个人面前。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
话,电话是马锐的老师打来的,请他立即到学校去一趟。马林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和如说是
怀着腻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矣阳赶到了学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粗鲁的召唤。他很熟悉
老师们打电话给他时使用的口气和措辞,这大都表明并非儿子出了人身事故,仅仅是冲撞了
老师或是犯了什么小错。老师们想要通过家长使其就范,他在这些老师眼里无异于一辆召之
即来的消防车。

他进学校大门时正是下午上课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没精打采的学生背着宙重的书包络
绎不绝地从各胡同口涌出来向学校方向走。操场上空空荡荡,进校的学生躲在楼的阴影不聊
天、打闹。这是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所有建筑和操场上的体育设施都显了年久失修和使用过
度的颓旧。篮球架上的球筐锈迹班班球网中是几缕;教学楼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损窗框也
都油漆剥落露出木的本色;只有操场旗杆的国旗簇新完整,在弥漫着尘土的烈日下鲜艳无
比。

黑黢黢的走廊里沿墙站眉眼不清的孩子,尖声笑叫着,互相用身体挤来挤去,当他走这
过时,听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后起哄。年极办公室里阳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式样
五花八门,紧紧地拼凑在—起,墙也显得不干净,钉着乌七八糟的表格宣传画和镶着镜框的
各种奖状。

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公安局的预审室,七八个老师表情严厉地胡乱坐在果前,几个女的鬓
发凌乱如同刚进行过一场撕打,脸色在如此强烈的妲光下仍然显得灰暗。

可想而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混乱。

马锐单独坐在办公室的一角,脸像哭过,有些脏,看样子午饭他也没,吃,又不知如何
大叫大嚷地奋反反抗过,此刻显得疲惫萎顿眼睛仍然灼灼有神。

“你是马锐的家长?”一个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马林生为,冷冰冰询问。

马林生认识他,他是该校的教导主任,马林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装作是跟
马林生头一次见。

“你儿子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教导主任严肃地说,那样子就像个面对一桩骇人
听闻的罪行的公诉人,毫不掩饰他作为一个正直的执法才的愤慨。

“刘老师,你来讲事情的经过吧。”他转身对一个胸部肥大的女老师说。“让他自己
说!”这位妇女由于一疏于整完全变形的电烫短发参差不齐地悬垂于脑前脑后显得有此逊
遢,她显然是当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气咻咻瞪着马锐。

马锐一声不响。“你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有理么?”这位于优势地位的中年妇女奚落
着那个孩子,“刚才的凶劲儿到哪儿去了?有理应该理直气壮嘛。”

还是马锐的班主任,那个和马林生住街坊的李老师对马林生叙述一事情发生经过。

今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由这位过去一直是语文老师的刘女土讲课,对马锐这
个年龄的孩子讲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未免深奥了一些,因而政治课主要是进行简单
的、是非鲜明的爱国主义教育。具体到讲课内容就是帝国主义侵华史、从本世纪初到共产党
在全国夺取改权前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耻辱,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条约和一次又一闪的大屠
杀。这位刘老师大概性于声情并茂型的,为了使那些枯燥的日期、统计数字显得生动有趣,
讲述中加入了相当的演染和议论,在挟击帝国主狰狞嘴脸时她使用了“恬不知耻”这个成
语,但她把“恬”字念成了“刮——刮不知耻。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人有口误的可能,翻
开《新华字典》的任何一页都有叫多数人不认识念不出来的生字,谁叫我们民族语泄丰富
的?况且这个字念错并不影响整个意思的表达,本来可以混过去的,大概这位自信的刘老师
的反覆强调了这一有力的词组,结果……说到这儿,这位李老师有些语焉不祥了,大致可以
猜出、坐在底下听讲的马锐举手了,纠正了老师的读音。他的方式无从体察,想必是彬彬有
礼的,因为刘老师开始并没生气,只是叫他坐下有问题课下提,不要影响大家听讲。接着,
也许是刘老师再一闪使用了“刮不知耻”可以肯定,不是有意挑衅,谁会坚持错误呢?完全
也只能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下,马锐可揪住不放了。”李老师说。

他在座位上大声说(未经允许):“老师,念错了。”

可想而知,教室里响起了低低的窃笑,那一双双注视着老师的眼睛也失去的敬畏,充满
一嘲弄。

刘老师在讲台上破有些下不来台,但她不审克制住了(多有涵养),她耐心、和颜悦色
对马锐说:“请你不要影响课堂纪律。我说过了,你有问题可以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找我交换
看法,现在请你专心听讲。”

不能说老师没做到仁至义尽,这会儿不能变的道理也讲了,但年轻人呵就是不知深浅得
理不让人,马锐这时开始变得无礼继续在座位上大声说:

“老师你错了,这用不着下课后再交换看法,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新化字典》那字念
‘恬’而不是‘刮’。”

他有意示威似地着一本打开的字典远远地指给老师看。

“我并不是爱面子不肯认错。”胸部肥大的刘老师对马林生申明。“我是为了能把课讲
下去,不能因为我俩的争论耽误其他几十位同学的宝贵学习时间,当时课堂已经有些乱
了。”

同学们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课堂上一片嗡嗡的低语声。一部分同学继续看着老师,不
少同学扭过脸笑嘻嘻地看马锐。

“有的同学就是爱显示自己,好像自己比谁都聪明。你真懂了么?你要真的全懂了那你
还坐在我这儿干吗?不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眨着谁都不如你,这种自以为是自以为了
不起的态度老师最不喜欢,这种人将来没什么出版!”

“老师,到底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又最爱显示自己?”马锐笑着大声说。接下来就
变成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点着名的交锋,步升级。

“马锐,你不愿意听讲,你可以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我没有不愿意听讲,是希
望你讲得更好一点。”“你出去,我现在请你出去,马锐同学!”

“我不出去,我有权利坐在课堂里,刘桂珍老师——我交了学费。”“如果你不出,这
堂课我就不讲了,同学们,你们这堂课无法上下原因完全在马锐,你们是想氢课继续上下去
呢还是听任马锐一个搅得你们谁都无法上课?”

“我们听任马锐搅得我们谁都无法上课。”一个调皮的男生回答。全班哄堂大笑。“你
不讲课是因为你没有能力讲下去了。像你这种水平不讲也好。讲也误人子弟。”马锐在哄笑
中添油加醋地说。

“听听,狂成什么样儿?”刘桂珍恨恨地对马林生说,“这样下去还得了?”此刻的刘
老师已是气急败坏,她竭力用盖过全喧嚣的高音尖叫:“班干部,班干部站出来!班干部在
哪儿?维持一下秩序。”

在她犹如蜂蜇般不停的尖叫声中,坐在靠墙那排座位的夏青不情愿地站起来,用比蚊子
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对笑闹的全班同学说:“你们别闹了。”她的声音几乎被一阵更大的笑
声淹没了。一些孩子在暗中跺脚,拍打课桌底板,教室像一间木工房似的回荡着各种嘈杂的
声响。

似乎为了不被同学们划为异类抑或是对马锐抱有同情,夏青对这片混乱场面妥赤地笑了
笑,

“这个班历来是全年纪纪律最差的班,班干部软弱、涣散、起不到带头作用。甚至有时
还对落后同学随声附和,不敢挺身而出同不良的倾向作斗争,造成歪风邪气占上风。”刘桂
珍大的胸部一起一伏,几星唾沫溅到了马林生脸上,她扫了眼耷头坐在一边的马锐,“就是
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

刘桂珍抱起讲义紫涨着验冲出教室,肋帮子上的肉因为愤怒哆嗦着如同受到一阵阵电
击。

当然,这场课堂骚乱的结果,就是威严的,人见人怕的教导主任亲自出马,把马锐和那
个帮了一句腔对骚乱的扩大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的男生带离了现场,恢复了教室秩序。

更严重的事情在后面。

本来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全体老师的义愤。在这个普通的不在重点之列的胡同学校内,这
类课堂纠纷是天天都有,司空见惯的。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上星期另一个班的男生还曾经在
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从后面用弹弓向老师射击。马锐和另一个男生被揪到老师办公室
的最初,其他老师并没有介入,争论基本上局限于刘桂珍与马锐之间。连教导主任那时也不
过是扮演一个略带倾向性的促裁人的角色,主要是听取双方陈述。后来,争执愈来愈激烈,
双方各不相让。马锐坚持老师那个字确实念错了,他提出纠正无可厚非,只因老师坚不认错
交旁敲侧击以撵出教室相威胁才造成后来的大乱。而刘桂珍则一口咬定马锐从一开始就是别
有用心,有意制造事端,并在老师的再三忍让下步步进逼、得寸进尺,公然当着全班同学对
老师采取极不恭敬的态度,几次打断老师的讲课,以至酿成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大概双方
的言词彼地的已激烈到一定程度,刘桂珍似觉辅以手势的必要,于是发生了一些推操。肯定
是很轻的,与施毫不沾边至多只说明对方欲辩无言的焦躁和恼火。但这时,马锐说了一句至
淫至秽的话:“你怎么跟泼妇似的?”

“泼妇,你知道什么是泼妇么?”教导主任正儿八经的问听着无动于衷的马林生。“大
概是指很厉害的女人。”

“不对,很多人都不了解这个词的完整含义,教导主任颇有几人分炫耀地说,“泼妇除
了形容这个女人很厉害很不讲理同时还含有这个女人作风很不正派在上面乱搞的意思。”

显然,这一不负责任的诋毁和控不仅使一向清白的刘老师一怒冲天,同时也激怒了所有
在场的和刘桂珍同亲年龄同样身份的妇女们,这无异于是对女老师这种特别需要尊重特别需
要与高联系在一起的女性的集体侮辱。

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再对马林生述说。明摆着,妇女们制服这个喜欢逞能的男孩儿,
作为政策的一种体现,她们从轻发落、放走了那个态度好的男孩儿,而把这个过分猖狂的从
严对象一直扣着等到他父亲到来再会商惩罚措施。

“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马林生蓦地发现老师们已停止了控诉,一个具直勾勾地
盯着他,等待他的反应,他不失时机地叫起来,脸上带着像这他这种角色此时应有的义愤。

“立刻向让刘老师道歉,诚恳地道歉,请求原谅!”他指着马锐喝令道。“我已经道过
歉了,”马锐爷脸看着墙,低声说。

“其实,我倒不需要他给我道歉。作为老师,受点气受点委屈没什么,惯了,谁让我是
老师的。”

刘桂珍说到这里眼圈红了,紧绷着嘴,片刻后看着马锐说:“老师是替你担心,你要培
养自己什么品质?长大要当个什么样的人?你才这么小,可你瞧瞧你身上学了多少毛病:骄
傲自大,张口骂人,不尊重老师,不尊重老师你还会尊重什么人?欺负比你弱的同学和女同
学,在班里拉帮结派,煽风点火,挑动同学间的对立同学和老师的对立,发牢骚说怪话你你
你还像个学生……”“我没有”马锐竭力忍着泪,分辩道。

“还没有!还嘴硬!”刘桂珍抻着脖子逼视马锐,“事实俱在,哪天在哪儿和谁一条条
都给你记着呢——该让你爸爸知道了!”马林生此时只有低声下气份儿,他连连向刘桂珍道
着歉,对所有老师赔着笑,惟怒视马锐以示他无论感情和理智上都是站在校方一边同仇乱
忾。

“对不起,对不起刘老师,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你孩子的这个问题是非常严重的。”教导主任以代表校的权威口吻对马林生说,“我
们学校还从来没发生过这类问题,我们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向是很好的……”

你算了吧!马林生心想,贵校妇生的聚众斗殴还少么?上个月几个学生和外校学生打架
还动了刀子,不是把派出所的人都召来了么?

……所以我们对这件事不会轻易放过。已经告诉马锐同学了,让他回写检查、检查交到
教导处,在检查没有通过之前,先不能来上课。”“我回家一定督促他把检查写好,写深
刻。”马林生再三表示状极宙痛。“除了写检查,学校还要考虑难马锐同学处分,处分轻重
要看马锐同学检讨的深刻程度,对错误的认识程度,但处分是一定要给的,这点请家长要有
个精神准备。”

“如果认识得好检讨得深刻,处分能不能不难?咱们得为孩子前途着想。”马林生恳切
地说。

“不给处分是不可能的。”教导主任抓摇头,“这事在全校的影响太坏了,教师们听说
都气炸了,说这样的学生不给处分她们就不干了,寒心呐……”

教导主任抬起头镜片闪闪地看了眼马林生,“这也是为他前途着想,对他负责,让他牢
主忆这次错误的教训,受个处分不要紧嘛,好好表现将来还是可以撤销的嘛,好啦,现在你
可以把孩子领回去了。记着明天把检查交来。”

教导主任挥挥手就像交通警终于开恩示意声音的骑车人可以走了。马林生在带马锐离开
老师办公室时对那位刘桂珍老师有了一个粗浅的印象:她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既容易被激怒
又容易得到满足。“还没吃午饭吧?先去吃饭。”

在跟着爸爸回家的路上,马锐始终保持着一份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坚忍和麻木,但马林
生这一句话便使他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们走进了一家小饭铺,马林生给儿子要了半斤机
制饼子。在吃饼子的全过程中,马锐一直低着头不的辍润,捏筷子的手因为军峰颤拉几乎夹
不住滑溜溜的饺子,他完全没有了早先的骄矜,十足成了一个心头笼罩着伤心,委屈和恐惧
的孩子。孩子无声饮泣的姿态所流露出的强烈痛苦,使同时在饭铺里进食的顾客以及饭铺的
伙计纷纷抽来关注和怜悯的目光。如果这是另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哪怕就是个不相干的醉
汉,马林生也会油然产生同情,起码会软下来,但这是他的儿子,一个闯了祸给他惹了麻烦
而他必须对这后果承担责任的小鬼。他能怎么样?任何温情的表示都会使这个孩子受到错误
的鼓励,更深、更固执地坚持和陷入与老师的对立。他会把这顿饭当成一种慰问,一种赞
许,他会为得到理解而感动,不能给他任何重新获得立足之地的希望,必须使他认识到在这
场力量悬殊的对峙中他只有屈服,按照对方的要求悔过这一条路可走,否则结果更坏,更无
法承受。这不是个谁是谁非的问题。马林生严厉地盯着儿子,毫不为其所动,“快点吃!别
哭哭啼啼的。你觉得你干了什么光荣的事!”

父子俩回到家后的正式谈话,基本是在一种审讯与呵斥充满无情压迫的气氛下进行的,
父亲几乎没给儿子任何申辩和陈述事实的机会,调子是一开始定下的。“你说,你错了没
有?”

“……我错了……可老师也有错。”

“先不要管别人,先说你自己,你错错在哪儿了?为什么错?”“我不该骂老师泼妇。
我当时也是气极了,她用劲推我,我也不知道那泼妇两字有别的意思……”

“你还气极了?你把老师气成那样儿你还急了?你的错是光骂老师么?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间我没错。我根本就不是故意气她,她的确把那个字念错了,我纠正她有什么
不对?”

“你纠正她?你凭什么纠正她?老师念错了自己会改,用得着你去纠正她?”“可她当
时自己根本没意识到……”

“当时没到以后就不会意识到了?问题不在谁念错了一个字,谁都会出错,让你念一篇
课文你没准比都错得还多。”

“我错了别人给我纠正我可以改呀,不像……我不会生气呀。”“别人给你纠正老师给
你纠正我可以是像你给老师纠正那样么?是同一种方式么?纠正虽人的错误这本身没错,问
题是你采取什么方式去纠正,是与人为善其心希望别人改正还是逞有嘲笑、奚落、希望别人
出洋盯或显示自己比别人高明?”“我是与人为善真心希望都改正。”

“你是这么认为可老师并不是这么认为。你在课堂上连续大声打断老师的讲课给她提
错,这一举动本身就说明你有意当着全班同学出老师的丑。”

“可是平时我错了,老师也是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给我纠正,为什么我就不
能同样给她纠正?”

“她是老师,你是学生,这点区别你不都不清楚,我看你这么些年学也白上了。””老
师啦?学生怎么啦?都是一们的人,谁有错误……”“你不要说了!”马林生厉声打断儿子
的话,“看来你还没学会怎么尊重老师。”“我就知道怎么尊重趔……”

“胡说!狂妄!”儿子脱口冒出的这句大人话,今马林生又惊又怕,脸也顿时变了色。

你忽然觉得全身无力,各种铿锵,言简意赅的精确措辞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他嘴边一下
子飞走了,无影无踪了,他的大脑像沙地一样水分瞬间都漏光了,一片干涸。他费力地咽了
口唾沫,像念老式电报机传送的电文纸带,一个字一个字慢腾腾地说:“像你这样,对自己
的错误,毫无认识,不词夺理,你怎么能把“检查“写深刻?”

“我也不能胡写,得实事求是。”

马林生疲惫地一笑,用可怜的眼光看了眼天真儿子。“你是不想上学了?”本来嘛,班
里的同学都可以给我作证……”

“算了算了,你先到一边去吧。”马林生不耐烦地打发开执迷不悟的儿子。

第四章

马林生决定亲自起草这篇检查的底稿。这是篇为满足成年人受伤害的自尊心所作的文
章,必须谨慎周到、细致入微,才能经得住那些蹩足了劲儿相要给你难堪的成年人们的百般
挑剔,使他们转怒为喜。一个马锐那样年龄的孩子即便一百个诚恳也无从表达,他所掌握的
语汇尚不足以详陈如此复杂、微妙的情感。只有一个老程度大于或起码等于对手的成年人,
才能把话说到点子上,才懂得怎么使一个情有敌意的人心花怒放——有些话只有厚脸皮的成
年人才想得出说得出而且说得像发自肺腑一样。马林生堪称这方面的专家,他的这门本领怎
么学会的,他的同学、夏青的爸爸夏经平一清二楚。所以,当他进门看见马林生苦思冥相地
坐在桌前,脸部随着笔的运行变化丰富,时而愁苦时而沉痛,不禁笑了,这情景当他和马林
生都是小学生时他很熟悉。他一直认为,正是这种大量的检查作业激发了马林生对写作的最
初兴趣,并锤练了他的写作基本技能,同时他创作的检查产生的效果以及给。他带来的名声
使他过高估计了自己驾奴他人情感的能力,由此耽误半生。“怎么,替儿子写检查呢?”他
问,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

“你知道了?听夏青说的?”马林生一脸苦笑,“没办法,你没听说要给马锐处分
呢。”

“重操旧业有何感受”?

“什么都没变,老师还是从前的老师,连错字都跟从前错的同一个字,你还记得咱们上
学时那个王老师么?她也总是把‘恬不知耻’念成‘刮不知耻’。”

“这么些年,这帮老师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学生呢,也是一点没学聪明。没办法,学校嘛,就是这样儿,好容易学聪明了,毕业
走了,又进来一帮傻乎乎自以为是的。”“学校嘛,不就是培养人的地方?这检查你真该让
马锐自己写,什么都替他包办不好…”

“他写不好,这得联系多少事情……”

”写不好一点点学嘛,多摔打几次不就百练成钢了?不给他实践机会他就永远进步不
了。谁又是生下来就会写检查的?当年咱们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写,通不过就重写,咱们父
母又没文化,指不上,还不就靠自己一点点摸索,逐步提的高?从不会到熟能生巧得有个过
程。你这可是太惯孩子了,要不怎么说现在这孩子幸福呢‘抱大的一代”,连检查都不会写
长大怎么走向社会呀?怎么干得了大事业?”

“你说的倒也是,现在这些孩子的状况真令人担忧,对社会起码的认识都没有,吃不瘪
子不得委屈,得理不让人,这么下去将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多跟他们讲点道理。别老觉得孩子小,真把这些个人生道理讲透了,他们还是听得进
去的。关键看你怎么讲,事实最有说服力。”“呵,这方面的例子我是不胜枚举。”

“可不是,咱们都是过来人嘛。”

这时,马锐低薪丰头走进来,简单和夏经平打了个招呼,走进里屋,他一脸懊丧,眼睛
红肿,显然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当着孩子,两个大人闭了嘴,待马锐走的后,两个人又
低声说起来。夏经平笑着说:“吓得够呛吧?”

“可不,我和老师都狠狠吓唬了他一通,几天缓不过劲儿来。”“小孩子没经过事。我
倒真有心想去告诉他,甭害怕,没什么了不起,什么‘处分’呐‘装档案’啦都是吓唬你,
小孩哪来什么档案?真正的档案袋里中学毕业前一个字也没有。”“可别这么对他说,把底
告诉他。”马林生笑说:“那他更有恃无恐了。顶掸个老师倒没什么,别养成毛病。”

马林生重又歪头去乍自己拟的检查划稿,问老夏:“你说这么写:辜负了老师的亲切教
诲和殷切期望以及一片苦心孤指’。不肉麻吧?”“不肉麻不肉麻,恰到好处。”

“这‘苦心孤诣’是不是有点太文绉绉了?会不会让人看出不像是小孩说的话?”“没
关系,没人挑恭维话的碴儿,舒坦就行,若有所动鼻子一酸心头一热也没准——看见这四个
字——真觉着自个不容易了。”夏经平看着老同学笑:“你真是个小熨斗,什么样的褶子经
你一熨都平平展展的。我真想当一回你们领导,见到让你给我写检查。哎,用不用滴两滴口
水在纸上?”“这么严肃的事,你别这么嘻嘻哈哈的开玩笑。”

“你别装蒜了,夏经平笑着在马林生背上猛拍一掌。

马锐在看爸爸给他写的长扁检讨时没看几行就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流下来。

“你把我写成什么了?”他泪眼婆娑地望着爸爸,“我是那样么?”“少废话!替你写
了。人还哪那么多穷讲究?”马林生十分不快,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劳动成果没受到应有的
尊重和赞赏,“检查就得这么写这么写才深刻。”

“你这算什么深刻?就差说我不是人了?”

“收起你的自尊心吧,你现在还顾得上它?”马林生讥讽地望着儿子?你现在就不能把
自己当人。按我写的把检查抄好,明天交到学校去。”“这检查我不想交。”马锐盯着爸
爸,”我不想用糟蹋自己换取别人原谅!”“你现在就坐到桌子跟前去,把检查抄工整、抄
好。”马林生伸出手,指着儿子说。

父子俩互相凝视着,马锐毫不胆怯地迎视着父亲的视线,他把那叠写着检查的稿纸往旁
边随手一,稿纸散乱,纷纷飘落到地上。“捡起来。”马林生迈前一步,冷冷地悦。

马锐扭过脸,不予理睬。

“你捡不捡?”马林生又迈前一步,眼神,语气中充满不祥的威胁。“不捡。”许音未
落,马锐后脖醒子就挨了爸爸猛的一掌,他的头一下歪一边。“你捡不检?”马林生问一
句,打一下,打一下,问一句。他的火气是逐步上升的,开始还较为克制,没有十分用力,
但他看到马锐就是不肯服软,始终挺身站在那儿,不管他怎么打不动也不吭声,甚至连哭都
不哭,慈祥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便被一点点彻底激怒了。

他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后来脚也上了,连踢带打,狂怒地连声吼叫:“你捡不捡?不捡
我就打死你!看是你犟还是我犟!”

他几乎是失去理智地疯狂殴打了,拳头,皮鞋雨点般地落到马锐一无遮挡的身上。马锐
保持不住重心,跟啮着,几次重重摔倒在地。的疼痛使他再也忍受不住,小不忍受不住,小
不涌出眼眶,他终于屈服了,含悲饮泣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稿纸一张张捡起来。“马上抄,不
抄完不许吃饭!”马林生大声吼着,气咻咻地离开里屋,用力把门带上。

他喝了一大杯凉水以平息自己狂乱的情绪。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由于愤怒利用力涨
得紫青,他的手掌骨有些隐隐作痛,脚趾也有一点扭了的感觉。他对儿子的公然挑衅和不服
从感到无法抑制的憎恨,这憎恨的情绪百那么强烈以至他双眼都激动地润了,如此不知好歹
的王八蛋、兔崽子,真应该让他一个人去倒霉!

当他多少平静下来一些后,他又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羞愧和更大的沮丧。他本意用不同于
学校的那些老师们的更通情达理的方式来处理这一事件的。在学校目睹了老师们的表现后,
他本能地决定回避采用相同的迫人就范的方法,就像人们自觉地和某些不名不道德的行为保
持距离一样。但他还是这么做了,有过之而无及。

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他儿子呢?

黄昏时分,马锐的一些同学来看望他,就马林生轰走了,拦着门没让进,后来,夏青放
学回来也到他家来了,看样子也是来慰问和寄予屿的。马林生在外屋把夏青叫住,问她:
“马锐在学校到底表现怎么样?你们是同学,你应该把实话告诉马叔叔。”

夏青犹豫着、嗫嚅着,迟迟不开口。

“没关系,你就实说。”马林生推心置腹地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是不是像老师说
的那么差。”

“怎么会呢?”夏青说,也竭力想使自己的话不偏不倚,“男生当然要比女生,嗯闹
点,但马锐在我们班男生里根本算不上闹的……有些老师不喜欢他倒是真的。”

“他是不是老爱给老师挑刺儿?”

“嗯,差不多,有时候他让老师下不来台的……但今天的事不怪他。”夏青热情的为朋
友辩护,“今天的事责任全在刘老师,他一贯这样儿,水平低又最爱面子,哪个同学给她提
意见她恨哪个同学,我们全班都特烦她,最不爱上她的课,哪次上课得吵起来……”“哐—
—”里屋门一下拉开,马锐红肿着眼满脸是泪地冲出来,真着脖子冲夏青嚷:

“去!去!谁用你在这儿嘴!长舌妇!碎嘴婆!滚一边去!”

“马锐!”马林生厉声喝斥。

夏青委屈地说:“我没说什么,我是来看你的……”

“是我叫住她问她一些情况的,你要干什么?”马林生拍桌子。马锐根本不理他爸爸,
只是冲夏青嚷:“谁用你来看我?没事回家呆着去,少乱串门!”

夏青看见马锐脸上的伤痕,不由大叫:“你爸打你了?”她愤怒地转而怒视马林生,
“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

马锐愈发急了,上前连推带搡往外撵夏青,“你走不走?怎么这么厌?这赖在这儿
了?”

夏青被马锐推出门,站在门外还冲马林生嚷:“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她嚷着眼中
也冒出了泪花。

马锐劈面把门关上,夏青才一跺脚,含着泪中窗前的廊走了。马锐不看他爸爸一眼,扬
着脸走回屋里,把门也一把撞上了。马林生站在两扇门紧紧关着的房间里,心中一阵阵羞惭
和恼火。儿子的举动很明显,他连对有利的话也不愿意让他知道,他根本不想在他这儿讨个
公正。

吃晚饭时,他去叫儿子吃饭,儿子冷冷地回答他:“不吃我还没抄完呢。”“必须
吃!”他敲着菜盘说:“吃完再写。”

儿子服从了。

这服从令他心颤。儿子抄检查一直抄到深夜,他也一直陪着儿子坐到深夜。有几次他想
找个话头儿跟儿子说几句闲话以示和解,自己的气消了,但儿子那冷若冰霜拒人千之里之外
的神情令他欲言又止。夜里,他时而听到从儿子的床那边传来伴随着每次翻身响直的低声呻
吟。他想起在遥远的地去当他还是个小孩时,他含泪忍痛躺在被窝里悄悄发过的一个誓:如
果将来我有了孩子,我永远不打他!在成年过程中,他改变不少初衰也忘记许多心愿。

他打开台灯下了床,走到狂床前,掀开他蒙住头的毛巾被。儿子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忍受
着台灯射来的光芒,他的脸由于小不的浸润刺激显得潮红光滑,有些浮肿。

他松开手,柔软的毛巾被轻轻坠下,遮住儿子的脸。

第二天,父子之间再没发生任何龃龉。马锐似乎经过一夜睡眠耗尽了所有力量,像个断
了伞骨的尼龙又瘪又蔫。他按照父亲的吩咐洗脸、刷牙、吃饭,然后背着书包去学校交检查
了,没有一丝抗拒,不满和有意拖延,像机器人一样服从指令。这件如的余波延续了几天,
如马林生所预料的那样,校方抓住这件事在会校学生中大肆宣读,以儆效尤,开展了一场以
“整顿课堂纪律,尊师重道”为内容的运动,马锐作为反面殿型在全校范围点了名,并在班
级一年级两极在班上作了检查。受到了些同学有组织的批判与声讨。也正如马林生预料的,
他撰写的那篇文字花哨狗血喷头式的检查使有人听了为之不忍为之垂悯为之汗毛倒竖。一个
人置自己于如此不堪这地,任何善良的、自己同样面临诸多困境的人焉能不作兔死狐悲物伤
其类之想?同时,我们同胞一个著秀于世的可爱天性不就是当把对手逼得走投无路时网开一
面?任何人,当确保自己优势地位不受威胁时,都愿意稍示怀柔以表明自己的宽大和有理有
节在胜利的喜悦上加上一种欣赏对方感激涕零的享受。马林生专门请假到学校和刘老师以及
教导主任校长什么的作过几次长时间的恳谈与聆听。被检查深深打动的刘老师差不多把马林
生当作唯一了解她的知心人那样倾诉衰肠了。诉说着现如今作为一个低级老师的苦恼与不
境,待遇啦、房子啦、全社会的尊重啦,说着说着便抹起了泪,伤心得无以复加,似乎她不
是当了老师像是上了贼船。倏忽羊,又变得介那种最有爱心的少管所干部,置自己于九霄云
外,一门心思地关心那些的失了足的下一代,为他们的丁点儿进步欣喜,对改造他们成为社
会的栋梁之材充满希望。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
见光明寻那样容光焕发,疲劳、绝望一归而光。

教导主任校长这些更注重全盘考虑的领导同志更是相当满意这一事件的发展和目前的这
种结局及其效果。他们甚至有些庆境马林生的儿子给他们提供了这么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和
借口。不过表面是一点看不出来,他们脸上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庄严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以及
沉思。

马锐的检查很顺利地通过了,没有人狠得下心来有毅力再听一遍比这更不堪入耳更冗长
的检讨。连本来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处分最终也没落下来,在运动后期,学校居然在高年衙挖
出了几个流氓团伙,人们差不多把马锐忘了。

他又回到学校去上课。

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事过不久就基本上把这件事造成的心理负担御掉、丢开了,生活
中新的、有趣的或令人反感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这件事在他身上遗留的影响还是很
明显的,这特别表现在他和父亲的关系上。他一见马林生就显得瑟缩,沉默,即便是一句很
平常的问话,他的回答也带有怯意,而他几乎不主动和马林生说什么。父子俩在日常生活中
相处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冷漠。使得他们的家庭蒙上了层阴郁的气氛,同时又使他们两人都
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紧张。每当他们四目交视,马林生就感到自己如同一个悲剧性事件的纪
念碑,人们的目光一接触到它脸上便流露出凄恻的回忆和警觉、沉思的神情。

马林生原期待马锐看到事情按照他那种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得到圆满解决,会多少淡化
些父亲推行决定时合作的粗暴手段的反感。认识到父亲的英明、正确和事出无奈,但他的期
待落空了。马锐虽喜洋洋丰意表现出什么耿耿于怀,但很显然他也没有尽然释怀。

他不想看到儿子总是一副受了伤的样子,更不希望儿子的性格由此改变。这种变化往往
更难以捉摸。

他想使家庭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像个正常的家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实际上,从
那个恐怖之夜后,他就没再对马锐提这件事一个字,既没解释也没道歉但也没利用对他有利
的事实。

他有意在饭前便后和儿子闲扯几句,说些街上流传的轶闻趣事,装傻充愣地问些他早已
知道答案的愚蠢问题。但儿子的反应并不积极,并未体察或者有意忽视他的良苦用心,有一
搭没一搭偶尔一笑也是稍纵即逝甚至时而显得像身处考场般的紧。有次他为了特别估出对儿
子无芥无蒂,还亲昵地跟儿子开了句玩笑,“你是不是感到正经历那种真正的、无法溢于言
表的深沉痛苦?”他笑嘻嘻的、调侃味儿十足,但儿子听到这话的反应是吃惊、瞠目结舌,
继而是羞愤和厌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和唐突。他不自觉地引用了儿子和别人一次虽
然算不上是机密但也是属于不希望第三者听到的谈话的内容。这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
日记被人偷看了,那点隐私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尽管是善意的打趣,也完全不能接受。马
林生感到气愤、有一种受逼不过的感觉。另外他也由衰地对自己向儿子频送秋波讨好巴结的
行为感到厌恶。

他决定跟儿子好好谈谈,有些糊涂认识必须澄清,无原则的抹稀泥看来想抹也糊不上
墙。

他没做什么准备,开口就能讲,道理都是现成的,活学活用了半辈子,烂熟于胸。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有。”儿子手托腮坐在一旁,像是被拖到某个会上与己无关又不得不听。“我看
有。”马林生脚蹬着桌底架,吸吸溜溜掀盖喝着热茶,把吸进嘴里的花叶呸呸啐的回杯里,
摇着扇子乜眼说,“你这个情绪不对头嘛,多少天了,哭丧着脸儿,我看你是对我那天打了
你怀恨在心。”

“没有。”“我能不打你么?要不是你那天把我气坏了。我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打过
你?从小到大你说说,哪次不是先跟你充分摆事实讲道理讲清楚了再打?哪次法因为你不听
话犯了错误就是不肯承认哪次不都是为你好?真是我出了错我捅了漏子我打过你么?”“为
什么不说话呀?有理讲呵!你不是老觉得有理没处讲,现在给你讲理的机会,你怎么又说不
出来了?”

“哪次都是我错,都是我不好,你每次都是忍无可忍。”

“就说这次,要是你一开始就按我说的去做,不跟我拧着,谈话就能解决的我何必要动
手?当然,我打得手是重了点,不应该。可你要想想当时你把我气成什么样儿?我辛辛苦苦
替你写的检查,你就能那么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顾,我儿子对父亲这样么?好啦,这件事就
不说了,不管你是不是恨我……”“我不恨你,恨你于……,

“恨也好,不恨也好,反正我是打你了,这是个事实,无法改变,而且今后我仍然可能
打你,但我希望尽量避免出现此类情况,这要看你……懂我意思么?”

“懂,听话就不打,不听话就打。”

“好,这件事就不说了,到此为止……”

马锐起身就走,像听到宣布散会似的。

“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马林生喝住马锐。

马锐重新退回原处坐下。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马林生放下茶杯,拿起一支烟在指甲盖上颠着,叼在嘴上,
点燃,看着马锐说,“你心里还是有急气。我还是认为你没错,起码没全错。你给老师指出
一个字念错了这件事上就不该受到批评,你的读音是正确的嘛,字典能够无可辩驳地证明这
一点……我说的对不对呀?”

马林生看儿子的反应,马锐毫无表示。

“老实说,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观点……”马林生再次停下来。注视马锐的反应,儿子
仍毫无表示。

“你是对的,老师是错的。”他强调,“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没什么好说
的。”

马锐仍毫无反应。“你以为我在你这么大,上学时什么样儿?也像你一样,喜欢给老师
挑个错误老师作个对。”马林生这时变得推心置腹了。“我们好时比你们厉害多了,斗老师
批老师那是经常的,校长教导主任都揪到台上去了。哪个老师稍微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大字
报立刻贴到她办公室去。上什么课呀,上课就是玩、闹、考试也不考,考也是互相抄,那开
心……当然那是动乱年代,这么做是不对的,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你们现在不能像我
们那时那样,你们要尊敬老师,遵守纪律,爱护同学,爱护公物……好好,套话就不说了。
你要知道你错在那儿,而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所以你也没法改正。检查是胡
写了一大堆,但那都是空话、官词儿、压根没说到点子上……”烟头上长长的烟灰掉了下
来,洒了马林生一腿,他连忙扑落。“我记得上次我们谈话,你说过一句:‘你就知道怎么
尊重趔。’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了。”“我记得,记得非常清楚。”马林生坐正,把剩
下的烟蒂掐灭,他的脸由于低头去掸烟灰有些涨红。他注视着马锐,“大概你从哪本书上还
接受过这么一句话:‘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听说过。”“我想你就是让这句话害
了。”

“谁也没有害我,我自己错了就我自己错了。”

“不……马林生曲膝把脚抬到椅子上,一只手去撕脚丫上培剥的老皮,用力撕下一块,
看了一眼,扔到地上,飞快地说:“你光看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可你却没看到人的差
异,两双眼睛的不同,其他人不说,我和你眼中的天地是同一个天地么?我承认,应该有基
本的道德准则和通用的是非观念,但对大人和孩子能同样要求么?我抽烟是嗜好,你抽烟就
是学坏——对啦,上回你抽烟我可还没说你呢。我骂你打你那叫慈爱,恨铁不钢。你骂我还
手——反了你啦!同理,你可以爬墙上树,最多说你淘气,我要猴似地爬谁家墙头,说老不
正经的还不得抓我要流氓偷东西?这就像勇女平等一样,只有承认差异才能真正做到平等。
你现在多少明白点了么?”

马锐眨眨眼,看不出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仅仅敷衍,他朝父亲点点头。马林生十分高兴,
他坐回座位,跑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润润嗓子,换了副亲热的口吻对儿子说:

“你想你能用对付小朋友的办法对待老师么?老师是什么?不是不能出错的计算机。她
是人,还是个大人。大人和小孩最重要的区别在哪儿?就是小孩可以没脸大人是一定要有面
子!小孩嘛无所谓,不管大众怎么斥挞,二皮脸一挂嘻嘻一笑就过去了。大人呢,你让他去
哪儿?如果不想被说成厚颜无耻就无地自容了。什么叫狗急跳墙?你怎么就涌她错就让她错
下去?出丑是她出丑,丢份是她丢份,与你何干?尤其是你又知道什么是对?没叫她引入歧
途,你替她着什么急?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未见得都让她蒙在鼓里惟独你跳了出来捅破了这层
窗户纸。你傻就傻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当权威仍然是权威时,不管他的错误哆么
确凿,你尽可以腹谤但一定不要千万不可当面指出。权威出错犹如重载列车脱轨,除了眼睁
睁看着它—头载下悬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将是螳臂挡车结果只能是自取
灭亡。”

马林生怜爱地望着儿子,语气沉重地说:

“爸爸的其他话你可以当耳帝风,但这点请你一定牢记,如果通过这件事,你能记住这
个教训,那对你的成长是个帮助,否则人才是白吃了这顿苦头!”

“……”“你怎么不说话?”马林生皱皱眉头,“无动于衰?”

马锐为难地在椅子上扭扭身子,“您说得那么好,我都听呆了。”“什么意思”?“真
的是觉得您说得好……”“往下说。”“过去怎么就没人给我讲过这些个道理,都是教我要
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勇于当那个什么小主人……难怪我这回栽这么大跟头一点不奇怪……”

“……”“幸亏我有个您这样的真关心我爱护我的好爸爸,除了您谁还会跟我说这些话
呢?”马锐先还低着头看地上,有点扭扭捏捏,后来就流利了,也敢看着他爸说了,您这番
话真叫我茅草顿开,如沐春心……”

“茅塞顿开,如沐春风!”

“茅塞顿开,如沐春风。要是您今天不跟我说这番话,不告诉我,任其下去,我将来—
—不堪设想!”

还有什么比沉默更可怕的?那就是胁肩诌笑虚言奉承!

”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马林生请求。

“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没有其他的想法。”马锐同样衷心地说。

第五章

“你怎么奴彦卑膝,低三下四的!”马林生厉声呵斥儿子,“有什么话好说,不要哼哼
唧唧的,像长狗似的摇尾乞怜。你是叫我打怕了还是装孙子?”

马锐是来请求父亲批准出去玩一会儿的。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而是在饭后主
动积极地去刷碗,扫地,擦桌子,把一切归置完了,像个有事要求主人的丫环把一杯新沏的
茶和一把扇递到正着肚子剔牙的马林生手里,自己站在一边不住地拿眼去找爸爸的视线,磨
磨蹭蹭地不肯走开,没话找话地问:“还有什么要我干的么?”!“您想不想擦一把?我帮
您打水去。”从那次父子俩交过心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殷勤、恭顺,事无巨细一概
请示惟马林生的马首是瞻。尤其是他那双眼睛,说是狗一样忠诚一点不夸张。处处察颜观
色,镜子般地只反映爸爸的喜怒哀乐,爸爸笑,他就显得快活;爸爸愁,他就显得忧郁;就
连看电视,父子俩的感情起伏跌宕也是同步的。马林生对此腻歪透了。他还没有自大到想在
家里建立一主一仆的小朝廷,称孤道寡,四处横行,可儿子怎么就先主动当上了小太监?马
林生是个苦出身,一辈子没有作威作福过,同时他又觉得起码是拿中级知识分子的标准要求
自己。知识分子吗,知书达礼,到哪儿都得是文明、进步、现代的代表,跟谁打交道都得是
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既令人刮目相看又不使人感到气焰逼人,这样才舒服,大家才亲切。弯
腰弓背,诚惶诚恐,这样的嘴脸知识分子不但做不来(或者说刀不架在脖子上做不来)。也
受不了别人这样作,这样下作——

哪怕是冲着自己来。叫人恶心!“你就不能把腰板挺起来?”马林生痛斥着马锐,“大
声说“我要出去玩!”我还能吃你?正当的要求为什么就不能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来表达?你
瞧你,你哪还像个男子汉……”

马林生最后这句话本来是不想说的,脱口而出险些没咬着自己舌头,这话太伤人了。

马锐倒似乎没太介意爸爸的措辞,他像个棉花床垫似的,对任何挤压都不产生弹力,使
用力量愈大反倒瘪了下去。他垂眉低眼站在爸爸面前,加倍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当
然不必计较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的,他的年龄只能说是个男孩儿。马林生自己就像个所谓的
男子——汉么?他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参照,一个过于高大近乎虚纪的形象赫然出现今标榜他
的人也同时感到气馁。”去玩吧。”马林生怏怏地说。

那日傍晚,马锐在胡同里被几个年轻人打了。一个男孩子飞跑来告诉马林生,马林生刚
冲出院门,就看到马锐跟几个一起玩的同伴一手捂着滴着血的头向这边走来。

听那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诉说,马林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确实不是马锐惹的事,准
确地说,马锐无辜地被人欺负了。这条胡同口有几张台球桌,天天都有一些小伙子和半大孩
子围着打台球,马锐和他的几个小伙伞也去凑热闹,站在一边看,有几个正在轮流玩台球的
年轻人不知是因为输了还是看马锐他们几个不顺眼或者就是想抖抖威风找点乐子,反正是有
意寻衅吧,叫马锐他们“滚开”。这几个家伙都比马锐他们大,一个个身强力壮的,马锐等
辈也惹不起,便乖乖走开了。肯定有些不情愿,但谁也没敢说什么,可就在他们走开的同
时,有个家伙蓦地勃然大怒,说马锐“看”他了,于是破口大骂,追上来就打,用台球棍比
较粗比较坚硬的一头照马锐头上狠狠砸了几下像用锤子砸钉子,打破了马锐的头。

马锐的小伙伴们都忿忿地说:“有这么不讲理的么?看都不能看了!”马林生完全想像
得出,马锐的那一眼是怎么看的,他的那双眼睛有时比说出话来还气人。但不管怎么说,这
也不能成为暴打人家一顿的理由。

血顺着马锐的脖子流下来,染了他的背心,一些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马锐显得
相当坚强,既没眼泪也没因疼痛作苦相,他望着马林生的目光十分严峻又含有某种等待,等
待父亲的呵责和埋怨。这目光刺疼了马林生心里最坚硬的某处。

那些完成了叙述和控诉的孩子都把目光集中在马林生脸上,注视着他的反应。马林生看
样子高深莫测,其实束手无策,那些作了恶的年轻人就在前方视线所及之处,他们仍在继续
玩着台球,嘻嘻哈哈大笑着,满不在乎地往这边看,马林生根本不想充好汉,带着儿子去惩
罚那个欺负、伤害了他的恶棍,哪怕仅仅是理论一番,他熟悉这些强壮时髦,脸上带着粗
野,残忍的微笑的年轻人,他就是打他们好个年龄过来的。说得不客气,就是一帮小流氓,
正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怕的年龄,他就是带着全世界的道义去和他们评说
也会碰一鼻子灰。说得不好,别看他的年龄都够做他们年轻一点的爸爸,他们也会不留情地
揍他一顿让他管他们叫大爷,派出所倒是个伸张正义的地方,可警察的一顿训斥,除了使他
和他们结仇使他们有了一而再再而三找他麻烦贩理由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连治安处罚的资
格都够不上。在法网之下,有一大片弱肉强食的荒野,老实的,不会武艺的人只能忍气吞
声。

找他们的家长?更是笑话!

马林生拿起儿子的手,看看他的伤口,血流得不凶,已接近疑结,但伤口边规则,皮肉
还有一些破损,很难自己愈合。“走吧,我带你去医院缝针。”

他掏出自己的干净手绢捂住儿子头上的伤口,这就是他作为一们父亲对受了无辜伤害的
儿子所能给予的全部。

这是一个凄惨的姿势。

街道医院的急诊室光线惨白,空气中弥漫着脓血、腐肉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那个冷漠
得像不锈钢餐刀的医生,在另一个气鼓鼓的女护士的帮助下给马锐缝着伤口,他的动作熟
练,迅速如同服装厂的女工在给成衣钉扣子,马锐在他有力的穿刺,挑拉睛疼得直吸凉气,
同时受到医生和护士的共同呵斥:“别动!你老动我怎么给你缝?”

马林生坐在远处的治疗床边,样子比正在遭受痉的儿子还可怜。他在别人身上体验屈辱
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可憎。

在回家的黑漆漆的毫无月光的路上,他的心情一直很难过。马锐上包着寻白的绷带,由
于屁股上打了“破伤风”针,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在夜色中看上去如同一个小伤兵,他似乎
对此事要泰然些,似乎忍受痉对他来说已经习惯了。马林生问他伤口是否还疼,他的回答既
清脆又满不在乎,“没事。”

这若无其事的口气差点叫马林生掉下泪来,他感到一阵冲动,一把搂过儿子肩爱带着他
往前走像个痛下决心申明自己对情侣心意的小伙子。马锐对此似乎有些吃惊,他好像不大习
惯父亲的这种亲热,或者是这种被比自己高一头的人搂着走的姿势确实别扭,他被父亲搂着
走了几步后就小心翼翼担十分坚决地挣脱开了。湿淋淋的红领一条同样湿淋淋的白色小裤衩
挂在院里的晒衣绳上,阳光穿透过来使红色更艳白色耀眼布纹经纬都看得清清楚楚。马林生
看关这条红领巾和小裤衩出神,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马锐一早就爬了起来,鬼鬼
祟祟地拿盆去洗裤衩。昨天下午,马林生刚用洗衣机洗过脏衣服,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可洗
的,就把红领巾一起洗了,然后就去上学了,隔壁的夏青跑出来喊他等一下,他连头也没
回。

很快他就是个大人了,马林生充满温馨地想。他觉得自己决定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
他对自己明智以及作出氛择的毅然决然很满意,算不算是高瞻远瞩呢?他到自己充满磅礴的
力量。昨天,他的前妻和前岳母依照法院授予的权利和周期前来探望马锐,他和她们之间发
生了很不愉快的争执。两上女人一看到马锐大热天戴了顶帽子就起了疑,揭下来一看,发现
了那个伤口。伤口虽然愈合得很好,并已拆线,但伤疤很明显,周围剃掉的头发尚未长出
来,班秃一样难看,于是两个女人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把最难看的脸色给他看,马锐自己
解释了受伤的原因,但她们恶狠狠地瞪着他,凶猛地指责他,似乎这伤是他和凶手合谋造成
的,激烈地批评他事后不采取行动的怯懦,连上医院缝针这样必不可少的处置也受到了她们
的攻击,她们似乎认为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让马锐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到居委会派出所凶手
家展览一圈,在凶手得到严惩。凶手家交出赔偿费和医药费之后去缝针治疗。

跟前妻马林生一向认为没什么好说的,这点在他们婚后不久,他就体会出来了。在某些
时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像马锐评价其老师的那个词一样,是个泼妇。这大概是女人生性中
的一部分,像所有陆地哺乳动物都有牙一样,区别也就是牙长牙短,是满嘴獠牙还是一口白
牙,他从不和她争论,尽管他对她已不存在作为一个丈夫必须受点气的义务和职业道德,至
于那个前岳母,她倒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可她养了这个么个女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人到
老老太太这个阶段多数处于昏聩糊涂、是非不分的状态,害人倒害不了,帮腔还是很厉害
的。他忍受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能受委屈的,在长期婚姻中锻炼出来的对无理指责的
耐受力并未因婚姻的中断而退化,这大概就像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带就忘不掉。

两个女人发泄了一通怨气和怒火,犹如一部电影总有个完一样,完了。打扮、修饰了一
通马锐,把他带走了。

他知道她们会对孩子干什么,无非是花钱,超需要地花钱。她们会用女人式的慷慨来满
足马锐每一个哪怕是最过分的要求,用她们那过剩的爱心一路上对马甜言蜜语絮叨个没完。
最肉麻的话最肉麻的动作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她们会想方设法使马锐觉得她们比爸爸更爱
他更关心他,一天当然比长年累月更富于表现力更方便浓缩情感易于坚持始终——

不露馅。街上正进行“学雷锋服务日”的活动,宣传车的大喇叭和少先队鼓号队的喧嚣
隐隐地传进胡同里,使马林生的耳朵有一个街上很热闹的印象。

他靠吃方便面和看书睡觉打发了一天,他不在乎女人们对儿子的笼络。他知道她们会控
制不住地热情过分,而男孩子往往对这种来自年长女性的过分热情只会厌烦。

以前妻接孩子去玩都会在晚饭后送他回来,或让他自己回来。但今天,天都快黑了,人
还没有回来。马林生预感到这两女人要出蛾子。电视里开始播《动物世界》时,他的前岳母
一个人回来了。一副坦荡的样子。“孩子呢?”他问。“噢,和他妈在一起,一会儿回
来。”老太太说着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似乎她一个人提前回来就是为了赶着看那些班
马豹子鸟呵鼠呵的怎么进食喝水水怎么走路交配的。她干吗不回自己家看?”“林生呵,日
子过得怎么样呵,近来?”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还行”。马林生回答,也是不卑不
亢。

“我看你这屋乱点。”老太太小眼灼灼有神,找躲在角浇的贼似的东张丁望地一屋扫了
遍,“灰多少天没擦了?”

“老爷们过日子嘛,顾不上那些小事。”马林生鄙鄙笑着,有些难为情,冷丁想起不是
这老太太的女婿了,收起脸上的笑点着一支烟歪躺在椅子里,她管得着么?

“烟还挺勤?”“嗯。”马林生哼了一声,露出明显的怠慢。

“林生呵,”老太太吧口气,“我看你这日子过得也挺难。”

马林生没做声,等着她下文。

老太太以为马林生被她打动了,触着了心事,愈发语重心:“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
工资又不高,是麻烦,焦心的事多。不如把孩子放我那儿,我给你带着。”

老太太索性开门见山了。

马林生一笑,心想:早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头一天动这念头了吧?从打离婚法院根据
孩子的愿望把儿子判给马林生起,这老太太就愁着要把孩子要回来,总觉着外孙跟着爸爸要
吃苦。这两年,老太太和当年逃台的一人小子接上了头,又送了一个儿子去日本打工,手头
洛络了,家里的吃穿摆用、行为举止也有点侨眷的劲儿了。所以索要这外孙的心情更迫切
了。有点像电影上那种嫁了大款过上幸福生活的夫人思念早年因为贫穷送了孤儿院的私生
子。其实马林生对儿子跟着谁过并没有什么过于偏执的原则立场。妈妈姥姥也不是外人,小
孩么还不就跟那庄稼似的哪向阳哪肥活就种在哪儿——只要有利于生长。在儿子未成年、生
活还不能完全自理的情况下,让女人照顾他,的确比跟着父亲过光棍生活要好些。他有时也
真觉得他耽误孩子。孩子也耽误他,经济上精力上都感到穷于庆付,捉襟见肘。但当初没有
果断的处置,孩子跟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再要回去,这就牵扯到一个荣誉问题了,是
不是他没能力照管好自己的孩子?这就像考察一个干部是否胜任他所担负的领导职务,尽管
他已经焦头烂额,百病缠身,但一定要装作精力充沛、应付裕如的样子。否则,尽管他是主
动辞职,诚心让贤。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会以为他是因为无能被赶下台的。他硬着头皮,咬着
牙也要挺住。

“有合适的了么?离了这么长时间?”老太太见马林生长时间不说话,迂回地问。
“有……几个,还在看,没最后定。”马林生蓦地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立刻说,“不过她
们的条件都是希望对方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儿。“没听说过……”“真的,省得自个生了,
还得一把屎一把尿地养。”

马林生含混地答覆前岳母,这件事要尊重马锐家人的意愿,他有意避开正面表态。

“关键是你的态度。”老太太说,“孩子好办。”

马林生闻言吓了一跳,难道她们已经事先把马锐拉过去了?”“马锐怎么说?他同意
了?”“他……”老太太支支吾呈,“只要你同意了,孩子好说服。”马林生松了一口气,
看来马锐并没有跟她们做幕后交易,也许这就是他母亲迟迟不把他送回来的原因。

“你同意不同意,倒是给个话。”老太太有些焦急。

“我尊重孩子的选择。”马林生仍然狡猾地兜圈子。

“好,那就是说,如果说孩子同意了,你也没有意见。等于你同意了,你说的是不是这
个意思?”

“我……”马林生犹豫了。他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圈套,如果脱口承认,会不会立刻产生
后果。”

“如果孩子跟他妈妈生活,我们可以不要你的赡养。”

正是这句充满交易味道的话激怒了马林生。

“不,就是孩子同意我也不同意!”

后来的情景令马林生很感动。

他一看到带着儿子回来的前妻就知道地赢了。前妻不是个有城府的女人,喜怒哀乐都挂
在脸上,她好象哭过,弄糟的眼影像熊猫一样黑了两个大圆圈。她气乎乎的,对待儿子也没
像早晨那么甜腻了。但当他把的妇方的要求向儿子概述一遍,等待儿子表态时,他还是感到
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

这两个娘们儿在外面又给儿子打扮了一番。他穿的都是新买的衣服,头上帽子也换了一
顶漂亮的白色遮阳帽,就像要去夏令营或机场欢迎贵宾。

他显然是累坏了,脸晒黑了点没有丝毫快乐的神气。当大人们郑重地向他问话时,他只
是不耐烦地说:

“我不想住到别处去,在这儿惯了。”

然后他就疲乏地进里屋倒床上了。

前妻和前岳平沮丧地离去后,他进了里屋,笑嘻嘻地问躺在床上的儿子。“她们都带你
上哪儿玩了?”

“还不是逛商场,买东西,女人感兴趣的那一套。噢,还去游乐场“她们一定不许你坐
过山车吧?”

“没让,她们连碰碰船和电动汽车都没让我玩,只让我去坐小火车旋转木马之类的小孩
儿玩艺儿,最后还陪她们坐了趟大观览车。”“跟女人出门就是这样儿,不能尽兴。赶明儿
我带你出去玩一次,保证让你玩个痛快。怎么样,愿意不愿意?”

“行呵。”马锐脸朝里闷声闷气地回答。

马林生拆开扔在他床上的一些包装纸表和纸盒,”这是她们给你买的衣服?俗气!穿上
像小流氓……”

马锐没有回答,他似乎快朦胧睡去。

“起来洗脚,洗完脚再睡。”马林生拽着马锐一只手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大概是因为玩
得太兴奋走路走得又太累,所以他睡着的后情不自禁了。马林生站在院里的阳光中看晾衣绳
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的红领巾和上裤衩愉快地遐想。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第一次梦遣,那也
是一次剧烈运动后悄然勃发的,但那可不是玩。那是在学校操场挖防空洞,抢了一天大镐累
的。

玩累出来的,真是幸福的一代!

他现在还不想把他的决定立即告诉儿子,暂缓几日。他不想让儿子把这看成是一种感情
冲动的奖赏,是报答,那会使他显得太功利。这和他竭力保持的一贯形象不符,也会使儿子
误解乃至轻薄了他的这一举动,应该选择一个平淡的日子。在谁也不欠谁的情况下,严肃、
计策地宣布。以表明这一想法完全出自他头脑的惊人思考,是经深思熟虑,反覆权衡才得出
的审慎的决断,并非心血来潮灵机一动想出的馊主意!他美滋滋地去上班,似乎已经看到了
宏图实现后那幅暖融融的,充满天伦之乐的父子行乐图。一路上,他对四周穿过、交肩、贴
紧他的人群充满了友好的感情。

进了冷清、熟悉的书店,开始了一连串的开门前的准备工作,他的精神盛宴才伴随手着
手中的单调,日日重复又马虎不得的算计一点点结束了喧闹。

他站在十几年如一日惯常站立的那个迎着门的位置,彬彬有礼,耐心地等待第一位顾客
时,有一种狂欢后的疲乏和萎靡不振。发同梦醒之后价值在自家床上环顾的怅然若失。他能
改变儿子孤生活使儿子呼吸得更舒畅,但这一改变并不能使他自己的生活全部充满意义,他
有他的渴望,他的溃疡他的炎症,必须用另一味药才能使他疹愈。

一个胖胖的家庭妇女拎看个网兜走进来了,接着又走进来个东张西望电器开关推销员似
的男人,一对青年男女在门口闪了一下又消逝了似乎进错了门又及时发现了。那个姑娘隔着
玻璃往里看的笑脸久久印在他脑子里,像一张不停重放的幻灯片。从上次之后,那个不知名
的少女就没再一过,他曾很有信心地蛮有把握地期待过,并把再次相逢的间隔推算假定在人
们的习惯循回的几个周期内:三天,一周、十天、半个月,有儿次,他甚至预告产生了强烈
的预感,无论从天气、气氛、心境种种迹象看都有她出现的先兆,结果他把自己弄得激动不
堪而她并未出现,使他落入深深的失望。

她就像一块冰,融化在水里了。有时他在街上行走的不同少女脸上会依稀发现她的特征
和神情,这往往使他暗暗一怔,但再端祥,那神情似又不翼而飞,面对他的只是个陌生少
女。那纯洁明媚的微笑使他怀念,成为他的梦想,失散愈久愈使他记忆犹新,过去他一直不
能肯定梦想存在,每当憧憬只是模糊残缺的一个大概,一些凌乱的局部;阳光下飞扬的长
发;明净如水的眼睛;洁白如贝的牙齿以及清脆、渐渐远去的笑声。如今,这寄托具体了,
他的想象力也随之丰富、具体了。他想象那应该是个雨中的阴天,使人忧郁情不自禁柔样起
来的天气。一双穿着凉鞋的修长的脚踩着路上的雨水,轻盈,飞快地小跑着,水花在地的脚
下辟叭四溅,同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皮鞋,球鞋和雨鞋比,这双脚格外富有活力,犹如一只
鸟穿梭飞行,在粗笨斑谰的走兽之上。

他的情趣不自觉地深受流行歌曲和抒情小诗的影响,就像看到“雪碧”汽水立刻产生对
广告片上飞贱的汪泉的联想,另外他也设计不出更别致同样充满浪漫情调的场合,正处于炎
热中的尘土飞扬的城市,还有什么比一场雨更叫人惬意更感到清爽的?他现在已经过了格外
怕被人说酸的年龄,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也说明自己不老。

当然,她只能同时也是顺理成卓地避进了对她敞着门的书店,对面雨骤然大起来、她正
可以借避雨之际在书店翻翻书。还有什么比下雨和读书更以联在一起更能制造困愁的器物?
他不想让她一眼就看到他,那也许会使她一惊、一愣,感到局促、不自然或慌乱。怆有这种
体会,瞬间的不知所措会促使人下意识地抽身走开,即使留下来也会作出超出本意的冷淡和
肃穆。应该等她站稳了,在书店时呆住了,对这个环境自在了,同时又感到有点无聊,开始
观察四周,这时,再让她看到自己。会不会认不出来呢?不,当然不会!否则还怎么叫有
缘?看到自己会怎么样呢?似乎只有嫣然一笑得体也更富有暗示,马林生生自己呢?他拿不
准自己会不会脸红,是脸红一下显得自己年龄虽大依然纯洁给人印象好呢,还是大方爽朗老
练豁达让人看着喜欢?他觉得还是后者更有派头,就大方爽朗!

说什么他可没想好,显然不能像熟人那样打招呼,还有个谁先开口的问题,这问题好像
比较次要,谁先开口都可以,看谁现成的问候先出口吧。接下来呢?可以互相注视,打量一
会儿,看对方变没变样儿,但这时间不能过长,过长没话光互相踅摸就容易讪讪的了。也只
好接着聊书了。他可以介绍一些新书、问她一些看了那本他推荐的书的观后感。她会不会喜
欢呢?这好像也无所谓,她喜欢,有所领悟,自然可以越说越近。不喜欢,他也可以随之改
口,共同鄙薄,嘲笑一番作者粗浅和才岳智低,同样可以说到一块去。而且,一起鄙薄他人
比一起称颂他人更容易使议论者有亲密无间和匀结在一起的感觉。姑且定她不喜欢那本书
吧,她应该是个有主见、不那么轻易就得到满足的人,否则难保不在遇见他之前先被别人勾
搭走了。他们聊得很开心,他的真知灼见、妙语雅谑不时使她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更加
热情地望着他……这里,他的想象有点梗阻,她总是面对着他,因为那天他对她晴清晰的记
忆就是她面对着他时的那个笑容,这有点像和一张照片谈话,无法变换姿势,也不很难生动
活泼地深下去。

后来,当然是她走了,雨停不停她也终究要走。互相通报姓名,住址了么?有没有定了
一次约会时间?会不会显得太快了点?双方都有些轻浮?像写小说一样一厢一情愿?留待下
次吧,为了更真实。马林生就这样胡乱想地站了一天。后来外面真下起雨,气氛愈发逼真,
他几乎魂不附体了。

第六章

“星期天你想上哪儿玩呵?”

“随便。”“你喜次去哪公园吧,你说?”

“哪儿都成。您怎么,星期天想动弹动弹了?”“我是想带你去玩,我答应过带你玩一
次,我说到得做到。”“我无所谓,星期天呆家里也可以不一定非去,真的。”

“去去,要去,我们也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你想去哪儿?”

“……想不出哪儿好玩。”

“去游乐场?”“去过了没劲,贵的。”

“那去八达岭、十三陵?你还没见过长城呢?”

“真的和电视里不一样么?我不想去,我们同学去过都说没意思,累得要命看不着什
么。要去就去个近点的地方。”

“那咱们就去划船吧,去紫竹院或者北海。”

“行,你看看着吧。”马林生星期六就开始作准备,买胶卷和仪器,像个娘们儿似的把
各种出门的零碎装了满满一网兜,既兴奋又忙乱临出门还不住地问儿子:“这些吃的够么?
要不要再煮俩鸡蛋?”

马锐看着父亲网兜里那些不新鲜的甜面包和谦价的粉肠小肚说:“够了都吃不了。”

“吃不了就使劲儿塞,咱们这是罢餐。”马林生眉飞色舞,口气豪爽:噢,忘了,水忘
带了,快去拿手壶。”

“要我说,这些您就甭带了,公园什么没卖的?回头挤车再都挤烂了,拎着也怪沉,何
必呢?”

“也好。”马林生想了想,豁然开朗地笑着说,“中午饿了我带你去下馆子,咱们好好
嘬一顿。也好也好。

马林生放下网兜,甩着两手,“这么倒也省事。”

他本来还想让马锐换件好点的衣裳,想想也作罢了,何必搞得那么隆重,倒不自在了。
“要不要叫上夏青一起去?”出门时他了还朝儿子眨眨眼说。“叫她干吗?”马锐挺不高
兴,不喜欢他爸说这话时那模样儿。街上人挺多,公园里人也挺多,净是些带着孩子来逛公
园的年轻夫妻,也有单身父亲或单身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来玩的,但那些孩子都很小,马锐
这个年龄的男孩眼着父母在公园里逛的倒不多。他们到公园已经有点晚了,游船都租出去
了,租船处仍有很多人排着队耐心等候,本来不大的水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游船,就像一
脸盆水里飘着过多的香皂盒子。特别是那些造型粗笨、颜色艳俗的鹅船、鸭船,既占水面又
操纵不便,坐船的人就是用力蹬踏它也行驶不快,晃晃悠悠妨碍着别的船划行。马林生先是
在大租船处排了会儿队,后来发现这么等下去遥遥无期,只好死了划船的心,只觅趣处,也
端着个照相机,指着一路看见的亭子、垂柳、山石,花丛什么的让马锐站过去留影。有时看
到格外精致的去处,自己也挺胸凸肚背着手站在花前柳下做画中人,他兴致勃勃地率马锐登
山,每到一坡便回首眺望,连声赞叹,作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心神怡的状。看到一枝花儿他便
凑过去欣赏一时。俯向嗅它一嗅,赞它几句天生丽质。见到一块乱石,他也要围这端详一
遭,以手扪之,以指叩之,夸它几声奇峭清峻,沿途那些或曾耳闻或不根本不晓得他是老几
的鸟人写的鸟字,他是留连忘返,细细揣摩,一步三回头黑迹已逝殛自恋恋不舍,玩得那叫
有滋有味儿那叫热闹忽喜忽惊忽嗔匆外,每每要将自己的得趣之处与马锐分享。“呵,笑
呵,你不笑我怎么照?”

他从取景框里看着马锐,连笑带叫,惹得路人纷纷投来目光。马锐匆匆一笑,“咔嗒”
一声,他从照相机后露出脸,冲马锐大叫:“你骑那石头上去一手揪着树枝再来一张。”

后来,他行至后山,看到花木掩映,山石遮蔽内的一间厕所,顿觉尿意盎然慌忙丢下儿
子急急奔向那厕所。片刻,踱了出来,神情茫然。他似乎也闹得有点累了。

父子二人在甬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半晌无语,他差不多抽完了一支烟时,儿子:

“你觉得有劲么?”马锐瞅他一眼没吭声。

“说实话,没关系。””没劲。”儿子说。他赞成地一点头,“我也觉得没劲。”

“马锐,说真的、今天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们来到临湖的一个茶亭相对坐下,马林生给儿子买了一瓶汽水和一盒冰激凌,自己要
了杯茶,从他们坐的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湖中来回徜徉的游船和船上笑嘻嘻的男女、儿
童以及他们打的五颜六色的阳伞。

“我早想找这么个机会了,今天看来挺合适。“我又怎么啦?”马锐一脸不乐意。

“你没怎么,都挺好。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了解一下你近来的思想。”“你可以到学校
去问我们老师,我近来表现怎么样。”

“我不是那意思”马林生有点焦急,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就是随便聊聊,不管你近来
的表现如何。像……像你平时和你的那些小朋友闲聊一样。”

马锐看着爸爸,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那……聊吧。”

“说真的,马锐,你是不是对爸爸有意见?”

“没有。”马锐顿时紧张起来。

“真的真。”马林生用胳膊肘碰碰儿子的胳膊,十分亲热地凑近他,“有意见就说,没
事,我现在正虚心着呐。”

“真的没有。”马锐把身体往后靠靠,丝毫不放松警惕地说,“这话你上回问过我,我
也回答过你了。”

“唉——”马林生吧了口气,“也难怪办不信任我,我过去的表现也确实汉法让你信任
——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去特恶劣?”“没有没有。”马锐再三说,“您别自个折磨自个。”

“那你觉得我过去挺好啦?”

“这个嘛……”马锐回避着爸爸热忱的注视,“当爸爸的不都这样儿么?您比别人也没
突出到哪儿去。”

一条游船划到他们近前的湖畔,一个年轻的爸爸停桨给依偎在妈妈怀里的花朵般的小女
儿照相,一家人都笑容满面,在湖光映照下容光焕发、小女孩儿撒着娇发着嗲,嫩声嫩气地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马林生被这一家人构成的幸福情景深深的吸引住了,片刻,才转过脸来对马锐说:

“从前,有一段时间,咱们要比现在亲密一些。”

“我小的时候?”马锐试探地问。

“对,你还记得么?”“模模糊糊吧,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

“现在懂事了?”“喂……现在更不懂了。”

“你小时很乖,比其他孩子都显得要乖。”

“是呵,我也觉得我现在是在退步。”

马林生心中一阵烦燥,谈话要这么进行下去又要落入一个批评一个检讨的旧套路,怎么
推心置腹地交谈就那么难?

“我不觉得咱们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吗?”

“我是说,在如此亲的两个之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难道不该更亲热、亲密些,更无
所顾忌无话不谈赤诚相见些么?”

“我没对你隐瞒什么呀,那次抽烟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就没再抽过也没有再跟老师捣过
乱……”

马锐诚恳地望着爸爸,马林生凝视了他几秒钟,扭过脸去一口一口地抽烟,神情沮丧。

太阳稍稍有些倾斜,光线柔和了一些,湖岸四周的林带更加殷绿幽深,不同树种的枝叶
豢色的细微差辊层次鲜明地呈露出来。湖水更加耀眼了,似乎被镀上一层厚厚的金漆,重重
叠叠钻石一般不停变幻着受光面,把阳乐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使马林生不管把眼睛往哪个
方向看都会感到焊花般弧光闪烁。

他被这种直射眼中的强光刺激得几乎都要流泪了。

“你觉得我做得不够是么?”马锐怯生生地又充满友好地问道,“你想把咱们的关系变
成什么样儿?”

“不是我想把它变成什么样儿子。”马林生充满感情地说:“而是想让它成为它应该的
那种样子。”

“它应该是什么样儿?”

马林生回过头来看儿子,“你说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儿?”马锐认真地想
了望,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父亲,困惑的摇摇头,我想象不出来。”

他是那么严肃,卷重,他的真诚感染了马林生。但当他想要回答儿子这一问题时,他同
样了陷入了困惑和迷惘,这才发现,他对正常的父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儿,脑子里并没有一
个现成的、条缕分明的蓝图。

“它应该是……”他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互相尊重又互相关心同志式的……
对,互相尊重这一点很重要.可以说是至关重要,是一切一切的基本——你以为如何?”

“我对您尊重当然很容易……”马锐吞吞吐吐地说:“问题是……”“我也会对你同样
尊重像你尊重我一样。”

马林生看到儿子眼中的不信任和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么?”他爽快地检讨自己,过去我对你一直是不太尊重,经常挫伤你的
自尊心,这是我的不对,今后我不会那样了,我要改正一向对你的态度,老实说,我今天找
你谈话,就是想告诉你这点,我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很疚,对我曾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你表示
悔恨……”

“呵,没什么,您别这么说……”马锐显得很不适应,很不安,很难消受。“不!我要
向你道歉,我要十二万分诚恳向你道歉,请原谅。”马林生热烈地说,他感到十分兴奋,由
衷地快活。通史一古脑儿地把自己的、负疚都倒出来,使他感到轻松和快慰。他这才明白天
主教和基督教信徒为什么要向神父名牧师忏悔,这实在是一种科学,体贴的安排。痛快地悔
过有时真是比恬不知耻地吹牛和强词夺理也狡辩那么硬撑着更令人舒坦,过后那么心安理得
无忧无虑,旧的罪孽、恩怨一笔勾销了,从今后又像个婴儿那么清白纯洁,何况对方又怎么
能不被深深感动?“你能原谅我么?相信我能说到做到,痛改前非……”他差不多是含着泪
对儿子说,捧着儿子的手。

“我能,我相信,你要我原谅什么?其实没你说得那么严重……”马锐脸涨得通红,话
也结结巴巴的,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干什么好了。他只好也同时开展自我批评似乎只有这
样才能安抚父亲告慰自己。“其实你也是不得已,有时也真是我太不懂事,闹得太出圈。别
看您有时没头没脸往死了打我,疼劲儿过去我还真没恨过您,准知道您是气糊涂了,轻易您
也不下了那么狠的手。”

“你越这么说,我越觉得你懂事我不是东西了。这么点的孩子都比我强,我这心里能好
受么?”

马锐看他爸那劲儿,许有心号啕大哭一场才解恨才顺得过来心气儿,可这是公共场合,
那么干也太肆无忌惮了、惊动了地方丢的可不光是他一人的脸,于是叫了一声:

“你,您差不多行了,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嗯,这是哪儿呵?”马林生收热四下瞧,的确有看客贼头贼地瞟他,整容坐正,冷静
下来。

“这事谈开了,就完了,”马锐说,“您的心情我明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发,也
别老提了,您是诚心诚意倒显得我不饶人了。再说,您是我爸,就算什么事做过了点头,难
道我还和您计较不成?”“行,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重新开始。”

“要我说,您该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也别非撑着改头换面的多瞧着高兴,何必呢?我
也没有说过去那样就活不了啦。”

“不不不不不,要有一个新开端,瞧着吧,我会变一个人的,变得让你都认不出来。”
马林生充满信心地说,洋洋自得地瞅着儿子,“你会吓一跳的。”

“您想干吗呀?”马锐满腹狐疑。

“做你的朋友呵。”马林生亲切地微笑着,柔声细气地说。

“做我朋友?”要没神经、血管连着,马锐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是呵,做你的好朋
友。”马林生不乏惮憬地说,“让我们像一双好朋友那样友好地生活在同一个家庭内,互相
照顾互相爱护,不论大事小事共同磋商,一起斟酌,互相之间谁有了什么缺点和不足,都能
坦率地给对方指出来,帮助对方改正,有了什么冲突和摩擦,也能像国与国之间处理问题一
样,在充分尊重对方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条件下,一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加以议论,摆事
实讲道理,本着世民代代友好下去的原则,在互谅互让的基础上谈判解决大国小国一视同仁
既不纠缠历史老帐也不以武力相威胁……”

马林生说得唾沫星子四溅,马锐听得目瞪口呆。

“这是书上描绘过的还是您的发明创造?”

“我的发现创造。”马林生廉逊地回答,‘你觉得不好么?’

“我倒没觉得不好。”马锐含含糊糊地咕哝,“可这合适么?会不会乱了套?谁都不管
谁了……”

“旧的传统观念是多么束缚人呵!”马林生感慨系之,“不会乱!只会越来越好,你看
那电影里,人家外国家庭中的那父子关系。我就羡慕人家老子对儿子儿子跟老子的随便态
度。父亲能跟儿子开玩笑,儿子也能拿父亲的趣儿——以后你想跟我开玩笑,尽管大胆开,
我不急,我就喜欢人家这么亲热地对我,粗鲁点也没关系。”

“那你,也打算拿我开玩笑了?”

“我会的,家庭嘛,就应该充满欢笑。为什么不能这样呢?”马林生像是和谁委屈地争
辩,“难道父亲和儿子不是相依为命的一对么?”马林生转忧为喜,拍拍儿子肩膀,“怎么
样我说的?你听了不觉得鼓舞么?”没等马锐回答,他又继续接着说:“当然,现在这仅仅
是我的一个设想,真要付诸实现,还要靠我们俩的努力。这是个新事物,一个尝试,可说是
史无前列——咱们家的。咱们都没有经验,只能是摸索着前进,你要有什么好的建议好的想
法也可以提出来供我参考。”

“我现在头有点晕乎乎的。”儿子说,“您先让我习惯习惯……”“饿的吧?”马林生
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哟,都过吃饭的点儿了,光顾侃了,走走,咱们找地方吃饭去,还
是肚子要紧。”沿湖岸往公园出口走时,马林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儿子说:“今儿起,你
也甭管我叫爸爸了。”

“那我管您叫什么呀?”

“叫名字、嗨、都成。‘您’字也去掉,都用‘你’称呼。这些个尊称铭语统统废除—
—你就把我当你的一个小哥们儿对待就齐活了。”“……我谢您了。”由于午餐时间已过,
街上很多正规一点的饭馆都歇业了,他们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家既体面又能消费得
起的合适饭馆。最后,就愣在街上了。

“要不咱再往往走走,到那边大街上找找。”马林生跟儿子商量。“我都饿坏了。”马
锐说,“咱们别走了,就在附近随便找个个体的馆子吃得了。”“那不行。”马林生不同
意,“吃就找一个像样点的国营集体去吃,个体馆子又不卫生味道也差,都是对付人的,咱
们这顿饭得吃得有意义。”“那我点个地方你带我去么?”

“行呵,你只要别点那些洋一股份的呼完跟咱们收洋钱的地方。”“不会的。”马锐
说,“我说的地方你肯定去得起,而且你过去。”“你说吧,哪儿呵?”“你第一次请我妈
吃饭的地方。”

马林生半晌无语,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儿子。“你怎么想去那儿?”“没去过,不知道在
哪儿,想看看,总觉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不是有?你总不至于一顿饭没请我妈吃过就和她
结婚了吧?”马林生呵呵大笑,“当然不至于,也没那么便宜,让我想想,第一次是在哪
儿?”他眺望着前方阳光下的古宫墙,跨越两湖之间带有白栅栏的马路桥和熙攘的人群川行
的车辆以及鳞次栉比的建筑房屋回忆着啮咬着下唇。他掉脸朝儿子微笑了一下。

“走吧,要去那个地方还要坐车。”

这是个位于繁华路口的一家相当富丽堂皇的大型饭庄,马林生带着儿子走到门前,竟有
些踯躅逡巡。这家饭庄已经过彻底的翻修,与他当年光顾的时大不一样;加盖了楼层,营业
面积扩大了几倍,内外装潢也有天壤之别,服务员清一色都是身穿锦缎旗袍的年轻小姐,当
年这只是卖大众菜肴的食堂式的下等饭馆,店堂内终日挤满吃包子喝鸡蛋汤的出差干部。开
票、端菜都要自己去排队,然后高举着吆喝着挤回桌前。同一和餐旧相经常坐满不相识的一
群人,各吃各的,脏盘脏碗一直推到鼻子尖前,自己的饭菜都没地方放。你吃的同时身后还
站着一圈等座的人盯着你。那些服务员都是些泼辣的娘们儿,一个个脏得像鬼,端着成摞的
盛着剩汤的残羹的盘碗在人群中外事来钻去,经常可以听到随着一声打碎盘碾的脆响蓦然爆
发的一开始便达高潮的剧烈争吵,很快便演变成最脏脏、最不堪入耳的对骂,你可以领略那
些外表朴实的人们对性的最猥亵最变态的丰富想象。

这条街离他工作的地方并不远,只隔了几条马路,但他几乎有二年没来过这儿了。

他仅是凭那块袭用旧名的店名招牌才断定是这个地方。

“你第一次请妈来这儿她多大?”

“比你现在大个四、五岁。”

“噢,那她也不大呀。”

“是的,那时她很年轻,中学刚毕业。”

他们在引座小姐的带领下,在角落一个很清静的厢座面对面坐下。马林生按照价钱的可
接受程度搭配着点了几个菜,并让马锐点了两样他喜欢感兴趣的菜,给自己叫了啤酒给儿子
要了饮料。“那时你多大?”“你算算叫我比你妈妈大四岁,你说我有多大?”

“你也不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当时我都插队回来了。”

“你比她大,那当时就是你主动了?”

“呵,可以这么说……你打听这些事干吗?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跟你有什么关
系?”

“作为朋友,第一条不就是要先互相了解?我你是了解的,刚生下就在你眼前一直长到
现在也没离开。你就不同了,我得了解在我之前你都干吗了,跟谁呆在一起。”

“说得有理,你就问吧,今天我充分满足你的好奇心。”马林生微笑着,端起小姐为他
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

“你跟她到这儿来,是初次相逢还是早就认识?”

“早就认识,到这儿来吃饭都是关系明确之后了,也不是第一次约会。我们那时不像现
在的年轻人第一次约会总是请吃饭请跳舞请听歌什么的,那时还没这些花样儿呢。”

“那是请看电影了?”“也不是,”马林生笑道,“寻陧电影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组
织观看,样板戏采色印染西哈努克在哪里……我们初次相逢是在另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的
一条胡同口。即时你姥姥家住这一带。你妈上学常从那条胡同走,那时我在现在这单位,在
街道一个小工厂,也在这一带上班,所以常能碰见。”

“你就上去和她搭话了?”

“哪敢呐!也就是眉来眼去一番,然后各自走开。”

“她那么小也会这个了?”马锐笑嘻嘻的。

“女人这个本颂都是天生的。我看夏青更小,媚眼不也飞得很有水平了?”“不知道,
没见过。”马锐装得一本正经,”也不能总眉来眼去,总得互相说话,要不怎么认识呵?”

“后来我打听到我们厂有个同事跟她住一条胡同认识,就托他去跟你妈说了,说有个人
想跟她认识认识。”

“是托人说的,不是自己追的?”

“不是,没那么浪漫。我那会儿老实得很……噢,现在也很老实,一直属于老实人。”

“你们那会也真够惨的。”

菜陆续上来,父子俩开始吃起来。

“菜俐得还行吧?”马林生用筷子夹生对儿子点头说。

“还行。”马锐也一点头,伸筷子去夹其它品尝。

“你当时就看上她了?”

“嗯,看上了。”“她当时挺可爱?”“小姑娘嘛,十八无丑女。”

“没同时看上过别的什么人?脚踩两只船?”

“没有。有也只是灵魂深处一闪念,没敢细想。”

“还挺纯情?”“那是!”“那后果,现在怎么又不爱她了?”

“咳……咳咳……”马林生被一口酒呛住,连连咳嗽,用餐巾擦擦流出的鼻涕和挂在下
巴的酒液。

“是嫌她老了,变难看了、胖了?”

“这你就问多了吧?”“您不是拿我当朋友么?朋友之间不就该无话不说?”

“朋友间也不能老谈女人,还可以论点其他的么。”“这女人咱们不是都熟么?”

“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有些大人的事你也不懂。”马林生狐疑地问,“你妈是不是
那次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你不是你妈派来做我工作的吧?你这话问得不对嘛。”

“你瞧,又怀疑。我妈派我干吗?”马锐低头去夹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您甭乱猜,
我不管你们俩的事。”

马林生有心再加盘查,又一想,别破坏了这好容易创造出来的哥们儿气氛,忍住了”。

“爸”。“叫老马。”他挤着笑说。

“老马,你觉得你属于那种喜怒无常的人么?”

“不,我不这么看自己,我觉得我,一般来说,情绪还是比较稳定的。”“老马,我是
有什么说什么,说得不对了,你也别生气,就当我是胡说八道。”“怎么会呢?”“如果你
不喜欢,不想听我这么对您,对你品头论足,那我就不说了。”“正相反。”马林生干笑
着,非常欢迎,我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对自己一向,总是评价很高?”

“你认为我是个自大狂?”

“不是我这么认为,我是问你自己怎么看?”

我对自己还是实事求是的。”马林生说完发现这回答本身就充满自以为是,于是他艰难
的结结巴巴地承认,“有时我的确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这也不可避免,对不对?”

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老马。”儿子严肃地对父亲宣布自己的看法,“所以你容易有
挫折感。”

“可能。”老马强笑着,“看来你还挺了解我。”

他已经开始感觉为这一民主姿态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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