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晋时代,世道颠沛流离,一群文人在竹林间寻求一种“轻”的生活方式,以散发内心的不可承受之“重”。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从战争中走出的亚平宁 半岛,其间的艺术主流则是“新现实主义”,无论文学、绘画还是电影,在这个有过辉煌的古典时代,然而重现帝国辉煌的欲望转成一场破灭的法西斯恶梦之后,一 切情感的缘起被要求植根于惨淡的现实,艺术家们良心被逼视于惨景后的人生。在意大利步入1960年代的所谓战后经济奇迹之后,一种潜在的力量开始凸现出 来,寻求“轻逸”之美。现代社会中个人内心的欲望、社会的剧变对人的强烈扭曲,被转为一种特质的幻想,在轻逸中将问题的凝重变为巧智的轻灵。这个时代的沉 思和质问的重量一直在急遽下坠,而此时被一些特立独行者托起,开始神思飞纵起来。这里面最为杰出的代表:文学是伊塔罗.卡尔维诺,电影则是菲德里科.费里 尼。
“轻逸”是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对文学的头条要求。轻灵飞纵的感觉,来自一种拒绝,拒绝执着于严肃,拘谨地、甚至虚伪地将欲望变得审慎或者 隐晦。它要求心灵明亮透彻,才思敏捷跳跃,即使欲望纠缠也要明澈地去呈现。意大利的土壤有着大理石的建筑和明亮的油彩,这是古典集聚的重量,它们形成一种 空间,一种空气,历史再次构筑每一个后生来者,在一场法西斯的狂风暴雨袭击之后,每一个艺术工作者无疑需要自省和再思。意大利战后的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 的发展获得了特殊的动力,历史之重和意大利人情感的浓烈催化了一种无法替代的表达。在法国人杜尚将小便器送到艺术展会、给蒙娜丽沙添加两撇胡须之后,战后 意大利派的设计家的家具杰作,在古典和现代之间选择了一种莫名的和谐,一把简练外型和古典红色平静相生的靠背椅,完全可以融进罗马古城的角落或者现代家庭 的厅堂,而卡尔维诺和费里尼正是坐在上面拥着自己的幻想,在幻想中搅拌着这个国度的历史和现实。他们思维中的历史和现实和谐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断裂之苦, 没有诀别之痛。
这两位艺术大师都生长在意大利的海滨小城。1923年10月15日,卡尔维诺出生在古巴哈瓦那附近的一个小镇,父亲是一个园艺师,而母亲是一位植物学家。 两岁时,他随父母回到意大利圣莱莫,父亲成为当地植物园的院长。而卡尔维诺自己说父母的全部知识集中在蔬菜王国,而他被另一种蔬菜所吸引——文字。 1920年1月20日,费里尼出生在意大利海边小城里米尼,他的幼年被一种征兆所统治,七、八岁的一天,他下课后和一个马戏团共度了一个下午,他开始觉得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成为一个小丑,除去他的母亲。卡尔维诺的利古里亚海和费里尼的亚得里亚海,以及海滨小城的青春岁月,开始构筑他们的未来。这两个人的共 同之处到不仅仅在于成长的时空的类似,更在于电影院里的那些黑白影像对他们构筑了共同的“另一个世界”。在卡尔维诺给费里尼自传做序时动情地叙述着一种和 电影的神交,也是和费里尼的神交,“再一次绕过刚刚离开的电影院,……因为我已然回到外面的世界;不过又有一点接近离情依依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国土边境 回身眺望。”
这两位艺术大师的成长史对应着如下的意大利的现代史:1922年10月30日,意大利正式开始了由墨索里尼执政的法西斯时期,直到这位小地产主兼铁匠的儿 子,一个滑稽的小人物的奇迹成功者在1945年4月28日被击毙。但是,作为一直对法西斯进行嘲讽的他们,尤其卡尔维诺还亲历过抵抗运动,在他们的成年回 忆中,法西斯主义成为一种“个人历史”的呈现,一种拒绝空洞的“客观回忆”的表达。卡尔维诺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路》中主人公皮恩为姐姐拉皮 条,而在德国兵和姐姐做爱之际,他爬进了房间,为了某种严肃而神秘的事业,从椅背上拉下了带枪的皮带,从此开始了抵抗运动的生涯。皮恩是卡尔维诺的皮诺 曹,他帮助卡尔维诺完成了自己的艺术理念,通过每一个人的具体的历史,反对任何诋毁和神圣化,历史具体到每一个瞬间,每一个人的瞬间。这些瞬间对于卡尔维 诺而言,不是沉重的,他需要的是减轻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人的复杂和两面,纠缠不息,转瞬万变,成就他的童话般的幻想,幻想中充满轻 逸之美和苦涩之味,而费里尼的电影也同样洋溢着这样的气息。由此,卡尔维诺在费里尼的自传《我是说谎者》的序言里这样赞扬道,“费里尼的法西斯漫画尽管荒 谬可笑,但永远具有真实感。法西斯在它的20年中有过许多不同的心理征候,恰似它每年替换的制服:而费里尼总能把代表那些年代的制服和心理氛围安排正确。 ”费里尼是一个酷爱为自己影片人物画些漫画似草图的人,在他著名的影片《我的回忆》中,法西斯分子的一切行径通过彻底地漫画式地呈现出来,这种呈现同样是 “个人历史”,这个历史属于费里尼自己。历史透过现在的“我”的回忆,在思想轻灵飘荡的同时,那些构成“我”的一切价值观在最底层支撑着一种对历史的基本 态度,讽刺和批判是吹动他们思想的风,自我反省和自我分析是他们的灵魂。这点和《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我”的神采奕奕的自恋式回忆有着本质的区别。
所有追求这种轻逸之美的人,应该是味觉高度发达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味蕾的发达程度或许和智商有着惊人的正比,当然智商不是万能的,但是轻逸之美需要智商的 帮助。美国著名导演比利.怀尔德追忆自己在意大利最大的制片场“电影城”和费里尼相聚的时刻,他提及的是餐馆的经历。“电影城”是法西斯意大利留下的宝贵 一场,这个规模巨大的制片基地是费里尼钟情的发梦家园,费里尼带他去离“电影城”约五分钟路程的餐馆吃饭,餐厅的桌子上一只鸡在走动。费里尼说:“你看这 里所有的东西都很新鲜”,随后他让侍者拿来鸡蛋,让怀尔德感受一下新鲜的“温度”。费里尼对食品的兴趣在电影圈里是出类拔萃的,路边店的美味蛋糕完全破坏 了他的体型,还有那些巧克力。费里尼在他那些著名的作品中全然依赖对自我欲望的分析和呈现,这些欲望纠缠在世俗的伦理和道德,同时这些欲望对宗教进行强烈 质疑。对于费里尼来说,食物和女性作为欲望的对象,构成了男性内心的彻底暴露。费里尼自我暴露的勇气和尽兴的幻想是他的作品不可拷贝的密码。他说瑞士著名 的精神分析学者荣格是自己的老大哥,他发现荣格的重要性不是改变他所做的事情,而是帮助他了解他所做的事情。但是这位美食家在自己回忆中,提到他去造访瑞 士荣格的故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顺道买的巧克力,他说:“荣格影响了我一辈子——那些巧克力也是。”
我最为喜欢的卡尔维诺的作品是按照四季而写的那些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位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底层百姓,名叫马克瓦多。而马克瓦多的城市历险中,每每牵动着我 的味蕾,首先是那些城市里的蘑菇。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给人惊喜的礼物,在公共汽车站的花坛和树桩滋生出蘑菇。马克瓦多珍惜着自己的发现,在晚餐桌上兴奋 地向孩子们传递着想象中油炸蘑菇的美味。在一个雨后的星期天早餐,公共汽车站成为一群穷人们的美食基地,而同一天的晚上这群可怜人因为食品中毒,只能同时 在一家医院怒目相向。这组小说写的是1950年代的意大利,经济奇迹进行中的意大利,人的穷苦和都市对于乡人的压抑,在一连串美丽的童话般的叙事中得到深 切的表达。没钱的马克瓦多带着家人逛超市,在成堆的食品的诱惑下,一家人只能推车购物车躲避到超市外的脚手架上,脚下夜色中的霓虹灯闪烁着那些食品的广 告。马克瓦多在这个城市中的味蕾备受刺激,如同我们读者的心灵。我不曾见过写过如此美妙的经济发展中穷人的苦涩。
对于轻逸之美的渴求,卡尔维诺强调首先要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他花费三年时间,对百余年的意大利童话进行收集、筛选,完成了皇皇巨作《意大 利童话》,于是童话的特征、手法成为他创作的风格,在《通向蜘蛛巢的小路》之后,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构成了讽喻当代社会人被摧残和割裂的童话剧作, 已成为战后意大利文学最杰出的贡献之一,它们的名字是《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当卡尔维诺沉浸于“童话世界”时,而“马戏 团情结”也纠缠了费里尼的一生,并彻底粉碎了电影作为“故事”的结构和情节原则,随着欲望在回忆和幻想中的浮动,电影小丑插科打诨般恣意生长。对于费里尼 来说,电影拍摄现场就是巨型的马戏表演,那些华丽的布景是他心灵的旅游胜地,他所呈现的幻想,这里幻想不仅是名词,作为内容而展示,更是作为动词,作为方 式而存在,他要的就是把“做梦”的“做”直接呈现出来,他的《八部半》、《罗马》再到《访谈录》就是呈现出拍摄过程,呈现出“做”的过程。拍摄电影本身就 是欲念的狂欢,他说:“拍片象做爱!”,如果所很多电影是关于“梦境”的电影,而费里尼是关于“做梦”的电影。
意大利给人的印象是石质的,无论其建筑还是西西里岛的山地。坚硬和重量使得幻想成为狂欢和放纵,而不似水乡大泽中梦的缠绵。费里尼在《我的回忆》的开始, 这个石质的世界开始飘扬起柳絮,于是世界开始张扬。卡尔维诺的马克瓦多则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去寻找取暖的柴火,这个可怜的家伙最后只能在高速路旁的广告牌上 拿着锯子劳作,这是他的森林,嘎吱嘎吱的声音传递在童话般清冷的月夜。这两位大师化解这个国度的重量的时候,历史中腾升的是艺术的独特气质,历史就此成为 有生命的东西。卡尔维诺和费里尼传递的是生命灵动的本身,生命不可拒绝的“轻逸”。卡尔维诺赞扬《天文学史》的作者贾科莫.列奥帕第十五岁的时候将“文字 变成了月光”,而1990年费里尼将自己的最后作品取名为《月吟》。
这两位艺术大师个性中包含着狂躁和沉静,卡尔维诺自己写的小传中说:“我出生时的星象是天秤座,因此我的性格中沉稳和躁动得以互相中和。”同样,在《甜蜜 的生活》中做过费里尼助手的一位意大利导演曾说过自己的坚强,在这部影片拍摄中有六位助手,只有他坚持到影片最后杀青,其他的不是中途退出,就是被弄进医 院看病。现在,两位大师生命中所有的矛盾和复杂全然离开了这个人世,1985年卡尔维诺去世,1993年费里尼去世。
现在北京的街头有些骑平板三轮的人,贩卖的是五元一盆的鲜花,绿色的是吊兰,紫色的是蝴蝶花。每次我都想买上一盆,但是知道它们最终是要因为自己的原因死 去,一个不懂得自己的生命的人,如何眷顾生命呀!两位试图彻底把握个体生命的大师离开了,他们眷顾过的生命还好吗?怀尔德知道费里尼的去世的消息后感叹: 现在再不会有费里尼的电影了。是呀,现在再不会有卡尔维诺那样的童话和费里尼那样的梦了。
我知道1993年9月10日美国导演斯皮尔博格写给费里尼的信中说:“希望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病已经好了许多。我从眼睛能看开始就是你的影迷了。……我还继续看你的电影,而且也得到了更多的灵感,谨献上深深的祝福”。
这是费里尼读到的最后的一封信。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