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电影作为征兆,今年包含着丰富而强烈信息的影片应该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这部由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指导的影片在美国金球奖获奖之后,我估计奥斯卡也不可能忽视它的存在,甚至觉得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对于出现这种电影,会感到分外的喜悦,个中原因正是本文讨论的根源。此片在奥斯卡获得八个奖项,除去男女演员之外的主要奖项基本全部囊括,对于这部关于“印度”的英国电影,而且不是关于那个“殖民地印度”的英帝国电影而言,这些奖项已经暗示了“西方”的视野更替。这部电影在制作的时候,关于孟买警局内部的刑讯场面依然是绕过印度主管部门制作的,这也是导演所强调的,这个不被拍摄对象“许可”的画面是这部电影首先跃入眼帘的部分。这部笼罩在奥斯卡光辉中的电影,在印度引起了热议,但是没有重现绝对的抗议声,这也是这部作品出现了难得的弹性空间,这种暧昧姿态带出了“新兴国家”在新的国际架构中的暧昧位置。
在这部影片中,扮演童年时代的主人公的儿童演员,在回到他们的贫民窟的时候,遇到了人潮涌动的欢迎场面。导演也宣称为他们寻找到了可以读书的学校,这样他们就可以摆脱原初的人生轨道,这不算是一种“命中注定”,而是来自“被书写”而“改变命运”。同样,这部电影也引起了某些慈善人士的注意,他们宣称要为贫民窟的居民做些什么。当然,贫民窟的居民在现在的收入水平下,他们是不可能负担电影票钱,前往电影院观赏这部电影。在很大程度上,这部电影是提供给贫民窟的外部世界观看的一部电影。在中国,这部可以进入主流院线的电影也显然如此,主流院线里的主流观众完全不是“贫困”的对等物。影片的剧情大抵都被中国媒体宣传定位为一个贫民窟小子通过自己的人生独特轨迹,在电视问答竞赛节目中答对了所有问题,从而发了财,并且赢得了爱情。发财梦仿佛是完全可以普适到贫民窟的,但是独特人生经验如何就能答对所有问题,这个发问在贫民窟中也许就变得诡秘起来。
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创作者在影片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针对影片的主人公的,而是针对影片的观众的。他问,这个主人公能够答对诸多问题的原因何在?他给出了几项选择,A他作弊了;B.他是幸运;C. 他是天才;D.这是命中注定的(it is written 虽然大多翻译成,“这是命中注定”,但是我宁可再引申一下,可以直接硬译为“这是记下来的”)。创作者在片子的最后,给出了标准答案,D。也就是这部关于贫民窟小子发财的浪漫故事是“命中注定的”,或者说,这是“被记下的”。这里包含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也就是“it is written”这个答案暗射了《圣经》“马太福音4:4”的故事,这句话在《圣经》中乃是“经上记着说”的意思,大概故事是耶稣在旷野挨饿,受到诱惑的时候,回答称“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能单靠食物,……”。当然,“it is written”也可以源自伊斯兰文化,大概意思相似,就是“命中注定”,一切乃根据《古兰经》的意志而为。自然这种意涵只能在基督教的英语国家中有效,但是“这是被记下来的”,无论《圣经》作为“故事”,还是这位贫民窟的小子的神奇故事,都是“一种编写”的结果。在一段宝莱坞式的爱情故事的高潮,热吻之后观众被告知这一切乃是“编写”的,于是成为“命中注定”。这部作品的姿态就是建立在这种反转出的批判性,任何一种“虚构”都是“命中注定”,在这些的现实中必然对应这样的“被书写/命中注定”。
“书写/write”在此刻成为这部电影的所有问题的关键。《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是英国创作班底根据印度外交官维卡斯·史瓦卢普的小说《问与答》(‘Q&A’)改编的,也就是英国人“写”印度人所写之事。在电影中,当代大众传媒的流行节目中,发问者所提的问题又都是“被写的历史”其中暗含所求的“历史纪录的内容”,而主人公根据这些问题的回答乃是自己的人生生涯的身体书写。在影片中,印度的电视节目采取了西方传媒的流行形式,而在电影中,印度电影的宝莱坞模式被英国导演纳入书写的体系。在电影中,眩目的影像记录了第三世界的“奇观”景象,在现实中,这些贫民窟被资本主义扩张的城市催生又消灭,构成了第三世界历史的书写。这部关于印度的电影成功地书写了新市场化国家,或者金砖四国在现代化过程中不断生产出的发达国家对于“他们”的话语形式和话语态度。
这部电影的核心,或者说成功的核心就在于其“书写”和“书写者”的暧昧性。电影故事的核心文本——一个穷小子在电视问答竞赛中答对了所有问题——组织方式,不仅仅构成一种“书写”的结构技巧,而且构成了一种惊人的历史态度,也就是在这里一个贫民窟的穷小子的自身身体所写作的历史,却惊人地回应了这个国家作为想象共同体所需求的“历史内涵”,以及作为国家成为“现代国家”的时刻的呼应。前者所发问的问题乃是,国家的象征物系列,包括国徽图案,核心文明的视觉形象构成,宗教等等;后者所发问的问题乃是,国际化和现代化系列,其中包含着西方文化的进入,西方资本主义的含义,充满“现代性”的大众文化生产的经典事件和人物,比如,三个火枪手的姓名、美元大钞的图案、大众明星等等。也就是发问者以如此设问构建了“正统的”或者说“正确的”国家观念和历史观念,而这个贫民窟来的穷小子,作为这种“正确”的彻底反面回答对了所有的问题。或者说,这位穷小子作为这个国家的彻底的“非标准答案”,以极端的“正确”的选择构成了这个历史背后的所有阴影。这个穷小子以彻底的正确的回答成为彻底的“答错者”,“历史”所期待的“被写内容”被置换为彻底地不会被记载的内容。也就是,以提问方式构建正确历史意识的期待,被现实的自我书写填充了完全超越期待的内容。这位穷小子成为不可能被信任的答对者,所以在作为国家象征的大众传媒和警察机关面前他是不可以信任的对象,这部影片在最初就将这种“质疑”戏剧性的呈现出来。提问者一方面期待塑造历史内涵,一方面又带有明显的歧视,认定有些人不可能拥有对这种历史内涵的理解。
在这部影片的开端,衔接在警察局的讯问场面之后就混在着两种景象,电视台的演播棚和印度孟买的贫民窟。演播棚的景象是所有看过类似电视节目的观众都熟悉的视觉信息,这种跨越海洋的高度一致的“全球化”图景构成“全球化”的最明亮的风景线,但是孟买这种巨型都市边缘的贫民窟也不正是这个“全球化”的结果吗?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置入第三世界的母体之后,生产出的大量“剩余”构成了这些巨大的贫民窟。印度孟买的贫民窟作为第三世界大都会迅猛发展的“奇观”,其内部的历史如何被呈现?类似的都市化问题如何被呈现?关于此,我们看到了两类影像,一部分是来自这个世界内部的关于其“问题”的表述,几乎都是残酷的,近似自然主义的纪录影像;另一部分是来自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奇观化的策略表达;这两种来自内部的影像生产都可以成为作为外部的西方的消费对象。而且,第三世界在不愿意将自己仅仅定位于“悲惨”、“落后”的“他者”身份之后,源于自身的所谓的伟大文明的自尊需求,和对于历史“书写”的超越性批判和再建需求,都唤醒了一种“魔幻”现实之力,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到奥尔罕·帕慕克都明显显示出这种情绪。这些年也正是巴西等南美电影,例如,《上帝之城》,将第三世界大都市的贫民窟的“奇迹”转变成一种可供观看的美学形式,一种奇观的变化莫测的美丽疤痕,这是大地上的可供审美的图像(在《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开始一组视野不断广阔的俯瞰镜头的组接,精确的呈现了这种审美动机)。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充分利用了“魔幻”的跳板,继续发挥着他的视觉能量,在这部电影中彻底地构建了美丽的“贫民窟”和“穷小子的宝莱坞爱情”。这种视觉趣味,正如NIKE以美国黑人贫民社区为背景的广告片一样,将残酷的不可面对变成了欣赏性的趣味盎然。同样,在这部影片中,儿童时代的主人公跳跃进入粪池——其实更为准确的表述是成为粪池的河流——的段落,就是充满了魔幻力量的表述。这种完全被污染的河流和完全拒绝这是污物的勇敢行径叠合在一起,所有人看见这位神奇小子都赶紧闪开,只有那位明星,毫无估计地在沾满粪便的手中接过照片,签下了自己的姓名。环境灾难的现实残酷性,被“明星”这一完全“虚构”色彩的行径烘托的更为苦涩,这个内在的苦涩性成就了这部电影的“想象力”。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内容上的批判性和视觉上的绚烂,将新兴国家的内部批判性思考和多元文化论式的奇观化欣赏趣味结合起来。这部来自印度的小说,其建构在对个人身体书写的历史对“历史”的充满反讽的批评之上,这个来自内部的视点,让这部英国电影难得地拥有了一种自我拯救的立场,这是一部外人的内部视野的电影,同样,这部英国电影也以绚烂的图像规避了“第三世界”难以言说的自我曝露,而且更为精彩的是,它还提供了一种以高人一筹的美学包裹住了对问题成堆的“第三世界”的批判,这里依然满足了西方的“关切”,而且基本并不诉求对西方的“批判”。其实,这部电影在传媒世界的大获全胜,以及前述的电影中演播棚内部的“全球化”高度一致的景观和伦理,才真正导向了这部电影所有缺失之处。这部影片以最后出现“D”的答案,这是命中注定的,此人如此不可摆脱历史的安排,或言之,这一些又是被记载而已。这里面真正的虚构性带出了孟买的巨大现实,贫民窟的巨大现实,逃脱了陷入宝莱坞爱情俗套的指责,但是也正是仅仅依靠一种书写技巧将孟买的现实消弭在视觉之中,使得影片在大众传播领域空前得讨人喜爱。一个可能的未来,第三世界将会受到极大鼓励,一种浪漫化的视觉将蔓延到这一广大区域的问题领域,自然一种新的书写是值得期待的,但是如果这个书写已经命中注定成为“编写”法则,遮蔽问题所在,那么贫民窟的伟大历史将在纪录之外继续生产答案之外的答案。
在看到金球奖颁奖典礼上,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获奖者兴奋的表情,我其实最希望知道的一个答案是如果这是一部印度自己生产的电影将会如何?当然,这个问题包含着更为残酷的问题,印度人自己会如此视觉化自己的贫民窟吗?这是才华的短缺,自我审查的压抑,还是在这些区域,演播棚的现实才是最理想化的“现实”。正如,影片中所设计的印度贫民窟出生的小子,在全球提供热线咨询服务呼叫中心里端茶送水,构建出一个全球的想象性景观。孟买的贫民窟在影片中也正被不断开发的商业区所取代,但是不幸的是这部电影的贫民窟完全还是可以现实中寻找出来,不需要依靠“记载”的文献进行人工搭建和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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