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日星期二

从逻辑的观点看庄子不是蝴蝶------杜庆春

最近反复看一部2003年的韩国电影《杀人的记忆》,这部片子我认为不仅含义对韩国军政府独裁的历史的反省,而且更在破解变态杀人叙事套路里面包含了对东西文明在韩国这个时空里相遇、相互冲突,而又同时无法解开历史悲剧之谜的困惑。影片中有一段很精彩的对白,一个农村的老土警察对汉城来的洋派警察说:“韩国警察是靠脚破案的,美国联邦探员是靠脑破案的。”这种总结有着喜剧的因素,但是内含着东西文化的两种思维气质,一种是针对人的肉体性进行处理的,是自然的身体性联系的思路;另一种是针对人的精神性进行处理的,一种是理想的逻辑性联系的思路。看到被公认为英语世界中庄学研究者的,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爱莲心(Robert E.Allinson)的《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一书,我经常在夜里睁大眼睛,搅尽脑汁来面对缜密的逻辑语词密林,这些文字仿佛是一位受过严格逻辑推理训练的专家对西方历史中审讯、分析庄子案件的档案的再分析。

爱莲心先生在这部书中所面对的是历来西方社会对庄子的思路,他用辩驳和援引的证词是英语世界对庄子的语词沉淀物,虽然这中间有冯友兰这些华人学者的研究著作,但是他肯定是针对的是这些学者的英文著述,当然这不是说他不懂中文,而是说他没有从东方文化的思路去看待庄子的公案。这本书呈现出最有刺激的地方,就是这套西方的逻辑思路对《庄子》这个文献的基本概念的分析,已经从中演化出概念使用和演练的内在逻辑,所以作者得出了《庄子》(尤其是其内篇)的主旨是心灵的转化,是从梦向觉的改变,是从低的境界向高的境界的跃迁。我再引用这本书的“内容提要进一步点出这本书的新鲜之处,“书中大胆质疑了流传两千多年的‘蝴蝶梦’的编排顺序,并认为《齐物论》中‘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的‘大圣梦’更能体现庄子的思想,而‘蝴蝶梦’只不过是‘大圣梦’的不成熟版本。”,所以《庄子》一贯被认为的相对主义的思想到作者这里变成了“《庄子》的神话、传说、怪物、吊诡、比喻、语言难题是有策略地设计来使读者完成自我转化的目的的”。

在逻辑的思路下,爱莲心发现了神话、传说、怪物、吊诡、比喻、语言难题在《庄子》中大量的使用。同时,他非常精彩的指出了“隐喻是一个简化的神话”(第34页),以及“吊诡可以被看做是语言的怪物”,作者这本书里面把鲲鹏以及经常出现的跛子和其它的身体残缺的人都看做一个神话-怪物的隐喻体系,这个体系一方面是隐喻叙事的需要,“在《庄子》中运用隐喻背后的策略是,为了动用心灵的直觉的和整体的认知力量,心灵习惯于图像式的眼光看东西”(第35页);同时在对怪物这些东西的使用的分析中,提出让怪人说怪话,可以降低读者在接收的时候的震惊体验,使得怪话连篇的变得更容易理解。爱莲心的逻辑分析策略在这里变得吊诡起来,如果西式哲学系教授的逻辑知识才能明白庄子的叙事策略,而这套策略却是要让读者更能明白心灵自我转化的道理,不至于变成一个相对主义者,所以这里面肯定存在巨大的误读,这个误读的理论勇气是爱莲心先生认为他跨越了康德对人的认知功能的区隔的障碍,而本源可能在于忽略了东方文化传统中“认知”气质和路径有着根本的区分。

每次谈及庄子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一次聊天,一位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大学的哲学系的法国朋友谈及老子和庄子的时候,说他更喜欢庄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老子还是有本体论的,而庄子却根本没有,这个对他们西方哲学是最相差异的。用本体论这个概念当然还是西方的,但是说庄子根本没有本体论自然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或者我认为基本接近了庄子的思路。庄子有了如此多的神话、怪物和怪话的原因,有一点其实爱莲心先生已经看见就是“心灵习惯于图像式的眼光看东西”,但是将一个“图景”直接转换为不可说的“意境”的方式,爱莲心先生却彻底地排斥了,因为他对“前概念水平的理解”有一种理性主义的殖民欲望。

“蝴蝶梦”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于我来说,蝴蝶梦的故事呈现为一个庄周和蝴蝶难分的图景就够了,如果象爱莲心先生一样将“蝴蝶”的符号含义做出了全面的分析,强调蛹化过程的“转化”暗示,那么就消灭了庄周和蝴蝶两个身体性的东西的突然相化的神秘和美丽,这个“化”是没有物理性和生理性的过程的,就是肉身和心灵全然忘掉的过程。所以“蝴蝶梦”的排序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正说明了上古经典中迷人的闲谈气息,这里面的逻辑矛盾是因为爱莲心先生作为有逻辑者的有色眼睛看出来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几句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叙事了,而是对上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这件事的自我评点(其实这也是中国式的叙事传统,在叙事中有着大量的独白式的评点,看看戏曲里的唱词就很清楚),在清醒的时候强调“必有分”的判断,才强化了“物化”的境界,“物化”是物皆化掉了,而不是由此到彼的物理形态的转变,所以英文中“transformation”的“form”的词根很宿命的拒绝了“物化”的本来的趣味。

“蝴蝶梦”经由爱莲心先生的分析,让我想到了好莱坞的经典的心理惊悚片《沉默的羔羊》,这也是将一个变态杀人狂的故事,这个家伙沉迷于蝴蝶的蛹化过程,希望通过杀人来活动自我转化的可能。这部片中的探员正是通过心理分析的精神逻辑性,来探明了精神变态者的潜在逻辑,而《庄子》如果需要这种破解,大抵上庄子也就变成了某种执着于说教和传道的偏执狂了。由此想到禅的问题,禅和老庄学说有着紧密的联系,禅一贯强调不能“说”,却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这仿佛是一个吊诡的事情。这种吊诡从老庄、魏晋玄谈大概一直传递下了,因为文字本身是隔离于大地、自然的最根本的力量,而文字又是人传递思维的最基本工具。这一脉痛恨语言的人大概在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种方式可以使用,一种是叙事尽可能提供神话般的图像化整体性理解的可能,一种是用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后语谋害前言的方式,完成对语言的自我消解。从逻辑的观点看庄子肯定不是蝴蝶,但是从《碧岩录·二一》这种的思路看呢?

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门云:“荷叶。”

《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美】爱莲心 周炽成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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