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最近用他习惯的口号式语言，表达出对北京这座城市的热爱，“到胡同去，到后海去，到文艺青年的后花园去！”。口号调侃中标榜出一位外来者对这座属于全国人民的城市的深情厚谊。后海一带是北京民居的魂魄，现在也是北京市的旧城核心保护区，然而那里一家挨着一家的酒吧和正在翻建的新瓦靓漆的“旧居”，使我想给这样的北京一个词“簇新的青砖”。
广西师大出版社今年从台湾引进了唐鲁孙老先生的文集，简体字版新印出来的书，里面装着一个老北京人的津津乐道和自娱娱人的文字，给我还是那种“簇新的青砖”的感受，但是翻开其中一卷《天下味》一读，马上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其实早就不在了，这才真是充斥着旧京的味道，不管是关于吃的文字，还是和吃的没有关系的文字；不管是关于北京的文字，还是和北京这个时空没有关系的文字，一概是京腔京韵的，不是说一定那么美，而是一色的地道。
唐鲁孙是满族镶红旗后裔，珍妃的侄孙，算是皇帝亲戚，贵胄的后裔。1946年到了台湾，1973年在台湾屏东烟厂退休。他退休后到了“红份子虽然未见减少，可是白份子则日渐增多”的岁数，依靠着老人的资历和阅历，开始给报纸副刊爬格子，一路从1976年爬到1983年，爬过了上百万个格子，结集出了12本，其中《老古董》《酸甜苦辣咸》《天下味》等，量多质精，成了一代杂文大家，而文中所传达的精致生活美学，更足以让幻想贵族生活的人觉得往事并不如烟。
1976年的时候，北京已经早就动了大筋骨了，但海峡那边的台湾依旧弥漫着蒋老先生意淫大陆的情结，直到唐老先生往生的时候，台湾也还没有进入戒严解除的新时代。在那样的气息里，唐老先生自然是真正的做了主人的最新“客家”人，满心眼里觉得自己的根在北京，而身处台湾是一种贴近民风的下乡考察。所以这百万言的东西，对我来说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一位身心两分者的遐想，一种动情部位主要在于口腔的人的某种“爱情”幻想生活记录。
口腔以及居住在里面的一些家伙就是如此能够激发情感。普鲁斯特因为一块小饼的滋味就洋洋洒洒的开始追忆逝水年华。而唐老先生鼓捣中华美食，让那些大陆遗民们的口腔经常处于汛期，于是在一种情结煽动下对这位老人说：“你在《中国吃》那本书里，把当年北平的大小饭馆的拿手菜写得差不多了，你再把北平的零食小吃，现在台湾还买不到的，说几样出来解解馋。”唐鲁孙是一个馋人，但是有一种崇高的“馋的精神”，就是一个东西够不着了，看不见了，灰飞烟灭了，偏偏要靠语词的堆砌拿出来显摆自己味觉的高度发到，展览自己的品味和身世的高贵。所以，要说那些在台湾吃不着的小吃来过瘾，于是唐老先生给出两句话，肯定也会给现在怀念旧京古韵的人过把干瘾，“酸梅糕在北平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买得到的，每年夏天什刹海大席棚一卖茶，卖酸梅糕的刘老头才露面呢。”你看这声“刘老头”显得对他那个时代的熟悉和亲切来，而且一定挤兑了我们这些俗物，只知可乐，而不知的卖可乐的姑娘们！
而《天下味》中另外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写台湾的海鲜，在这一群海鲜中又提到了“蚵”，“‘蚵’，内地叫牡蛎，台湾叫蚵，是用人工在咸水池养殖出来，也是最平民化的海鲜。……近年社会上流行吃海鲜，电视台布袋戏里也穿插有买蚵儿煎的表演，所以蚵儿煎、蚵儿面线，变成男女老幼人人欢迎的美食了。”唐老先生，提出这台湾最平民的小吃，说这个东西登不了大雅之堂，感叹“自从高雄的大统公司开幕，九楼的大排档里，蚵儿煎居然也高踞一席啦。”
其实，在台湾大概没有人说蚵儿煎，这个唐老先生的儿化音的传统是不会建筑在台湾的草根社群中的，台湾都叫“蚵仔煎”和“蚵仔面线”。不过，最近周杰伦在《七里香》里调侃地用北京腔唱了一首“我的地盘”，其实在台湾小吃世界里鸡屁股的名称也就叫七里香。记得，我在台北西门町站着吃最出名的阿宗面线的时候，当时要的是混合的，就是里面既有蚵仔也有猪肠的那种。西门町是台北新新人类集聚的地方，一大堆年轻男男女女吃着这种接近北京炒肝，淮河流域辣乎汤思路的面线，唐老先生要是知道，是否会学台湾腔感叹的了：“古早味儿也流行啦”。
唐老先生透出的掌故，比如紫禁城的解释，我们现在也许不觉的新鲜了，当时的台湾读者也许可以遥想一下，对于这种遥想他们重要的不是穿越时间，而是穿越空间。而更多人的遥想是穿越时间带来的艳羡体验，比如逯耀东在书序中就说：“唐鲁孙说，他家以蛋炒饭与青椒炒牛肉丝试家厨，合则录用，且各有所司。小至家常吃的打卤面也不能马虎，要卤不泻汤，才算及格；吃面必须面一挑起就往嘴里送，筷子不翻动。卤就泻了。”这种贵族生活的架势够震惊体验的吧！
最后再抄一个唐老先生的典故，“抗战之前，北平双合盛酒厂的五星啤酒，驰名中外。”日军侵占平津之后，一喝上瘾，喝完了还不够，要求加工赶制，“玉泉山的泉水潺潺，供应无缺，独缺酿酒主要原料啤酒花——是德国进口的。无计可施，双合盛经理邹寅生灵机一动，弄来一麻袋槐花，蒸馏出来的水，颜色绿莹莹，味道是苦涩涩的，且把槐花充作啤酒花。”看了之后也许大家到后海酒吧的时候可以长自己的谈资，但是现在肯定是没有那种槐花啤酒了，也许你有钱有闲又有情调的时候就自酿着玩吧！
《天下味》唐鲁孙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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